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反抗
入冬后的京城黄昏落得快,五点多天色就压下来了。
陆峥从单位出来时,天边只剩一线褪色的橘红。
手机屏幕还停在半小时前那通电话上——
今天早点回来,家里做了你爱吃的菜。
是母亲曲映真,她很少有这样的叮嘱。
往常曲映真最多只说一句“有空回来吃饭”,而不会加“爱吃的”。
他简单应了一声“好”,就把会后一连串应酬推掉,让司机直接往家里开。
车子驶进二环里那条熟悉的小路时,天已经彻底沉下去。
老院子外头的路灯刚亮,光圈落在青石板和老槐树的影子上,冻得人手背发紧。
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他下车,解开领带的结,往里走。
刚踏上台阶,脚步就停了一下。
玄关前的灯透出来一片柔黄,他却一眼看见门边鞋柜旁,多了一双不属于这个家的女式高跟鞋。
鞋跟细,颜色是乖巧的奶油杏,鞋头线条收得很利落,跟办公室里常见的那种“正装高跟”如出一辙。
既不张扬,也绝不随便。
陆峥眉峰几乎不可察地拧了拧。
暖气的热意裹着檀香味扑面而来,客厅的壁灯全亮着,茶几上多了一只刚泡好的玻璃花茶壶,电视机开着新闻频道,停在一档时政访谈节目上,声音调得很低。
最惹眼的,是客厅沙发上的两个人。
曲映真坐在主位,一身合体的墨绿色针织裙,身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显然刚从正式场合脱身,深灰色西装外套搭在一侧沙发扶手上,里面是剪裁利落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一粒扣子,露出细细一条项链。
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耳边只有一对低调的小珍珠耳钉。
听见门响,曲映真先抬头:“回来了?今天倒挺准点。”
阮心悠随即放下杯子起身,动作很利落,目光也看下陆峥。
“陆主任,下午好。”
陆峥眸色微沉,却很快收住,只把外套脱下来挂上:“妈。”
曲映真笑了笑,语气里藏着一丝刻意压住的愉悦,“今天难得你没应酬,我就让厨房多做了几个菜。
心悠平时忙案子,经常在单位附近随便吃两口,我看她一个人也清冷,就叫她过来一起吃顿家常饭。”
“是我叨扰了。”阮心悠接话,声音不慌不忙。
“说什么叨扰。”曲映真瞥她一眼,语气里是长辈式的欣赏,“你们这种年轻人,白天开会、晚上写材料,累得很。
阮心悠浅浅一笑:“习惯了。案子到了手上,总归要把账算清楚。”
曲映真明显对这句话很受用,又问了两句检察院里最近的新规,人事有没有大的变动,阮心悠一一接住,回答得既不多话,也不怯场。
两个人很快就在“系统里谁调去哪里”“最近开了什么内部培训班”这些话题上顺了起来。
沙发另一侧,陆峥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茶几上新闻频道字幕一行行滚过去,主持人的声音被调得很低,只剩一个干燥的声线在屋子里打底。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边缘,又很快移开,落在远处那只玻璃花茶壶上。
壶里花朵缓慢绽开,茶色一点点渗出,像是某种被安排好的程序。
他觉得烦躁。
曲映真正问到某位老检察长的名字时,他垂下眼,把水杯放回杯垫上,站起身:“我去接个电话,刚才车上有个材料还没回。”
明明手机安静地躺在茶几另一头,他却说得很自然,连停顿都没有。
阮心悠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把视线收回去:“您先忙。”
曲映真心里明镜似的,却什么也没拆,只顺势道:“去吧,别耽误工作。”
陆峥点了下头,转身往走廊深处去了。
客厅的灯光被他背影一点点抛在身后,直到卧室门在身后合上,外面的谈话声立刻被隔成一层模糊的嗡鸣。
他没有真的去接什么电话,只是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打开了水龙头,让冷水在瓷池里流了一会儿,才抬手掬了一捧,按在脸上。
冰意从指缝渗进皮肤,顺着颧骨往下,慢慢压住那满腹的烦躁。
镜子里的人眉眼冷淡,衬衫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整个人看上去并不疲惫,只是兴致不高。
他扯了条毛巾随手擦了擦,随后干脆利落地去浴室冲了个简短的澡。
等他重新换上家里的毛衣、长裤出来时,客厅那头的格局已经换了。
原本只坐着两个女人的沙发主位上,此刻多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灯光从侧上压下来,把鬓角几缕白发照得分外清晰,却并不显老,反倒添了几分沉稳的威严。
那人穿着白天未及换下的深色西装,领带稍微松开,外套搭在椅背上,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手边摊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指节随意地按着一页纸的角。
陆致衡。
陆峥脚步一顿,视线在父亲与沙发侧面端坐的阮心悠之间一掠而过,眉眼间那点压下去的冷意又淡淡浮了上来。
……
