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探寻
车子穿过一段车流,绕上河岸的主路。
不多时,塞纳河的水光就从一侧的玻璃外浮了出来。
冬夜的风把水面吹得起皱,远处桥洞下一排排暖光把浪纹晕成柔软的银色,偶尔有游船驶过,甲板上的灯像一串移动的灯盏,拖着细长的光尾。
车在一栋低调的石质建筑前停下。
外立面没有夸张的招牌,只有门旁一块小小的黄铜铭牌,上面刻着餐厅的名字和星级,字体克制而自信。
司机先下车,绕到后排替他们拉开车门。
“谢谢。”顾朝暄下车,风一吹,刚刚因为车内暖气而放松的肩膀又紧了紧。
周随安让她先走,步子不紧不慢,和她保持着半步的并肩距离。
门童替他们推门,厚重的门板隔断了外面的风声,屋内的暖意和低音乐声扑面而来。
大堂不大,挑高却足够,水晶吊灯被调成适合晚餐的亮度,亮而不晃眼。
侍者领着他们穿过一小段走廊,推开通往露台的一扇门。
露台外侧用玻璃挡风,靠河的一整面玻璃将塞纳河夜景收进眼底。
他们的桌位在靠窗的一隅,桌布雪白,银器整齐,杯具摆放的位置精确到厘米。
这不是那种刻意张扬“奢华感”的场合,而是那种一切都在规矩之内的上流社交空间——
服务生的笑容不多不少,背景音乐选的是不会喧宾夺主的钢琴曲,香槟桶里埋着冰,连花瓶里插的花都经过颜色计算。
“Madame, Monsieur.”
(尊敬的女士/先生)
侍者用标准的法语问候,递上菜单,又询问是否需要侍酒师推荐。
“先来一瓶勃艮第的白,”周随安随口报了一个年份,又点了两份前菜,“再麻烦你们配一道鲈鱼和一份慢烤羊排。”
他抬头看向顾朝暄:“你有特别想吃的?”
“你这样已经很周全了。”她笑了笑,又补充一句,“可以再加一份前菜沙拉吗?今天咖啡喝得有点多。”
“当然。”
随后,侍者在小本上记下,退到一旁。
桌上暂时只剩两人和两盏摇曳的烛光。
顾朝暄先将包自然地放在身侧,不靠椅背,轻轻把膝盖并拢,背线自然挺直。
她伸手,将桌上的餐巾从盘子上取下,轻轻展开,铺在膝上,动作干净利落,却一点不显匆忙。
周随安看在眼里,嘴角有一点很轻的弧度。
看得出来,她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
举止干净、节奏稳定,不急着说话,也不会为了显得“见多识广”而刻意表现些什么……
餐具怎么拿,水杯和酒杯的位置、与服务生对话时视线和语气都拿捏得很稳。
那种松弛感,多半不是临时背出来的礼仪,而是从小耳濡目染出来的家教。
跟他记忆里第一次被他带进类似餐厅的人不太一样。
那时候的那位,眼睛里满是新鲜和好奇,连多看菜单两眼都会紧张,喝水之前要悄悄确认好几遍哪个杯子才是自己的。
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笨拙的可爱。
而眼前这个,则是落座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摆进了这张桌子的秩序里。
烛光落在银器上,折出一圈又一圈细碎的光。
对面的人目光短暂地失神了一瞬,又很快收回来。
顾朝暄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种眼神了。
从前在国内,她见过太多人在对面坐着,眼睛却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有的是在盘算,有的是在怀疑,还有一些,是在透过面前的人,看另一个影子。
她抬眼,恰好和周随安的视线对上。
两人都很自然地笑了一下。
笑意不深,却足以把方才那一点短暂的走神遮过去。
“怎么了?”周随安先开口,语气很随意,“我刚刚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失礼?”
“还好。”她抬起眼,眉梢轻轻一挑,声音不重,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调侃:“只是周先生刚才那一眼……让我有点好奇。”
“嗯?”他配合地低了一声。
“是在看现在,”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还是在看,从前的谁?”
