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银潮
三月倒春寒，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清冷的薄雾之中。
漕运码头，往日里帆樯如林、人声鼎沸的景象早已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玄甲军士卒。
他们身披黑铁重甲，手按横刀，冰冷的视线扫过河道的每一寸水面，连雾气似乎都被他们的杀气凝固了几分。
数里长的河道被彻底戒严，寻常商船早已被驱离，只有数百艘吃水极深、形制古怪的巨型海船，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首尾相连，几乎堵塞了整条水路。
这些船，来自东海之外。
户部尚书裴宣站在栈桥的最前端，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木质栏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白色。
这位掌管大唐钱袋子，年仅四十便愁白了半边头发的内书堂大学士，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任凭刺骨的河风吹透他的官袍。
他的心，比这河风还要冷，还要空。
就在半个时辰前，早朝之上，他刚刚因为军费开支与兵部尚书张敬之吵得面红耳赤。
北地边墙要修，阵亡将士的抚恤要发，新募士卒的军械粮草要备……每一项，都是吞金的无底洞。
而他掌管的国库，空得能跑耗子。
“裴尚书，没钱，你跟本官说没钱？”
张敬之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东瀛都护府初立，数万大军驻扎在外，每日人吃马嚼，开销如流水！再过十日，粮饷若还不到位，前方将士就要哗变！这个责任，你户部担得起吗？！”
裴宣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担得起？他拿什么担？
自陛下登基，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打得是威风八面，疆域前所未有之辽阔。
可这泼天大的威风背后，是早已被掏空了底子的国库。
他裴宣，就像一个破落户的管家，拆了东墙补西墙，夜夜被噩梦惊醒，生怕哪一天，这偌大的帝国，会因为一文钱而轰然崩塌。
陛下总说，钱，会有的。
可钱在哪儿呢？
裴宣望着眼前这支庞大的舰队，心中一片茫然。
这些船，据说是从东瀛运送“贡品”而来。
可如今的东瀛，一片焦土，除了人，还能有什么？难不成，还能运来几船晒干的倭人不成？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名玄甲军的校尉大步走来，对着他沉声行礼。
“裴尚书，陛下有旨，命您即刻开始清点‘贡品’，登记入库。”
裴宣苦笑一声，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开始吧。”
是福是祸，总得看看。
随着他一声令下，码头上早已准备就绪的数千名力夫开始忙碌起来。
巨大的绞盘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粗壮的绳索绷得笔直，将一个个用铁皮加固过的巨大木箱，从深不见底的船舱中缓缓吊起。
第一个木箱被稳稳地放在栈桥上。
两名户部的司务走上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麻木。
他们取下撬棍，合力撬向那厚重的箱盖。
“嘎——嘣！”
一声刺耳的闷响，箱盖被撬开了一道缝。
没有预想中的丝绸，也没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声。
一股带着淡淡血腥味和泥土气息的冰冷金属味道，从缝隙中飘散出来。
一名司务好奇地凑上前，透过缝隙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如同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看到了什么神鬼之物。
“老……老张？你怎么了？”
另一名司务被他吓了一跳，伸手推了推他。
被称作老张的司务没有回应，只是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整个箱盖掀开！
“哗——”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一瞬间的光芒。
那不是金子的辉煌，也不是珠宝的璀璨，而是一种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银色光芒！
满满一箱，密密麻麻，垒得严严实实的，不是什么精雕细琢的银器，而是大小不一、形状粗糙的银锭、银块，甚至还有未完全提炼的银矿石！
它们就那样野蛮粗暴地堆积在一起，在清晨的薄雾中，折射出梦幻而又刺眼的光。
整个码头，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裴宣的瞳孔，在看到那片银光的刹那，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如同梦游般走向那个木箱。
他伸出手，颤抖得不成样子，轻轻地，像是抚摸初生的婴儿一般，触碰了一块人头大小的银锭。
沉甸甸的冰冷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真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
“是真的……”
“砰！”
就在这时，半空中，另一只正在被吊起的木箱，因为绳索捆绑不牢，猛地倾斜。
“哗啦啦啦——”
箱盖崩开，数不清的银锭、银块，如同九天之上决堤的银河，形成一道宽阔的银色瀑布，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青石板铺就的码头上！
“铛！铛！铛！铛！”
