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没有呕吐

最后一口肉糜滑过喉咙时，雷阳的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他死死闭着眼睛，胸腔里像揣着只乱撞的兔子，每一次心跳都撞得肋骨发疼。他等着那熟悉的恶心感像潮水般涌上来，等着酸水灼烧喉咙的刺痛，等着身体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这“不属于人类”的食物——就像刚才面对飞溅的血珠时那样。

可等了很久，什么都没发生。

喉咙里只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腥甜，像雨后泥土里混着的草腥气，算不上好闻，却也绝不刺鼻。胃里安安静静的，没有翻江倒海的痉挛，只有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暖意，从贲门处慢慢往下沉，像揣了个温乎乎的小石子，熨帖得让他几乎要眯起眼睛。

雷阳愣住了。

他试探着动了动舌头，口腔里还残留着生肉的粗糙质感，齿缝间似乎还卡着细小的筋膜，但那股让他头皮发麻的腥气已经淡了下去。他甚至敢微微张开嘴，让带着草木气息的风灌进来，吹散最后一点残留的味道。

“没……没吐？”他在心里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这比呕吐更让他不知所措——就像准备好迎接一场暴雨，却只等来一阵微风。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沾着草屑的爪子，又抬头望向雪爪，眼神里满是“这怎么可能”的困惑。

雪爪一直没动，就蹲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清晰地映出他傻乎乎的模样。她看着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看着他眼里的惊惧慢慢被茫然取代，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狼的面部肌肉不太会做出复杂的表情，但雷阳偏偏从那细微的牵动里，读出了一丝“果然如此”的温和。

下一秒，雪爪低下头，用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嘴角。

那触感很特别，不像人类的亲吻那样柔软，带着点砂纸般的涩意，却意外地不难受。她的舌头精准地扫过他唇角残留的血迹，一下，两下，把那些暗红的痕迹舔得干干净净。动作很慢，很轻，没有强迫，没有催促，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东西。

雷阳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雪爪鼻息里的热气拂过脸颊，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味道——除了刚沾染上的血腥，还有种淡淡的、像晒干的蒲公英一样的奶香味，那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属于“母亲”的气息。前世记忆里，母亲也总这样替他擦嘴角的饭粒，用带着肥皂清香的手帕，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他。

两世的画面在脑海里重叠又分开，像水波里的倒影，晃得他眼眶有点发热。他忽然明白，无论是人类的母亲还是狼的母亲，有些东西是共通的——那种藏在笨拙动作里的、不说话也能感受到的关切。

“谢……谢你。”他想这样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像小猫撒娇时的细语。这声音一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他变成狼以来，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或疼痛发出的呜咽，而是带着点依赖，带着点亲近。

雪爪似乎听懂了。她停下动作，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然后站起身，尾巴在身后轻轻扫了扫地面，像是在说“好了，起来吧”。

雷阳跟着站起来，腿还有点发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股从胃里蔓延开来的暖意流到了四肢百骸，让他有种懒洋洋的松弛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忽然发现刚才因为紧张而蜷缩的指节，现在能舒展得很自然了。

风耳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脚边，小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为他高兴。它的耳朵还警惕地竖着，时不时转向远方，但身体贴得很近，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的脚踝，带来一阵痒痒的暖意。

雷阳低头看着它，忽然想用爪子摸摸它的头——就像前世摸邻居家的小狗那样。他试着抬起前爪，动作还有点僵硬，风耳却像是猜到了他的意图，主动把脑袋凑了过来，小耳朵温顺地耷拉着。

指尖的皮毛柔软得像团云，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雷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毛茸茸的情绪在心里慢慢膨胀。他轻轻拍了拍风耳的头，对方立刻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只被顺毛的猫。

原来……狼之间的亲近，是这样的感觉。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正在分食的狼群。

黄羊的尸体已经被撕开了大半，露出森白的肋骨。成年狼们围在周围，低着头大口吞咽，偶尔发出争夺食物的低吼。黑石叼着一块带筋的肉，正和另一只亚成年狼互相龇牙，谁也不肯松口。裂齿蹲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嘴里叼着黄羊的脊椎骨，慢条斯理地啃着，偶尔抬眼扫过狼群，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把皮毛染成了金红色，也把那些飞溅的血迹照得格外鲜明。换作以前，这样的场景只会让雷阳头皮发麻，让他想起恐怖片里的画面。可现在，看着那些上下开合的嘴巴，听着那些啃咬骨头的“咔哒”声，他心里的恐惧竟然淡了下去。

他甚至能看出点别的东西来——成年狼们紧绷的肌肉里藏着的力量，黑石争食时眼里的倔强，裂齿看似随意却掌控全局的姿态……这不是血腥的屠杀，是狼群的生存。就像田鼠要啃食草根，鹰隼要捕捉野兔，它们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脸上的血迹不知何时已经干了，变成了硬硬的痂，风一吹，有点紧绷的痒。雷阳抬手想挠，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到自己的爪子上，也沾着几点暗红的血。以前他会立刻嫌恶地蹭掉，现在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血迹在毛茸茸的指节上，像开了几朵细小的、顽强的花。

他忽然想起刚才雪爪逼他吃肉时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那时他不懂，觉得这是对“人类底线”的践踏，可现在胃里的暖意提醒他：如果没有这份坚持，他大概早就饿死在某个寒冷的夜晚了。

狼群里，一只母狼叼着块肉走到自己的幼崽面前，用鼻子把肉推到小家伙嘴边，动作和雪爪刚才对他做的一模一样。那只比他还小的幼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雷阳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迫留在狼群里的，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他抗拒这里的规则，抗拒生肉的味道，抗拒狼的野性，总想着“等我变回去”。可刚才那块肉滑入喉咙的瞬间，当胃里的暖意驱散寒意时，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从他变成狼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去”这条路了。

这里不是地狱，是他必须活下去的地方。这些撕咬、争夺、血腥，不是野蛮，是生存的本能。而雪爪的坚持，风耳的陪伴，甚至裂齿的严苛，都是这生存里的一部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个地方一直硬硬的，像堵着块冰——是人类的骄傲，是对过去的执念，是对“狼”这个身份的抗拒。可现在，那块冰好像裂开了道缝。

风从荒原上吹过，带着远处河流的湿气，带着近处草木的清香，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黄羊的血腥味。雷阳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没有皱眉。

雪爪已经走到了狼群边缘，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叫他过去。黑石也看到了他，嘴里还叼着肉，却停下了争抢，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不再是纯粹的嘲弄，似乎多了点“你居然没吐”的惊讶。

雷阳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胃里的暖意还在慢慢扩散，风耳在脚边蹭来蹭去，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他抬起腿，朝着雪爪的方向走了过去。步伐还有点慢，有点不稳，不像黑石那样矫健，却很坚定。每一步踩在草地上，都能感觉到泥土的柔软和草根的韧性。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正学会捕猎，能不能被狼群彻底接纳。但他知道，从咽下那块肉、没有呕吐的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心里那道裂开的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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