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怎么会这么像

此后的许多年，那个雨夜的声音，那句“你，要不要跟我走？”，无数次在程牧之的梦中响起。

此后的许多年，程牧之也曾无数次扪心自问，生命中来来往往者众，为何独独对那个人，对那短暂如星火的一周，如此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无人能给他答案，连他自己也不能。他的某一部分情感，似乎永远停滞、封存在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困于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困于那短短七日的相依，更困在了那个谜一样的少年身上。

十七岁的程牧之，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上。得益于年轻强健的体魄，在得到妥善的照料后，他恢复得极快。高烧已退，身上湿透的衣物被换成了干燥舒适的棉质睡衣，甚至连背上那些与父亲激烈冲突时留下的鞭伤，也都被细致地清理、上过药了。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窗边坐着的人身上。正是昨夜那个少年，他安静地捧着一本全英文的《The  Intelligent  Investor》（聪明的投资者）在读。这本书程牧之很熟悉，他父亲程勉之极为推崇，时常翻阅——只不过，他父亲看的是中文译本。

察觉到床上的动静，少年从书页间抬起头来。那双好看的凤眼看向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除此之外，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惊异或多余的表情。

两人就这般静静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安静，仿佛语言成了多余。良久，是程牧之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谢谢你……救了我。”

少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嘴唇微动，面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挣扎，像是组织语言，片刻后才吐出两个字：“饿吗？”

经他提醒，程牧之才感到胃里空得发慌，强烈的饥饿感席卷而来，他觉得自己此刻能吞下一整头牛。他忙不迭地点头。

少年见状，合上书本站起身，朝他走来。逆着光，阳光为他单薄却轮廓俊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程牧之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甚至能隐约嗅到他身上带着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冷冽气息。

“去吃饭。”少年的声音响起，带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越，尾音里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生涩的娇憨。

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放松，或许是饥饿使然，也或许是少年那双沉静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对他食量的些微讶异，这一顿简单的早餐，在程牧之的记忆里被无限美化，成了此生难以复刻的美味。

很奇怪，眼前这个少年年纪看似与弟弟程彦之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他如此安静，像一泓深潭；带着易碎般的脆弱感，却又奇异地让人觉得无比美好。

“后来如何？”宋言礼的追问，将程牧之从深沉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的焦距重新凝聚，落在宋言礼写满好奇的脸上。

“后来，”程牧之言简意赅，避重就轻，“我被人收留，照顾了一周。直到……我母亲找到我。”更深的细节，他无意与旁人分享。

“可这……和你的性取向转变有什么关系？”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问到了这里，宋言礼自然不想让他就此打住。

“捡我回去的，是个少年。”程牧之解释道，语气带着温软，“他救了我，收留了我一周。那是我前十七年人生里……最平静，也最舒心的一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知道我妈，还有程彦之他妈……”事实上，那份宁静与温暖，是直至二十七岁的今天，也再未体验过的。

宋言礼立刻了然，程牧之的母亲徐瑛女士性格强势闹腾，而程彦之的生母更是作天作地，手段阴柔，程家后宅的复杂，一言难尽。

“所以，季总……和那个少年很像？”宋言礼将线索串联起来。

“嗯，”程牧之点头，没有否认，“很像。”外貌、清冷的气质，甚至身上那若有似无的、类似的气息，都像。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宋言礼尝试着理性分析，他虽难以完全理解这种因短暂交集而刻骨铭心的情感，但他了解程牧之的固执，“他和你一样，也可能只是那里的过客？”找到人，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程牧之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掌控感：“你觉得，我们公司的调查团队，主要职能是什么？”

“咳——咳咳——”宋言礼直接被口中的啤酒呛到，哭笑不得。合着公司那支效率卓著、费用高昂的调查团队，最大的长期任务，竟然是帮老板找人？

“找到了之后呢？”宋言礼问出了今晚第二个他特备感兴趣的问题。

程牧之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潜意识里一直拒绝去深想。人海茫茫，首要的是找到，不是吗？在“找到”这个目标达成之前，他不愿，也不敢去预设更遥远的“之后”，那无异于一种自我的为难与徒增的烦恼。他怕期望落空，更怕……找到了，却已物是人非。

病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零星的烟花升空声。时间悄然滑向旧岁的尾声。

当爆竹愈加密集地传过来，病床上的季知节有了动静。

身体比脑子更快，程牧之起身走了过去。

不是挣扎，也不是呻吟，只是极轻极轻的，蹙了蹙眉。平日里总是扬着的眉峰，此刻拧成了一个节。往日里那双黑亮的眼睛依然紧闭，长睫像被霜打蔫了的蝶翼，纹丝不动。

接着，程牧之看见她的眼角，缓缓沁出了一滴泪。

那泪珠很慢，像断了线的珍珠，却又比珍珠沉，沿着她苍白的面颊往下滑，没入鬓角，洇湿了一片枕巾。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抽噎，胸腔只是极轻微地起伏着，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像冬日里冻裂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

又一滴泪涌了出来，这次没能顺着轮廓滑落，而是挂在睫毛上，将那片黑羽浸得透亮。她的嘴唇动了动，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程牧之走近，才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不是喊疼，也不是叫谁的名字，只是含混的，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重复着“为什么”。

她手蜷缩，指甲嵌进掌心，却发不出完整控诉，只剩眼泪无声汹涌。窗外鞭炮声是新年余韵，而她在混沌中，以最克制的姿态，流着最汹涌的悲戚。

这画面砸得程牧之心头巨震。

怎么会这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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