餐厅的灯一早就调成柔和的暖白色,照在圆桌上,把几道家常菜的色泽映得格外温软。
陆致衡坐在主位,一改平日里在会议桌前惯有的肃然,眉眼间少见地舒展开来。
菜刚上齐,他便顺着话题问起阮心悠父亲最近的身体,提到前些年两人在某个调研组里并肩跑基层时的事。
阮心悠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略略插上几句补充。
提到她父亲年轻时的脾气,陆致衡的眉眼又添了点笑意,似乎连筷子落菜的动作都比平日缓了几分。
曲映真则顺着这条线,把话题从“老一辈”的调研趣事,绕到阮心悠小时候在南方随父母转学、考政法大学、进检察系统的轨迹上。
她问得不紧不慢,像是随口闲谈,又把对方过往的履历脉络在心里悄然理顺。
阮心悠的回答干净利落,既没有刻意拔高,也没有谦虚得失了分寸,大致勾出一个成长在体制家庭、却习惯靠自己往上攀的轮廓。
整个饭局的氛围,出奇地平稳。
陆峥坐在侧位,举筷的节奏不紧不慢,只在对面两位长辈提到某些旧单位、旧同事时,偶尔抬眼示意自己听见了。
桌面上话题的主轴始终在陆致衡与阮心悠之间来回切换……检察系统的改革试点,某个经济案件的办案难点,年轻检察官的压力与困惑,再回到一些“以前我们也遇到类似情况”的经验分享。
他不插话,也没有显出不耐,只是安静地吃,偶尔把离曲映真远些的菜端过去,动作简洁。
晚饭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井然的节奏里收尾,盘子里几乎没有剩菜,连鱼身都被挑得干干净净。
饭后,佣人收拾碗筷,上了水果和茶。
客厅重新安静下来,换成一壶功夫茶,盖碗在几人指间轮转。
茶桌边的谈话比饭桌轻了几度,从具体的案件与制度,慢慢滑到读书、电影、城市。
时间悄然往后挪,茶壶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多的时候,屋子里那种温暖而得体的气氛已经铺满每个角落。
阮心悠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姿态从容地起身。
她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简单整理了一下袖口,朝长辈们鞠以微微一身,语气有分寸地表达了谢意与告辞,没有拖泥带水的客套,却把该有的礼数一一做到。
曲映真起身相送,手轻轻搭在她手臂上,像对待已经写进自己盘算里的“晚辈”。
两人一路送到玄关,外衣在佣人的手里递过来,围巾、手套一一叠好,屋外冷气隔着门缝灌进来,带着冬夜特有的干涩与薄凉。
走到门口时,曲映真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陆峥正低头放茶杯,视线在母亲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那一刻,淡淡抬起。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曲映真点了一下下巴,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暗示。
陆峥不为所动,最后是曲映真自己去送。
……
客厅那头玄关的门关上时,风声被隔绝在院外,屋子里又恢复了熟悉的静。
茶几上只剩几只空杯,水迹落在杯托边缘,灯光压得很低。
曲映真还没回来,佣人悄声收拾着果盘。
“陆峥。”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陆致衡的声音。
陆峥停了一下,看了眼玄关方向,还是抬步过去,抬手敲了两下门框。
“进来。”
书房里灯光比客厅略亮,墙上一整排书柜,靠窗的那张老红木书桌上摊着几份材料,旁边是未盖上的砚台和一支搁笔山上的钢笔。
是陆致衡用了多年的那种,笔身旧得发亮。
陆致衡没让他坐,一只手扶着桌沿站着,眼镜摘下来搁在文件上,眉骨间那道纹路比刚才饭桌上深了许多。
“刚才饭桌上,你倒是挺安静。”他开口,声音不算冷,但一点温度也没有,“安静得跟个旁人似的。”
陆峥倚着书架,双手插在家居裤口袋里,神情平静:“您不是说,让我回来吃顿饭。”
“就只吃饭?”陆致衡抬眼,盯着他,“心悠坐在那儿,你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跟人说。”
陆峥没接话,淡淡看着父亲。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老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往前挪。
过了几秒,陆致衡坐回椅子:“心悠这个孩子我看着不错,工作在检察院,不怕你将来有什么事,她扯你后腿。你妈不是一拍脑袋就喜欢上谁,我也打听过,你在建国饭店那顿饭,人家对你的印象不错。”
“这件事,我的意思是,别拖着。先把你们的事定下来,年底前双方家里坐一坐,把婚事提上日程。”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再是“商量”,而是摆出一个结论。
陆峥垂着眼,指节在裤缝上慢慢收紧,又一点点松开。
“爸,”他抬头,声音平静,“您刚才说的那一串优点,我都不否认。阮心悠很好。但婚姻不是考察履历。”
“那是什么?”陆致衡反问,“感情?感觉?你有的是时间谈感觉?”
