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寒而栗

琴声如破冰之泉，骤然冲破阴郁的夜色。

这不是程牧之熟知的任何曲谱，却比任何名曲都更摄人心魄。起始几个音符如碎玉投阶，清冷孤绝；继而旋律如藤蔓疯长，在雪夜里缠绕攀升。高音区似冰棱碎裂，带着刺骨的清醒；低音部如暗流涌动，压抑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最令人心惊的是其中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被积雪压弯的竹，在极限的屈从中积蓄着反弹的力量。琴弓在弦上激烈震颤，每一个颤音都是不甘的呐喊，每一次顿弓都是倔强的反抗。

苏南风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那些破碎的音节是她被践踏的信任，连绵的旋律是她不肯熄灭的骄傲，而突然迸发的华彩乐段，是她不甘的宣言。

程牧之忘了离开。他从未听过这样矛盾的音乐——既像濒死天鹅的绝唱，又像凤凰涅槃的序曲。寒冷空气中，琴声仿佛具象成有形的利刃，将夜色层层剖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真心。

最后一个音符悬在半空，久久不落。

琴音收起，亭内的季知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缓缓后退，跌坐在石凳上，将琴紧紧拥在怀中，不言不语，不动如山。

远处的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浮现两个字：“难搞”。

难搞归难搞，谁都没有转身离开，只是静静等待她自己缓过这口气。

“她知道沈渊约了星耀的人过来？”程牧之问。

苏南风对程牧之的消息灵通毫不意外。牧金能在圈内迅速站稳脚跟，出色的调查团队功不可没。

“碰上了。”苏南风将昨晚汤池的遭遇简单告知。他深知此事的棘手程度，若季知节能得到程牧之的支持，局面将会大不相同。

“星耀是启睿的明珠，季知节一手打造出来的。”苏南风声音里带着无力感，“他们应该是想将星耀低成本剥离出去。”

“嗯。”程牧之轻应一声，未置可否。在他眼中，女人总是既麻烦又脆弱。这点风波就如此折腾，季知节也不过如此。

见他不感兴趣，苏南风识趣地不再多言。他担心季知节，希望她能轻松些，但他更清楚她的骄傲——按她的方式处理，才是对的。

季知节没让两人久等。稍作休息后，她便起身踏上归途。

两人相视一眼，程牧之继续晨跑，苏南风则默默跟上季知节。

前方的季知节迎着微现的晨曦走在湖边，暗夜被她甩在身后，久违的平静重新降临。她看了眼手中的琴——早该为自己买一把的。

季知节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拉上窗帘，迅速沉入睡梦的深海。

而苏南风躺在床上，脑海中交替浮现着湖边的季知节，和那个夏天被母亲当众摔琴后全身紧绷、眼眶通红却倔强的不发一言、不掉一滴泪的季知节。

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他和南雪永远无法真正共情季知节，也无法理解季璃。

他不明白，季知节究竟如何在季璃那样压抑的环境中成长至今。

季知节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睡饱后的她一身轻松，见晏溪不在房间，便下楼寻找。

苏南雪不在，客厅里却多了一位客人——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正与晏溪交换资料。见季知节下楼，四道目光齐刷刷投来。

刚醒的季知节不复往日清冷，带着几分软糯与迷糊。

苏南风立即起身去了厨房。

“向律师。”

“季总，我来与晏特助对接资料。”向远解释道，克制着不去直视季知节，在脑中快速整理资料，准备应对提问。

季知节和启睿的资料由他整理，正是这份资料激起了他对这位季总的强烈好奇。作为宋言礼的助手，他已是金融领域的资深律师。

最初接手此案是看中其特殊性和潜在利润，但当客户背调资料传来，他们都对季知节产生了浓厚兴趣——冰冷的履历无法告诉他们，这个女子如何在残酷的金融界带领弱旅打造出今日的启睿。私心里，他也想亲眼见识季总的团队，她的六位“助理”和“启睿男团”。

“先喝杯温水。”苏南风递来杯子，“午餐马上到。”

季知节接过一饮而尽，自然地将空杯递回。

“要喝牛奶吗？”苏南风轻声问。睡饱的季知节面容泛着柔光，在他眼中比窗外雪景更耀眼。

季知节点头，苏南风心满意足地去热牛奶。

向远惯常处变不惊，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随苏南风进了厨房。这样的苏律师，实在令人意外。

“洛柠来了。”晏溪见季知节没有询问向远的意思，便主动汇报。

向远注意到季知节眼神陡然一变。资料显示，洛柠是季总最偏爱、最宠信，也是最漂亮的助理，负责公关。

“别告诉她我们在这，让她小心，保持手机畅通。”季知节敛起情绪吩咐。

“明白。”晏溪应下。洛柠若有问题，不会此时被召来。现在叫她来，说明对方已经布好网，等着收网。

想到昨晚那群人，晏溪不寒而栗。

法学第一课，导师就说黑暗总多过光明；成为季知节助理第一天，季知节就告诫她遇事永远要做好最坏打算。但亲眼见证沈渊带着团队如此对待季知节，仍让她对这个行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宋总一会会回申城，我会留下。”见晏溪情绪低落，向远温声安慰。他见过其他助理的照片，眼前这位特助的美含蓄温婉，毫不张扬。看着她外露的情绪，他不禁好奇她是如何成为季知节首席助理的。

晏溪点头，迅速调整状态。她很清楚，大战在即，她们的状态决定胜负。季知节保护她们太久了，现在该她们上战场了。

她看向季知节：“我拉个群？”

季知节微怔，犹豫片刻后点头。

晏溪说的是她们的内部信息共享群，而非项目群。季知节看了眼向远——能这么快获得晏溪认可，此人绝不简单。

门铃响起，苏南风为季知节点午餐到了。季知节随他走向餐桌，晏溪继续为向远讲解启睿庞杂的管理体系。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苏南雪回来时，季知节刚用完餐。

季知节抬眸看了眼脸色不佳的苏南雪：“你安排了服务员？”

苏南雪一惊，刚要问她如何得知，转念一想自己的那点手段怎么可能瞒过季知节。她默默点头，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哥哥。

苏南风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她。就在她不忿之际，季知节开口道：“下次别去了。”

见她困惑，季知节直接解释：“今晚的饭局不会有有价值的信息。而且，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见苏南雪仍不甘心，季知节轻叹：“我心里有数。”

苏南雪看看季知节，又看看哥哥，郑重应下。难怪哥哥不让她插手——遇到真正的大事，她确实进不了他们的世界。

“去订他们对面或隔壁的包厢吧。”季知节安抚道。

苏南雪立刻精神起来：“我把对面和隔壁的厅都订了。”

“嗯。”季知节赞许地看她，“厉害。”

明知是安慰，苏南雪还是忍不住雀跃。

苏南风看着妹妹喜形于色的样子，心情也轻松了些。季知节说心里有数，说明她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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