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露水情缘
“其实只是暂时的，但还是抱歉麻烦你，大概一周，等我事办完了就会来接它。”
玛格丽特弯下腰：“哦亲爱的，千万别这么说！我很喜欢它。”她笑着接过小赫：“我那位虽不让我养小猫小狗，但小赫是你抱来的，他绝不会有怨言，你就放心吧。”她说着，手指轻轻饶着小赫的下巴，它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圆溜溜的大眼睛却还望着我。
好舍不得它啊……我有些哽咽：“它比较脆弱，太冷或者太热的环境就容易得皮肤病，但它性格很好，很乖，有它在，你也不会再觉得无聊了。”
“我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照顾的。”玛格丽特无比慈爱的说。
“谢谢。”
她笑着，把我带来的蛋糕和点心放到茶几上。多么温馨的画面。我下定了决心，最后摸了摸小赫柔软的头顶，简短的告了个别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我回到别墅里，房间衣柜里那套收腰西装被叠的整整齐齐，我慢慢穿上，纽扣一粒粒扣好，过膝裙，粉色高领，黑色皮鞋，身体动起来也利落多了，我还擦了口红，抹了香水。
做完这一切，我拿起手包，走出官邸。走向核心区咖啡馆，抵达门口时我与一个波兰男人擦肩而过，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眼神冰冷，随即冷哼一声，径直而过。
我到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潘诺唯很快走了过来，她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声音不高不低：“小姐，放轻松点，在这里你不需要紧张。”
我们短短的对视了一眼，她转身离开后，我端起咖啡杯，掩饰着打量四周，感觉咖啡馆里坐了好些人，他们散坐在各处，看报纸，低声交谈，看似寻常，却让人无比的不自在。
门口的铃声再度响起，有人推门而入，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姐，车来了。”
是安妮，她站在门口，就那样平静的看着我。
车来了，那就走吧。
阿波罗影院所在的这条街此刻有些空旷，越往前开，士兵越多，电影院、餐厅周围更是警戒森严，到处可见穿着不同制式军装的德国士兵，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对路过此地的行人都要进行仔细盘查。
下了车后，一名穿着体面的男人迎了上来：“王小姐，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玄色的门厅，二楼的包厢门半掩着，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灯光柔和，空气里飘着雪茄与香水的味道，他今天穿了我熨烫的那件军服。
“你来了。”赫德里希朝我走了过来，伸手自然地揽过我的腰：“宝贝，路上还顺利吗？”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他让我坐在他旁边，我能感到其他人的视线都轻轻扫过我，而后又若无其事的移开。
“逐云，你今天好漂亮。”索菲娅走到我身旁亲热地拉着我的手。
“谢谢，你也是。”我想趁机低声问她点什么，可刚靠近，她又马上走开。每次与她的眼神对上，她总是很快地移开。
为什么？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我有些事情还想再问问她，譬如……你们究竟要怎么拖延？这么多德国人在这，你要到底要怎么做？我的心七上八下的跳着，连餐盘里的食物也有点吃不下。
“宝贝，怎么了？”赫德里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事……”我扯出一个安好的微笑：“我可能，生理期来了，肚子有点难受。”
他蹙起眉头：“不舒服的话，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我声音略微拔高，引来了旁边一位将军的侧目。我拉住他的衣角，压低声音：“真的不用，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我想把电影看完。” 我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倏然，门口的一位副官快步走进来，在一位少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紧接着那位少将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他举起酒杯，口吻轻松：“先生们，女士们，外面发生了一件有趣的小插曲。看来有几只不安分的老鼠，试图溜进我们的宴会厅。”
话音落下，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要去看看吗？”有人笑着提议。
“丽娜，我的天使，”那位少将对他身边的女人说道：“看吧，我就说总有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想来打扰我们的雅兴。”
玛格丽特颤抖地说道：“上帝啊，他们果真要来杀我们了……”
其他女人们也配合地发出惊慌的低呼，连忙用手帕掩住嘴。
几位军官则表现得十分“绅士”，其中一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带，微笑道：“小姐们，请稍安勿躁，这点小麻烦，我们去给你们解决。”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陆续走出了包厢。
门被关上，我立刻起身走到索菲娅身边的空位坐下，像其他受惊的女人一样，装模作样地说道：“太可怕了，不是吗？怎么会有人敢在这里……”
索菲娅也顺势依偎过来：“是啊，我怕得全身都在发抖。戒备这么森严，这些野蛮人还能潜进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另一个看起来较为镇定的女人开口道：“姐妹们，你们别担心了。没听将军说吗？再怎么厉害，不也还是被抓到了？我们这里有最英勇的军人保护着。”
看着索菲娅的脸，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来了这么多德国人，层层把守，要怎么拖呢？”
索菲娅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古怪：“放点小火，关起来，不会怎么样的，你不用怕成这样。”
过了许久，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还有人在大声的喊叫，但我听不懂这种语言。而索菲娅的身体猛地僵住，她立刻站起身来，几乎是扑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我立刻起身走到她身边，窗外此刻什么都没有，我急切地问：“怎么了？外面发生什么了？”
