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焦土
风是从清晨开始变味的。
雷阳醒时,鼻尖先于意识捕捉到那股陌生的气息——不是晨露的湿凉,不是草叶的青涩,而是带着砂砾棱角的干燥,像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空气里摩擦。他睁开眼,洞穴深处还浸在昏暗中,几只幼崽蜷缩在雪爪腹下,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白绒的绒毛蹭着他的前爪,那团原本蓬松的白色此刻黯淡发灰,像被揉皱的旧棉絮。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爪子踩在干燥的泥土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洞穴外的天光已亮得刺眼,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暖意的金,而是泛着冷白,像一块被晒得发烫的金属。他探头出去,猛地被迎面而来的风呛得缩了缩脖子——那风里裹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刮过耳廓时,留下一阵粗糙的麻痒。
草原变了。
往日漫过膝盖的草甸,如今枯黄得像被火烧过,秆叶卷曲发脆,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碎屑。远处的河流早已没了奔涌的声响,裸露的河床像一条巨大的伤疤,干裂的泥块层层翘起,缝隙里嵌着细碎的贝壳和鱼的骸骨,那是水曾经存在过的最后证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腐烂的焦味,混杂着尘土的腥气,吸进肺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呜——”
一声低沉的狼嗥从领地边缘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雷阳抬头望去,只见裂齿站在西侧的高岗上,那是祖辈传下来的“瞭望石”,石头边缘的苔藓早已枯死,露出灰黑色的岩石本身。裂齿的身形比往日更显瘦削,原本油亮的黑毛失去了光泽,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的尾巴不再像往常那样自然下垂,而是绷得笔直,尾尖微微颤抖,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
雷阳知道,那是狼群即将行动的信号。
他小跑着靠近高岗,脚下的草地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几只成年狼已经聚集在石下,黑石蹲在最前面,硕大的脑袋微微低着,前爪无意识地刨着地面,扬起一小股尘土。风耳焦躁地来回踱步,鼻尖不停地嗅着空气,却什么也闻不到——往日里,猎物的气息、水源的湿气,总能在风里留下痕迹,可现在,风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干燥。
“今天,往南。”裂齿从高岗上跳下来,落地时带起一阵尘土。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琥珀色的眼睛扫过狼群,目光锐利如刀,“越过‘枯木林’,那里或许还有没迁徙的鹿群。”
狼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枯木林?”风耳停下脚步,耳朵警惕地竖着,“那片林子在领地边界外三里,祖辈说过,不能……”
“祖辈没见过这样的旱季。”裂齿打断他,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要么去那里找吃的,要么等着饿死。”
风耳的话卡在喉咙里,悻悻地闭了嘴。雷阳看着裂齿的眼睛,忽然读懂了那锐利之下的疲惫。他知道,“不能越过领地边界”是狼群最古老的规矩,那是祖辈用无数次争斗换来的平衡,可现在,规矩在生存面前,像这片草原一样,开始皲裂、破碎。
出发的号角在裂齿的一声长嗥中响起。
狼群呈扇形散开,雷阳跟在黑石身侧,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轻一些。可干燥的地面不允许任何隐蔽,每一步都伴随着草秆断裂的脆响。他的目光扫过四周,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生命的迹象——一只蹦跳的野兔,一只低飞的鸟雀,甚至是一只爬行的虫豸。但视野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枯黄,连天空都空旷得可怕,没有云,也没有鸟,只有那轮惨白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悬在头顶,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那就是裂齿说的“枯木林”。说是林子,其实早已名不副实,大部分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只扭曲的手。树干上布满了干裂的纹路,有的甚至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干枯的木质。
“散开搜。”裂齿低声命令,自己则带着两只母狼走向林子深处。
雷阳跟着黑石绕到林子西侧,鼻尖贴在地面上仔细嗅闻。泥土干硬得像石块,他只能闻到一股陈旧的腐叶味。忽然,黑石停下脚步,耳朵猛地向前竖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雷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棵枯树下,散落着几堆凌乱的粪便,粪便早已干透,结成了硬块,边缘还沾着几根棕色的毛。
“是鹿群留下的,”黑石用爪子扒开一块粪便,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看痕迹,离开不超过三天。”
雷阳的心提了起来。三天,以鹿群的迁徙速度,或许还没走出太远。他抬头望向林子深处,裂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枯枝后面,只有偶尔传来的低吼声,指示着方向。
狼群加快了脚步,循着那微弱的痕迹往林子深处走。越往里走,树木越密集,地上的落叶积得很厚,踩上去却不柔软,反而像踩在一层干硬的纸板上。阳光透过枯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风晃动,像一群跳动的幽灵。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从前方传来,紧接着是裂齿的怒吼。雷阳和黑石对视一眼,立刻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只见裂齿站在一片空地上,面前是一棵倾倒的枯树,树干砸在地上,扬起的尘土还没落下。而空地中央,躺着一头成年的雄鹿,它的脖颈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鹿角撞在一块岩石上,断裂的地方还沾着暗红的血。雄鹿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涣散,嘴边溢出的泡沫早已干涸,变成了棕黄色的硬块。
“是渴死的。”风耳凑过去嗅了嗅,声音低沉,“看它的舌头,都干裂了。”
雷阳看着那头雄鹿,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它的身体还没有僵硬,显然刚死不久,可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有干瘪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这不是被猎杀的,是被这片焦土活活榨干了最后一丝水分。
裂齿的尾巴垂得更低了,他走到雄鹿身边,用鼻子蹭了蹭它的脖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能看到他眼角的皮肤微微抽搐着。
“还有气息吗?”黑石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裂齿摇了摇头,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扫过狼群,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绝望。“拖回去。”他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至少,能让幼崽们再撑一天。”
两只成年狼走上前,咬住雄鹿的四肢,开始往回拖。雄鹿的身体很沉,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像一条拖曳的血痕。雷阳跟在后面,看着那道划痕被风卷起的尘土一点点覆盖,心里空落落的。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沉默。没有谁再发出声音,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拽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林子里回荡。风依旧刮着,卷着沙砾和枯树叶,打在枯枝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泣。
雷阳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惨白的太阳依旧高悬,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他忽然想起人类世界的天气预报,那些关于“干旱”“预警”的词汇,曾经只存在于冰冷的屏幕上,可现在,它们变成了沉甸甸的现实,压在每一只狼的心头。
当他们拖着雄鹿回到洞穴时,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浑浊的橙红。雪爪带着幼崽们迎了出来,白绒被雪爪衔在嘴里,小小的身体晃悠着,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成年狼们开始撕咬雄鹿的尸体,动作不再像往常那样充满活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血腥味弥漫开来,混杂着尘土和焦味,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雷阳分到了一小块肉,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叼着跑到白绒身边。
白绒蜷缩在洞穴的角落里,眼睛半睁着,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尘土。雷阳把肉放在它嘴边,用鼻子轻轻拱了拱它的脸颊。白绒虚弱地动了动,张开嘴,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连吞咽的力气都快没了。
雷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紧。他低下头,用舌头舔了舔白绒干裂的鼻尖,那里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
洞穴外,裂齿又站到了瞭望石上,背影在残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根孤独的桩。风卷起的沙砾打在岩石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这片焦土正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雷阳知道,这只是旱季的开始。阴影已经落下,而他们,只能在这片逐渐死去的草原上,等待一个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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