话问得很轻,没带任何质问的意味。
职业习惯。
把模糊的东西勾一条边给对方看,让人有台阶也有余地。
周随安愣了不到半秒。
随即低低笑了一声。
“顾小姐这是在盘问证人?”他反问,“问题本身比答案有趣。”
“那周先生可以选择保持沉默。我就当自己多心。”
她给了他一个退路,又用“多心”两个字,把锋利收回去一半。
周随安把杯脚在指间慢慢转了一圈,像是把刚才那点被看穿的失神也一并转过去,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抬眼:“顾小姐的中文……京味儿挺重。”
“是吗?大概是没改掉。”
“那就是在那边长大的?”他顺着话往下接,刻意绕开了“哪儿人”那种太直接的问法,“一听就不像离家很早的。”
顾朝暄没有多做铺陈,只干脆点头:“一直在北京。”
周随安“嗯”了一声,指尖在杯壁上顿了顿。
花开成千上万朵,也总归是一根上长出来的。
他把那句中国老话只在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说出口,换成一句更轻描淡写的:“听起来,顾小姐不像是会被当成‘一个人闯世界’的小孩。”
他顿了顿,随口追问:“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问得不急不缓,语气里带着一点礼貌的好奇,却没有半分探照灯式的逼视。
顾朝暄握杯的手指轻轻一紧,极短的一瞬,很快又松开了。
“没有。”
停了停,顾朝神情淡得近乎客观地补了一句:“我无父无母,更遑论什么兄弟姐妹。”
这话说得太轻了,轻到如同在陈述“今天下雨”“巴黎冬天风很大”这一类事实,听不出戏剧化的起伏,只在尾音处留了一点很薄的空白。
周随安指尖在杯脚上一顿。
他不是那种会立刻摆出“同情表情”的人,可此刻仍旧难得地沉默了两秒,低声道:“抱歉,我问得有点多。”
“没有。”她很快接上,甚至连笑意都带得很克制,“周先生只是随口一问,是我这边的情况……不太符合一般统计。”
她把“孤身”这件事,拆解成了一个很中性的“统计学例外”。
话题被她这样轻轻一转,锋利的棱角就被磨掉了一半,只在空气里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漩涡。
他知道自己刚才踩到了什么,却又被她客客气气地挡在门外,不给深入追问的理由。
晚餐的节奏被菜肴一点点往前推。
鲈鱼肉细腻,羊排火候恰好,酒也选得稳。
两个人聊项目、聊市场,偶尔岔到巴黎的冬天、塞纳河两岸的展览和书店,一切都在一个安全、干净的边界里打转。
等甜点收走,侍者客气地询问是否需要咖啡。
“晚上再喝就睡不着了。”顾朝暄笑着摇头。
周随安看了她一眼:“那出去走走?今晚风不算大,露台的视野不错。”
她点头:“好。”
……
露台外是一整面玻璃推门,门一开,夜风就带着海的咸湿气息扑了进来。
这家餐厅靠的位置比市中心的塞纳河段更开阔,远处已经接近入海口,河海交界,水面不再是规整的城市河道,而是一片向外摊开的深蓝,远处若隐若现的是航道上的灯光。
风不算烈,却足够把她鬓边几缕碎发吹起来。
顾朝暄站在玻璃护栏前,双手自然搭在栏杆上,下意识侧了个身,裙摆在风里轻轻晃,侧脸被远处航标灯断断续续地勾出一条线。
不是舞台灯那样咄咄逼人的亮,而是远海散回来的冷光,把她眉眼之间那点克制和倔意都照得很清楚。
周随安站在她半步之后,视线顺着她的肩线落出去。
某个瞬间,他几乎有种错觉——
许多年前,在另一块大陆的海边,他也这样站在路灯下,看着一个姑娘被海风吹得头发全乱了,眼睛却笑得很明目张胆。
那时候的她什么礼仪都不懂,红酒拿错杯子,刀叉握反,还会一本正经地问他:“为什么鱼要配白酒,牛排要配红的?是不是歧视牛?”