索菲娅却猛地转过身，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历史的长河在此转折，听！命运在敲门！’”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台词！”她咬着牙说，“等电影播到这句台词，你必须马上起身离开包厢，明白吗？”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为什么？那我出去后该去哪？你不是说等你起身……”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
刚才出去的几位军官回来了，领头的那位正是索菲娅的情人，他的脸上无比阴沉愤怒。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对着身后的人厉声吩咐着什么，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一把抓住索菲娅的金色卷发，粗暴地将她从我身边揪了出来！
“该死的婊子！”他的声音无比愤怒嘶哑，“你居然敢背叛我？！背叛帝国？！”
索菲娅猝不及防，痛呼一声，踉跄几步后重重摔倒在地毯上。紧接着她抬起头，美丽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抱着这个男人的腿苦苦哀求道：“不！卡尔，我没有！我怎么会背叛你？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
卡尔居高临下地，眼里没有丝毫怜惜，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爱？你的爱就是和那些波兰老鼠勾结吗？！”
紧接着，一名党卫军士兵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走了进来，扔在包厢中央。女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纷纷向后缩去。
索菲娅吓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脸色惨白如纸！
卡尔揪着她的头发狠狠的将她往外拖去：“我会让你知道，背叛的下场是什么！”
“不！卡尔！求求你！原谅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索菲娅的哀求声无比凄厉，指甲在地毯上划出深深痕迹。
我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赫德里希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他伸手扶住了我颤抖的身体，我害怕的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发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赫德里希揽着我的腰，将我带离那片狼藉的区域：“抓到了一个潜伏的间谍，他供出了索菲娅。”他顿了顿，补充道，“看来，她利用身份之便，为我们准备了一份不小的惊喜。”
“砰！”
门外清晰地传来一声枪响，索菲娅的哀求戛然而止。
而包厢里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浑身冰凉，几乎依靠着他才能站稳。
索菲娅……就这样死了？
是德国人早有预谋？潘诺朽早就把她供出来了，可为什么是在今天？
我……我不受控制的害怕，直到我们离开这里前往电影院。赫德里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电影院内同样戒备森严，赫德里希带着我坐到了第二排中间的最佳位置。我坐得笔直，背脊僵硬。
银幕上开始播放《德意志的胜利》，黑白画面里是整齐划一的军队，激昂的演讲，俯冲的斯图卡和欢呼的人群，真的很枯燥乏味，但我仍死死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那句索菲娅的台词。
赫德里希在我耳边低声调侃着，气息温热：“怎么了，宝贝？你不是说不爱看这种电影，现在倒看得这么认真？”
我侧过头，勉强笑道：“可能是肚子疼的原因……”
“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们就回去，不用硬撑。”
“不，我没关系。” 我立刻说道，接着扭过头继续盯着电影屏幕。
时间无比煎熬，电影画面切换到一场盛大的阅兵，元首在演讲，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我听的有些乏了。
“历史的长河在此转折，听！命运在敲门！”
就是这一句……
我的心砰砰狂跳，但仍要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我弯下腰，神情略有些痛苦：“我肚子……太疼了，想去一趟洗手间。”
良久，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语气温和：“去吧，我等你回来。”
“好。”我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从此以后，这双灰蓝色的眼睛就要永远停驻在我心里了。多么奇怪，在这乱世里，我们像两片被风吹到一起的落叶，本该是劫数……乱世如潮，我们之间对于他来说其实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露水情缘吧。而正如我那时对他说的，今后也应另有一佳人与他共赴白首……唉，此刻甚至都不算上一句正式的告别。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我们的初见，是在哪里呢？是在那个飘着雪的修道院，还是在那间废墟的钢琴房中？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我紧紧的抓握了一下他的手，接着，低下头，转身离去。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才懵住，索菲娅走了，那现谁接应我啊？我直接走出去会有人盘问我吗？天呐，变数来得太快，算了不管了，先出去再说。
当我走到大厅的门坎石上——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我头顶正上方的放映厅猛地炸响！
巨大的冲击狠狠撞在我的后背上。我被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冰冷地面上。眼前一黑，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耳鸣，连绵不断的坍塌声、惨叫声、玻璃碎裂声……
我意识模糊了几秒，挣扎着站起身来。灰尘和硝烟呛得我剧烈咳嗽。我回过头，刚才还灯火通明的电影院二楼，那里此刻已经成了一个黑烟冒出的窟窿！
“不要……”我下意识地就想要冲回片废墟里。可惊恐万状的人群直接从各个出口涌出，将我撞得无法呼吸，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更多的德军车辆和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封锁现场，试图冲进去救援。
我根本进不去。
