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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七章何出此言


他忽然发现,即便自己身为九五之尊,掌控着这个庞大的帝国,但关于他自己的血脉,关于这朱氏皇族最深处的隐秘与斗争,他所能知晓的,或许…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少。

  玉熙宫偏殿内,嘉靖皇帝朱厚熜背对着徐爵,沉默良久。

  “装疯…受胁迫…”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被他刻意疏远、却又始终无法完全割舍的儿子——景王朱载圳的模样。

  他记得很清楚,载圳的下巴底下,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形状奇特的暗红色胎记,像一簇微缩的火焰,平日里被衣领或胡须遮掩,极难发现。

  当年载圳年幼时,他曾就这颗痣私下询问道士邵元节。邵元节仔细端详后,沉吟许久,才缓缓道。

  “此痣…形如烈焰,位近咽喉,乃吉凶参半之相。吉者,主其人性情刚烈,意志超凡,有吞吐天地之志。

  凶者…恐其一生易遭火厄,且…且易为心火所焚,刚极易折,须得时时谨言慎行,修身养性,或可化解。”

  如今回想起来,邵元节之言,竟似谶语。

  载圳自幼便显露出远超其兄裕王的睿智和强毅,那股子不服输、不认命的倔强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正因如此,他才对这个儿子又爱又惧。

  嘉靖清楚地记得,当年载圳十六七岁时,锋芒毕露,竟真生出了夺嫡之念,暗中结交朝臣,蠢蠢欲动。

  他震怒之下,为保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也为避免朝局动荡,才狠心将其囚禁于高墙之内,希望他能收敛心性,安心读书,或许将来…仍有机会。

  后来,京城局势波谲云诡,他越发觉得皇子留在京畿反而不安全,便动了让其就藩的念头,然则诏书却因种种顾虑,迟迟未发,直至前几个月,才最终成行。

  谁曾想…谁曾想竟会生出如此变故!

  “陛下…”徐爵低声呼唤,将嘉靖从回忆中拉回。

  嘉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莫测,眼中却闪烁着冰冷决断的光芒。

  “加派人手!给朕死死盯住安陆王府!

  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王府内外,所有人员,给朕逐一严加甄别!朕要知道,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胁迫皇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幽深。

  “传朕口谕给太医院…让李时珍,去给景王‘好好’瞧瞧病。

  他不是擅长诊治疑难杂症、调理心神吗?让他务必…‘尽心竭力’,务必让朕的皇儿…‘痊愈’。”

  徐爵心中猛地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陛下这是…这是要让景王假戏真做,真的“疯”下去!

  甚至…可能要他永远疯下去!以此,来掩盖这桩皇族丑闻,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奴婢…遵旨!”

  徐爵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嘉靖独自立于历代先祖画像前,身影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冷酷。

  千里之外的湖广安陆,曾经的兴献王府,如今的景王府。

  时值黄昏,阴云低垂,王府内一片死寂,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后院天井中,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身影,正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正是景王朱载圳。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嘶哑的、断续的怪笑,声音在空旷的院落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笑了几声,他又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

  随后,他又猛地跳起来,如同鬼魅般在院子里毫无目的地乱跑乱撞,时而对着假山喃喃自语,时而对着枯树叩拜不止…

  这一切癫狂举止,他已重复了不知多少时日。

  吃饭时,他会用手抓食,弄得满脸满身都是,甚至会突然将碗碟打翻。睡觉时,时常会突然惊坐而起,发出凄厉的尖叫…

  王府中残存的几个老仆役,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中带着麻木、恐惧,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们都认定,这位王爷,是真的疯了。

  只有朱载圳自己知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和煎熬。装疯,远比真疯更折磨人。

  他必须时刻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抑着所有的理智和尊严,将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喉咙因时常嘶吼而变得沙哑疼痛,身体因故意碰撞而布满青紫,精神更是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

  但他不能停。

  他知道,只有继续疯下去,他才能活下去。

  那个取代了他、却又将他囚禁于此的魔鬼,那个顶着他容貌的恶鬼朱习,以及幕后那些可怕的黑手,都在死死地盯着他。

  一旦他露出丝毫破绽,等待他的就是即刻毙命!

  他只能通过偶尔听到的王府仆役的低语、地方官员前来“探视”时的交谈碎片,艰难地拼凑着外界的局势。

  他知道了一个叫杨帆的人在江南大力变法,知道了倭寇被重创,知道了父皇身体似乎不佳,皇兄裕王开始监国…

  每一点消息,都让他更加确信,大明朝正处在一个极其敏感而危险的关口。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疯癫”!

  这一日,他敏锐地察觉到,王府里原本就稀少的仆役,似乎又少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是严世藩的人要来了?要灭口?还是要换一批更“可靠”的人来监视他?

  不能功亏一篑!必须演得更加逼真!

  他心中警铃大作,表面上却愈发癫狂。

  他猛地扑到院中一棵老槐树下,用牙齿疯狂地啃咬着粗糙的树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直到嘴角被磨破,渗出殷红的鲜血,他也浑然不觉,反而发出更加兴奋诡异的笑声。

  就在他演得近乎虚脱之际,忽然,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院落月亮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往常仆役的脚步声!有人来了!而且是高手!

