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需要答案

那场肆虐的台风，将程牧之与收留他的少年困在了孤岛般的别墅里。除了他们，只有一对沉默寡言的老仆，整栋房子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第一天，他们像两个互不干涉的平行世界。少年尽责地引领他熟悉环境，按时示意用餐，然后便退回到自己的世界——一个被书本筑起的堡垒。他常常捧着一本书，在窗边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安静得仿佛要融进光阴里。

改变的契机，发生在断电的夜晚。

当电力系统彻底瘫痪，别墅瞬间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在摇曳的烛光中，程牧之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可少年只是倔强地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地举着蜡烛转身上楼。

程牧之紧随其后。他的房间就在少年对面。就在他准备进门时，身后传来一个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你……能不能不关门？"

他蓦然回首。烛光里，少年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明明灭灭。那里交织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无法掩饰的恐惧，还有不肯认输的倔强。

程牧之的心被轻轻撞击。他点头，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好，我不关门。”他顿了顿，“蜡烛也会一直亮着。"看着依旧僵立在门边的少年，他给出更郑重的承诺："任何时候需要我，你都可以叫我，也可以过来。"

少年紧绷的唇线微微松弛，极轻地点头，这才转身隐入房间的黑暗中。

或许是烛光扰人，程牧之辗转难眠。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重要细节——他们竟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他该怎么叫我？"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安宁。

与此同时，少年在烛光下苍白的脸再次浮现。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起身，端着烛台走向对面敞开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少年的房间里，竟点燃了所有的蜡烛，高低错落，宛如一场与黑暗的盛大对峙。而那个清瘦的少年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他已经睡着了。

可那张白皙的脸上，却布满了泪痕。没有啜泣，没有呜咽，只有无声的泪水不断从紧闭的眼睫下涌出，浸湿了枕头。

程牧之僵在原地，心脏仿佛被重击。

他忽然明白了满室烛光的含义，明白了少年对黑暗的恐惧。这无声的泪海，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诉说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与年龄不符的隐忍。

十七岁的程牧之，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那种想要保护对方、驱散悲伤的冲动，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那一夜，程牧之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在少年身边守了一夜，像两只在寒冬中相互依偎的幼兽。

这一守，就是整整七天。直到今天，程牧之依然不知道，那个只有老仆相伴的少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他唯一了解的，是第二天清晨，当少年睁开清澈的双眼时，他轻声说：“我叫程牧之。"

少年眨了眨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嗓音带着晨起的慵懒："方离。"

宋言礼递过来一罐新开的啤酒，金属罐身沁着冰凉的水珠，轻轻碰在程牧之的手背上，那细微的触感和凉意，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周身笼罩的回忆气泡。

“所以，你怀疑……”宋言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地探询，目光在程牧之深沉的脸庞和病床上昏睡的季知节之间来回。

程牧之没有立刻回答，他接过啤酒，指尖传来冰凉的湿意，却丝毫没有缓解他心头的灼热。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季知节脸上，那滴泪已经干涸，只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却在他心里烙下了滚烫的印记。

回忆里那个在烛光中无声哭泣的少年“方离”，与眼前这个在病床上脆弱落泪的季知节，影像不断交叠、重合。不仅仅是相似的轮廓，不仅仅是那清冷的气质，更是这种刻入骨子里的、面对伤痛时近乎固执的隐忍和沉默。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塞和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某种可能性。

“我不知道。”程牧之终于开口，声音因回忆和酒精而显得格外沙哑低沉，“我已经查过了，不是。但……太像了。”

像到明知不是，依然让他那颗沉寂了十年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像到让他开始怀疑，命运是否真的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或者，给予了某种近乎神迹的补偿。

宋言礼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那是他从未在冷静自持的程牧之身上看到过的混乱与……希冀。他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陪在一旁，小口喝着酒。

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窗外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已经稀疏，午夜的狂欢落幕，城市陷入黎明前最深的寂静。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程牧之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如同十年前那个夜晚，守在少年身边一样，默默地守护着这一隅的安宁。只是这一次，他的心不再仅仅是充满疼惜的怜悯，更夹杂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震撼与探寻。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份惊人的相似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季知节，这个突然闯入他视野、一次次带着伤痕出现的女人，从这一刻起，对他而言，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需要答案。

而这个答案，或许就藏在季知节醒来之后，藏在她那双与记忆中少年如出一辙的、清冷的瑞凤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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