眼前的人则完全相反。
她知道每一种杯子该用来装什么酒,知道什么时候该看向服务生,什么时候该把话题递给对方,也知道在资本和项目之间保持多大距离才不至于失衡。
可海风打在发梢上、把眼尾那点妆吹得微微发光的时候,两道影子却不可避免地重合了一瞬。
周随安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扣了一下,把那一瞬的走神按回去。
“这地方不错。Cécile 之前还说,等下一轮融资稳定了,要来这一带吃顿饭庆祝,结果每次都忙到忘。”
“那就当提前踩点。”他顺势接上,“等你们下一轮 term sheet 落下来,再找个借口来一次。”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 flag。”她笑了下,侧头看他,“希望到时候周先生还愿意赏脸。”
他“嗯”了一声,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半秒。
风从河面卷上来,把她耳畔那点碎发吹离脸颊,又落回去。
她没有刻意去理,只抬手把风衣往身上裹紧一点,动作干净利落。
“顾小姐。”周随安忽然开口,“你刚才在餐厅问我,是看‘现在’还是看‘从前的谁’。”
“嗯。”她侧着脸看他,眼里带着一点不急不缓的探询。
“那我也可以算是回问一个。”他看着她,语气淡淡,“一个人在海的这头,另一个人在海的那头……你站在这儿,会不会也觉得,景色有点容易重叠?”
顾朝暄愣了半秒,随即明白过来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巴黎的海风里,竟莫名夹了一点北京冬夜的味道。
那种从骨缝里往外渗的冷,逼着人把所有伤口都藏在衣料下面。
她没有顺着这个话往深处去,只笑了一下:“重叠感倒是有,不过更多是项目的压力。对我来说,现在每一块玻璃、每一条灯带,都在提醒服务器的钱和下一轮融资。”
周随安被她这句轻轻一岔,笑出声来,抬手虚虚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好,顾小姐,工作优先。”
“刚刚都是我在说自己的背景,现在周先生是不是也有义务稍微自我介绍一下?不然这顿饭的信息,好像有点不对称。”
她一向不爱吃亏,尤其是当对面的人带着目的来打量、套她话的时候。
周随安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回敬,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跳。
顾朝暄微笑:“当然了,周先生要是介意被‘盘问证人’,完全可以保持沉默。投资人有权保持神秘。”
“神秘是成本,不是权利。用太多,很容易贬值。”
停顿一瞬,周随安收起笑意,语气平了一格:“简单版的话,我是典型的 overseas Chinese (华侨 )家庭出了一个金融圈的人。”
“东南亚那一支?”顾朝暄下意识往常见的路径去猜,“还是香港那边?”
“都沾一点。”周随安看着前方的海,“祖籍是福建,爷爷那一代去新加坡闯,做的是最传统的贸易和航运,后来往香港、伦敦、温哥华分开落了几支。”
“我父亲常驻伦敦,做资产管理和家族信托;母亲在日内瓦,帮几家私人银行做亚洲客户的顾问。”
“听起来,”顾朝暄把他的话在心里理了一遍,给出一个带着专业标签的概括,“周先生是几家家族办公室和主权基金的‘天然熟人’。”
“差不多。”他并不否认,“不过我现在这份工作——”
他指了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市天际线,“是靠自己拿的 mandate(投资授权),不是靠家里给的 LP 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近乎不动声色的骄傲。
不是那种“我要证明给世界看”的用力,是对自己边界有清晰认知之后,顺手画出的一条分界线。
家族是家族,他是他。
“所以周先生是从牛津、伦敦一路正统金融通道上来的?”她顺着问,“还是有一段‘叛逆期’?”
“叛逆到哪儿去?”他失笑,“最叛逆也不过是先去硅谷玩了几年 early-stage(初创公司),再跑来巴黎折腾 cross-border tech(跨境科技 )。对他们那一代老华商来说,已经够不安分了。”
他说“他们那一代”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敬意和距离感。
“听上去,”顾朝暄笑了一下,“你这份‘不安分’,在他们那一代人眼里,大概已经等于离家出走了。”
“差不多。不过结果还行,至少现在还养得起几家像 LexPilot 这样的项目。”
“投资人的自我介绍里,”她接过话头,“这句才是重点:‘还养得起’。”
两个人都被自己这一来一回逗笑了,露台上的空气一下子松了几分。
他们又说了几句不算重要的话——
巴黎哪家书店的法律区藏书多一点,哪条街的咖啡不会踩雷,还有他随口提到的一句:“如果你们下一轮在时间线上被 LP 压得太紧,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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