清脆而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最激昂的战鼓，密集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仅仅几息之间，一座由纯粹的白银堆砌而成的小山，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了薄雾，照耀在这座银山上，反射出万道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死寂。
是那几个户部的老司务。
他们像是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座银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们用手，用脸，用整个身体去拥抱那些冰冷的银块，感受那足以压垮一切忧愁的沉甸甸重量。
那位叫老张的司务，一个在户部清点铜钱清点了一辈子的花甲老人，此刻正死死抱着一块磨盘大的银锭，涕泪横流，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银子……是真的银子啊！！”
他嚎啕大哭，声音响彻云霄。
“老夫在户部干了四十年……做梦都不敢梦见这么多的银子！国库……国库有救了！大唐……大唐有救了啊！！”
他的哭声，仿佛点燃了引线。
狂喜，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了整个码头。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一只箱子，两只箱子，一百只箱子……
当一只又一只的箱子被打开，当一座又一座的银山在码头上堆起，当整个数里长的栈桥都被那耀眼的银色所覆盖时，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虚幻的麻木之中。
裴宣跪坐在银山旁，抓起一把碎银，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滑落。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想起了昨日早朝上，陛下那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
“裴爱卿，朕说过，钱，会有的。”
原来，陛下口中的“有”，是这个意思。
“陛下……圣明！”
裴宣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深深地，抵在了那冰冷的银锭之上。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裴宣猛然回头，只见一身玄色常服的李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正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银色的海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都清点完了？”
李钰的声音很平静，仿佛眼前这足以买下半个天下的财富，不过是些寻常的石块。
“陛……陛下！”
裴宣连同所有户部官员，慌忙起身行礼，激动得语无伦次。
“臣……臣等刚刚开始……这……这数量……怕是……怕是三天三夜也点不完啊！”
“那就慢慢点。”
李钰淡淡道，他弯下腰，随意捡起一块沾着暗红色泥土的银矿石，在手中掂了掂。
“东瀛石见，有一座银山。朕，把它搬回来了一小部分。”
把它搬回来了一小部分？仅仅的一小部分就能有这么多，如果是完整的，裴宣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裴宣等人心神剧震，再次感受到了这位年轻帝王那深不见底的霸道与恐怖。
李钰扔掉矿石，拍了拍手，看向裴宣。
“裴爱卿，有这些东西做底，朕交给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臣万死不辞！”
裴宣躬身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李钰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银山，望向了长安城的方向，那里的万家灯火，才是他真正看重的东西。
“朕要你，以这些白银为储备，于长安、洛阳、扬州三地，设立大唐官办银号，名曰通济行。”
“通济行？”
裴宣一愣。
“朕还要你，以通济行之名，发行一种新的货币。”
李钰缓缓吐出两个字。
“飞钱。”
“飞……飞钱？”
裴宣彻底懵了。
纸质的货币，前朝不是没有过，但都因为滥发和无法兑现，最终沦为废纸，甚至引发动乱。
“朕的飞钱，不一样。”
李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每一张飞钱，都可以在天下任何一处通济行，足额兑换成等价的白银。朕，用这满地的银子，给它做担保。”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同时，通济行向天下所有商贾、工坊，开放低息借贷。”
“凡我大唐子民，有志创业者，皆可凭户籍、保人，前来借贷。”
“朕要让天下的钱，都飞起来，流起来！朕要让大唐的血脉，重新奔涌！”
裴宣呆呆地听着，李钰描绘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宏伟蓝图，一个以信用与资本为核心的崭新商业帝国，正在这位年轻帝王的意志下，冉冉升起。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如此宏伟的构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双膝一软，对着李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嘶哑而狂热。
“陛下……乃天降圣人！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
李钰没有看他，只是转身，向着皇城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堆积如山的银潮，和一个即将被彻底颠覆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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