  朱载圳心中剧震,动作却猛地一停,保持着啃咬树皮的怪异姿势,背对着院门,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成了一尊雕塑。

  院门外,鄢懋卿在钟祥县令廖斌的陪同下,悄然而至。廖斌面色紧张,低声道。

  “鄢部堂,王爷他…他近日情形愈发不好,您…您还是…”

  鄢懋卿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院内望去。

  恰好看到朱载圳嘴角流血的骇人一幕,即便是他这等见惯风浪之人,也不禁心头一寒,头皮发麻。

  他对廖斌低声道。

  “你在门外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廖斌连忙点头应下。

  鄢懋卿整理了一下衣冠,定了定神,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他脚步放得极轻,缓缓靠近那个背对着他、僵立不动的身影。

  就在他距离朱载圳还有三五步远时,朱载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鄢懋卿看到了一张沾满污秽、胡子拉碴、却依旧能看出原本俊朗轮廓的脸。

  尤其是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狂乱,却又在那一瞬间,极其短暂地闪过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

  那里面有惊恐,有绝望,有哀求,甚至…还有极其隐晦的、仿佛认出了什么的激动?

  朱载圳确实认出了鄢懋卿!

  他是严世藩的心腹!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啊——!!!鬼!鬼啊!!!”

  朱载圳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抱头鼠窜,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身后的堂屋,瞬间消失在昏暗的阴影里。

  鄢懋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浑身一哆嗦,心脏狂跳。

  他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望着那黑洞洞的堂屋门口。

  刚才…刚才景王看他的那一眼…那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但那真的是一个彻底疯癫之人该有的眼神吗?

  那里面…似乎有东西…他最后冲进堂屋前,那动作…那方向…倒像是…像是在示意自己跟进去?他有话要说?

  鄢懋卿的内心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奉命前来“探视”景王,严世藩给他的指令模糊而微妙,只让他“亲眼看看王爷是否安好”。此刻,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是相信眼前所见的疯癫,转身离去复命?

  还是…冒险跟进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鄢懋卿站在那昏暗、散发着霉味的门口,内心天人交战。

  他本是被张居正、杨帆等人斗倒后闲赋多年的失意之人,好不容易靠着严世藩的关系重新起复,却被派来料理这桩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心中早已叫苦不迭。

  方才亲眼见到景王那副人不人鬼不鬼、嘴角淌血啃树皮的骇人模样,更是让他毛骨悚然,只想立刻掉头就走。

  但…严世藩的命令犹在耳边,更重要的是,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太不对劲了!

  那绝不是一个彻底疯癫之人该有的眼神!

  赌一把!鄢懋卿一咬牙,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昏暗的堂屋。屋内光线极差,只能勉强看到那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瑟瑟发抖的身影。

  “殿…殿下?”

  鄢懋卿试探着低声呼唤,声音不由自主地带着颤抖。

  那身影猛地一哆嗦,发出呜咽声,将头埋得更深。

  鄢懋卿压下心中的恐惧,稍稍提高了声音。

  “殿下!莫要再装了!下官鄢懋卿,奉…奉严少卿之命,前来探望殿下!严少卿…他没有忘记您!如今朝局有变,或许…正是您的机会啊!”

  角落里的身影骤然停止了颤抖,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嗬嗬声。

  鄢懋卿心一横,继续加码,语气带着蛊惑。

  “殿下!您可知,陛下身体欠安,裕王殿下监国,然江南变法失败,朝野动荡!此正是风云变幻之时!您若能…若能振作起来,严少卿必鼎力相助!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啊!”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身影猛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鄢懋卿看到了一张扭曲而狰狞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里面不再是空洞的疯狂,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恐惧、挣扎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机…会?”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锈铁摩擦般的声音,从那个“景王”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令人牙酸的诡异笑声。

  “呵呵…呵呵呵…严世藩…他还敢提机会?!”

  鄢懋卿心中巨震,强自镇定。

  “殿下何出此言?严少卿一直…”

  “闭嘴!”

  那“景王”猛地嘶吼打断他,声音尖利刺耳。

  “你看清楚!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猛地用手胡乱扒开自己额前脏污的乱发,将整张脸暴露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弱光线下。

  虽然污秽不堪,面容憔悴扭曲,但鄢懋卿依稀能辨认出,这张脸…与真正的景王朱载圳,有着惊人的相似,却又在某些细微之处…截然不同!

  尤其是那眼神中的阴鸷和狠厉,绝非朱载圳所有!

  “我…我不是朱载圳!”

  那“景王”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我是朱习!宁王第三子朱习!!”

  鄢懋卿蹬蹬蹬连退三步,撞在门板上才稳住身形,脸色瞬间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对方。

  “你…你…你说什么?!宁王余孽?!你…你不是景王殿下?!”

  “景王?哈哈哈!”

  朱习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嘲讽。

  “朱载圳?他早就死了!被我亲手掐死,埋在了后花园的烂泥里!就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哈哈哈!”

  他猛地止住笑声,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鄢懋卿,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这一切!都是拜严世藩所赐!是他!是他找到我,告诉我我与那短命鬼长得像!是他给了我毒药,教我怎么掉包!

  是他许诺我荣华富贵,让我顶替这该死的身份!也是他!

  在我得手之后,怕事情败露,又想杀我灭口!逼得我…逼得我不得不装疯卖傻,像条狗一样苟活在这活棺材里!整整三年!三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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