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一次的血腥味

肉块落在舌尖的瞬间，雷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冷的，是烫的。带着黄羊身体里尚未散尽的体温，像一小块刚从篝火里捞出来的炭，猝不及防地烫在他的舌面上。紧接着，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便炸开了，顺着口腔的每一道褶皱往深处钻，钻进鼻腔，钻进喉咙，甚至钻进了天灵盖，像有无数根带着腥味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的感官。

“呕……”他下意识地弓起脊背，喉咙剧烈地收缩，胃里的酸水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人类对生食的排斥像刻在骨髓里的烙印，此刻正疯狂地叫嚣着——这不是食物，是污秽，是该被唾弃的东西。他的舌头僵硬得像块木板，只想把这团带着血温的肉狠狠顶出去，顶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再看见。

就在这时，一团温热的气息凑近了他的脸颊。

是雪爪。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强迫，只是轻轻地、用湿润的鼻子蹭了蹭他的颧骨。那动作带着母狼独有的柔软，鼻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毛渗进来，像一捧温水，悄悄浇灭了他喉咙里的躁动。雷阳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除了黄羊的血腥，还有淡淡的青草香，那是清晨在草甸上打滚时沾来的，是属于这片荒原的、干净的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撞进雪爪的眼睛里。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里面细小的光尘，看清倒映在其中的自己——一只缩着脖子、嘴唇紧抿、满眼抗拒的幼狼。雪爪的眼神很静，像雨后的湖泊，没有波澜，却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她就那样看着他，仿佛在说：别怕，试试。

雷阳的喉咙动了动，涌到嘴边的酸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喉结滚动的瞬间，舌尖的肉块也跟着动了动，粗糙的肌理摩擦着味蕾，带来更清晰的触感——那不是煮熟后软嫩的纤维，而是带着韧性的、属于生肉的质感，甚至能感觉到细小的筋膜在齿间拉扯。

“人类是不吃生肉的……”他在心里固执地念叨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想起冰箱里整齐码放的肉块，想起平底锅上滋滋作响的油脂，想起撒上黑胡椒和盐时那瞬间迸发的香气。那些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回，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可当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毛茸茸的爪子，看到沾在雪爪嘴角的暗红血迹，又不得不被拉回这个残酷的现实——他现在不是人了，是狼，是必须靠生肉才能活下去的狼。

风耳不知何时挪到了他的脚边，小脑袋小心翼翼地蹭着他的前腿，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鼓励。远处传来成年狼啃咬骨头的脆响，“咔哒、咔哒”，在寂静的荒原上格外清晰，像在提醒他这就是生存的常态。

雪爪又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这一次，她的鼻子故意碰了碰他的嘴角，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雷阳深吸一口气，腥气顺着鼻腔涌入肺腑，呛得他打了个喷嚏。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那股腥味似乎没那么刺鼻了。他闭上眼睛，紧紧地闭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视觉带来的冲击，只专注于口腔里的感觉。

他试探着抬起嘴角，用牙齿轻轻咬住那块肉。

第一下咀嚼，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牙齿陷入肉里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带着更浓烈的腥甜，瞬间灌满了整个口腔。那味道很复杂，有血的咸，有肉的甜，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气息。他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眼前甚至开始发黑。

“不行……”他想停下，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可雪爪的鼻子又贴了上来，这一次，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停在他的脸颊边，那温热的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退缩的念头。他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耐心，仿佛愿意等他到天荒地老，却也绝不会允许他半途而废。

雷阳咬紧牙关，逼着自己继续咀嚼。

第二下，第三下……他的动作依然生涩，甚至有些笨拙，牙齿总是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停下，任由那股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发酵。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味蕾似乎在适应这种陌生的刺激，最初那种强烈的排斥感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源自身体深处的、被唤醒的渴望。

那是狼的本能。

它像沉睡了许久的野兽，被这股纯粹的血腥味轻轻唤醒，正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苏醒过来。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躁动。舌尖的味蕾开始捕捉到生肉本身的质感——粗糙的纤维里藏着韧性，细小的软骨带着脆感，甚至连那股腥甜都变得不再难以忍受，反而像一种独特的调味料，刺激着他的食欲。

他的咀嚼渐渐变得自然起来，不再需要刻意强迫。牙齿撕开筋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嗤啦、嗤啦”，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韵律。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这块肉来自黄羊的哪个部位——大概是腿部吧，因为带着一丝筋道的嚼劲，比刚才雪爪递来的腹部软肉更有力量。

雪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温柔的呜咽，像是在为他喝彩。她微微低下头，用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耳朵，粗糙的舌面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却让雷阳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他继续咀嚼着，闭着的眼睛里，那些关于人类食物的记忆正在慢慢模糊。平底锅的滋滋声、香料的香气、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些都在被齿间的生肉、口腔里的腥甜、喉咙里的温热一点点覆盖、取代。他能感觉到那块肉在齿间逐渐变成细碎的肉糜，带着温热的气息顺着喉咙往下滑，每一寸都清晰可感。

当肉糜滑入胃里的瞬间，雷阳浑身一震。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呕吐，也没有翻江倒海的恶心。胃里只是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便被一股奇异的暖意包裹。那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流到四肢百骸，驱散了之前因为恐惧和抗拒而产生的寒意，甚至让他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下来。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不是人类吃到美食时那种短暂的愉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感觉，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都在说“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爪子似乎更有力了些，耳朵也能更清晰地捕捉到远处的风声，甚至连嗅觉都变得敏锐起来——他能闻到风里夹杂的、几里外野兔的气味，能闻到雪爪身上那淡淡的奶香，还能闻到黑石啃剩的骨头里残留的骨髓香。

雷阳缓缓睁开眼睛。

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阳光落在黄羊的尸体上，不再显得血腥刺眼，反而像是在为这场成功的狩猎镀上一层金光。成年狼们慵懒地趴在地上休息，它们身上的血迹和伤痕不再让他感到恐惧，反而透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黑石还在啃那块大骨头，看到雷阳看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但雷阳这次没有感到愤怒或羞耻，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爪子，上面还沾着一点草屑和泥土。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血迹。那腥甜的味道还在，却已经不再让他反胃，反而像一个印记，一个属于狼的印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感官里。

雪爪用鼻子顶了顶他的下巴，示意他跟上。雷阳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但每一步都比刚才更稳。他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白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突然觉得，刚才那块带着血腥味的肉，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道门槛，一道让他从“人”真正迈向“狼”的门槛。

风耳欢快地跑到他前面，又跑回来，围着他转圈，小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雷阳看着它灵动的样子，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不是委屈，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带着新生意味的、轻松的喟叹。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他还会遇到更多挑战，还会有无数次需要跨越的“门槛”。但至少现在，他已经跨过了最艰难的一道。他尝到了血腥味，接受了生肉，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了作为一只狼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阳光穿过云层，暖暖地照在他身上。雷阳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几只鹰隼在高空盘旋。他的鼻子轻轻动了动，捕捉着风里的气息，耳朵也竖了起来，听着远处的风声和兽鸣。

他的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生涩的腥甜。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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