陆峥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底:“我不想耽误她。”
“又来这一句。”陆致衡眯了眯眼,“你是怕耽误她,还是放不下谁?”
空气在这一刻凉了半分。
少有的,陆峥没有马上转开话题。
他只是看着父亲,目光沉下去:“这两件事不冲突。我对她没那种心思,这就已经足够构成‘耽误’。”
耐心被一点点磨掉,陆致衡看着他:“陆峥,你以为婚姻是什么?非得要山盟海誓?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位置,再看看你的出身,能有几分是由着你‘心思’来的?”
他往后一靠,声音压低:“你奶奶身体这几年不好,我不说你也看得见。她盼你成家,早日抱曾孙子,我看阮家小女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背景干净,将来你不管是留在调离北京,还是再往上走,都不会有麻烦。”
“你妈今日把她约来家里吃饭,已经给你铺到这一步了。你今天在这儿装聋作哑,算什么意思?”
“我没让她约。”陆峥淡淡道。
“她是你妈。你自己不主动,她替你操心,有错?”
“错的是,您们觉得,只要安排得合理、干净、算计周到,就可以无视我是什么态度。”陆峥的声线仍旧很稳,但明显比刚才低了一度,“爸,我可以按你们的节奏见她、吃饭、聊天,给足你们面子。可到定下婚期、领证那一步,对不起,我做不到。”
陆致衡盯着他:“你就是打算这么耗着?”
“这是我的私事。”
“你现在这个位置,还有多少‘私事’?”陆致衡声音拔高了一线,“你的一举一动,外面多少眼睛盯着。一个快三十岁的未婚厅局,所有人看你,心里都要打问号。”
“你以为你能永远只‘讲业务’?你站的那个平台,从来都不是只看业务的地方。”
陆峥沉默了几秒,忽然道:“那如果我照做了,将来出了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说:‘政治需要’?”
一句话把话题从婚事扯向了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另一层。
书房的空气倏然紧了一下。
陆致衡脸色在瞬间沉到底,手边那支钢笔被他猛地抓起来,笔尖在指间一转,“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又沿着桌面滑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跟谁阴阳怪气呢?陆峥,你别拿这些话跟我顶嘴。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哪一步是没踩着雷过来的?你想学你那些所谓‘独立人格’的同学,也可以——把牌子一摘,出去做律师、做咨询,谈你那点‘不将就’去。只要你一天在这个体系里,姓陆,背后站着的是我们这一家,你就别跟我说‘私事’两个字。”
陆峥垂着眼,看了一眼地上的笔。
那是父亲年轻时就用的款式,笔身早就磕得没了漆,但一直舍不得换。
此刻扔在地毯边缘,笔盖滚到椅脚边,显得有些狼狈。
他抿了抿唇,说话反而更轻:“我没有要跟您顶撞。我只是在说事实——”
他抬眼,直视着陆致衡:“如果我只是‘按安排’娶一个合适的人,对她不公,对我也不公。您看重阮检,也许可以把这件事当成对她负责。可在我看来,这是拿她来填一个空位。”
“填空位怎么了?”陆致衡冷笑,“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为了爱情结婚?大家都是权衡利弊之后做的选择。你现在连选择都让家里替你做了,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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