我只能被逃亡的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远离那片火光。
我失魂落魄地小跑起来，跑到那家咖啡馆。
里面只有那个之前不敢收我钱的女服务员，她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的时候，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潘诺唯呢？”我急切地问。
“潘……潘诺唯？”她愣了一下：“潘诺唯是谁？”
“就是那个中国人！一直在这里工作的那个中国女人！”
女服务员瑟缩了一下，努力回想，然后恍然大悟：“你……你是说她？她……她刚刚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她摇头，“今天是她工作的最后一天，她连工钱都没要，也许是……回家去了吧？”
回家？她回家？
我没有等到任何来接应我的人。那片区域现在一片混乱，军警林立。
他现在是生是死？那些人不是说只是拖住他吗？不是说好我出来之后就会有人带我走，带我去英国吗？
人呢？
潘诺唯……索菲娅……纪书仰……
全都是骗子……骗子！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咖啡馆，伸手摸到口袋里的钱，这些全部都是他给我的，我的眼睛忽然很难受，好像是流眼泪了，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望向四周，燃烧的电影院头顶上升起滚滚浓烟，四处全是奔波的人群，那我呢？我该到哪里去？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红十字标志的军医车不断从街角驶来，其中一辆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停下，伦纳特从车上跳下来，神色焦急。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扶住他的手臂：“伦……伦纳特医生。”
伦纳特的眼神无比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脖子怎么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脖子上传来火辣辣的疼。但我顾不上这些，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到他手里，哀求道：“给你……都给你。求你，求你把我带到港口去！随便哪个港口！我要到英国去！”
伦纳特看着远处黑烟滚滚升起的地方，接着又看着我；神色无比复杂，他迅速将钱塞回我的口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向军医车。
“卡琳娜！”他对着驾驶座喊道。
我这才发现开车的人竟然是卡琳娜！她穿着护士制服，脸色同样焦灼。
伦纳特将我塞进副驾驶座，语速极快：“卡琳娜，你开车带她去格但斯克港口。现在就走！”接着他扭头对我说道：“逐云，你先到港口，想办法坐船去瑞典，到了那里，你才有办法转去英国！我现在需要去救人，不能带着你。”
我胡乱点头，伦纳特没再看我，接着关上了车门。“愿上帝保佑你。”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跑开。
卡琳娜没有多问，立刻发动了汽车。车子颠簸着驶离了这条混乱的街道。
我摘下头上那顶精致的黑色小帽，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被爆炸气浪和飞溅物擦伤的细小伤口。我弯下腰，低着头，发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掉。
兴许是卡琳娜车上有红十字标志和通行证，所以出华沙的过程出奇顺利。不知过了多久，车渐渐开稳，周围的景象也被荒野和覆雪的田地取代。
“你都干了什么？”
是卡琳娜的声音。
我想回答她，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似乎等不到我的回答，她的声音有些愠怒：“阿波罗电影院怎么会爆炸？你干的是吗？”
我仍没有吭声，只是蜷缩在座椅的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护照。
卡琳娜也没有再追问，车子在寂静中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期间只有引擎和窗外呼啸的声音。
当远处出现港口的零星灯火的轮廓时，卡琳娜将车缓缓停在路边。
“前面人很多，盘查很严。”她看着前方，声音平静：“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自己过去吧，我要回去了。”
我这个时候才像是被惊醒，动了一下，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而僵硬。当我正准备拉开车门，卡琳娜忽然低声道：“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推开车门。
我独自一人站在通往港口的公路上。天已经彻底黑了，好冷好冷，我的视线十分模糊，看不清前面排队的人具体样貌，但那些影影绰绰的军装轮廓，我认得，是边境线盘查的德国人。
我害怕地缩了回来，不敢再往前走。望向田地里的茫茫芦苇荡，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我提着碍事的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公路，躲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
锋利的芦苇叶子划在我的皮肤上，但我不敢停下，朝着大概是海的方向，拼命地往芦苇深处走去。
我越走越快，根本不知道怎么停下来。而不论我怎么用手擦脸，眼泪混合着血水，仍没有停止过，是因为疼痛吗？是太疼了，我最怕疼了，我一直都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腿如同灌了铅，喉咙干渴得冒烟，浑身又冷又痛。
我好像终于走到了这片茫茫芦苇的尽头，再也看不到港口的光亮。好累……我没力气了，身体上无数细小的伤口也已经疼得麻木。
好累……我刚想要再走，可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上。我忍不住哭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如果……如果当初没有穿越，如果当初没有去那个酒店，如果……不去马尔代夫旅游就好了。
我哭得脱了力，喉咙里有股血腥味，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枯草和泥土中，蜷缩成一团。恍惚间，我好像看见面前出现了几道人影，不知道什么人……我的手紧紧握着项链上那块冰冷的军牌，苦笑了一下，好讨厌被人骗啊……虽然我也经常骗你，但是你从来都没有怪过我，真对不起呀。
唉，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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