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逝泉
霜降过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弄堂里的墙壁摸上去,都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冰凉。爷爷郑力敦的病,终究是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他已几乎无法下床,终日躺在阁楼那狭小的板床上,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里拉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呼气都化作压抑不住的低咳。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皮肤蜡黄,紧贴着骨骼,只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还残存着一丝浑浊却温暖的光,牢牢系在忙碌不休的小河身上。
“泉沁理发室”依旧开着门,却再无往日的生气。小河默默地承担起一切,剃头、刮脸、清扫、熬药、做饭、伺候爷爷擦身……她瘦得脱了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但手脚依旧利落,沉默地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只有夜深人静,听着爷爷艰难的呼吸声,她才会允许自己缩在角落,无声地掉几滴眼泪,然后又迅速擦干。
这日午后,难得的,爷爷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连续几日的低烧退了,咳嗽也稍稍平缓。他甚至能靠着小河垫高的枕头,稍稍坐起来一点。
“小河……”他的声音微弱得像秋风里的游丝,却异常清晰。
“爷爷,我在。”小河连忙放下手里正在缝补的衣裳,凑到床边,握住爷爷枯瘦如柴、冰凉的手。
“今儿个……天气好像不错?”爷爷侧耳听着窗外依稀传来的市声,混浊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低矮的屋顶,看向远方。
“嗯,出太阳了,没风。”小河轻声应着,心里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种突然的“好转”,她曾在奶奶身上见过。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积蓄力气,然后缓缓开口,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将小河的思绪带回了那座她从未踏足、却无比熟悉的城市。
“小河啊……爷爷……怕是看不到明年开春,趵突泉三股水……咕嘟咕嘟冒泡的样子了……”他嘴角牵起一丝虚幻的笑意,眼神飘向遥远的过去,“咱济南府……那泉水……真是甜啊……夏天里,用冰凉的泉水镇个西瓜,啃一口,能甜到心里去……”
“百花洲边上……咱家那铺子……门口有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街坊邻居都爱聚在树下……下棋、聊天、逗孩子……你爹小时候……皮得很……常偷偷溜到护城河边摸鱼……被你奶奶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温暖的回忆,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他说起奶奶的勤劳和善良,说起小河父亲学手艺时的笨拙和认真,说起母亲温柔的笑容,说起过年时家里弥漫的把子肉和油旋的香气,说起老伙计们切磋手艺的热闹……
“你奶奶……是个要强的人……一辈子没喊过累……”爷爷的目光落在小河脸上,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身影,“跟你……有点像……认准的事,闷着头做……心里有苦,也不爱说……”
小河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想起了前世的奶奶,也是这样操劳一生,也是这样默默承受,最终在病痛中离她而去。时空仿佛在这一刻交错,失去至亲的痛楚再次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后来……乱了啊……”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法磨灭的恐惧和痛苦,“炮声……到处都是炮声……东洋鬼子……不是人呐……铺子没了……家没了……你爹娘……也没能逃出来……”
他干涸的眼角渗出混浊的泪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小河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爷爷,别说了,歇会儿……”
爷爷却固执地摇摇头,用力回握她的手,仿佛那是他在人世最后的依靠:“我……抱着你……才九岁……那么小一点……跟着逃难的人……没命地跑……火车挤得啊……透不过气……好多人都没挺过来……到了上海……举目无亲……身上就剩几个铜板……和……和这套吃饭的家伙……”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憋得发紫。小河慌忙给他抚背顺气,喂他喝了一小口温水。好半天,他才缓过来,极度疲惫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
“苦了你了……孩子……”他喃喃着,声音几不可闻,“跟着爷爷……没享过福……净受苦了……”
“没有,爷爷,没有……”小河泣不成声,“跟着您,我才有家……”
爷爷似乎笑了笑,极轻极轻。他的手无力地搭在小河手上,指尖冰凉。
阁楼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爷爷粗重艰难的呼吸声。阳光透过小小的气窗,在地上投下一小块移动的光斑,慢慢偏移,渐渐黯淡。
爷爷又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话,这一次,声音更轻,更像梦呓。他说起他小时候,在济南城外的田野里撒欢,说起他的父母,也是普通的庄稼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记忆的碎片混乱地交织,时光在他低弱的叙述中飞速倒流,又迅速坍缩。
最后,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剩下嘴唇轻微地嚅动。
“……水……甜……”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望着小河,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舍、愧疚、担忧、还有一丝终于可以解脱的疲惫。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了指枕头底下。
小河流着泪,摸索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爷爷那套视若生命的理发工具,被摩挲得温润光亮,还有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银锁片——那是原主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
“……传给你……‘泉沁’……守住了……”爷爷的目光落在那些工具上,又缓缓移向小河,充满了无尽的嘱托。
小河紧紧攥着那沉甸甸的布包,重重点头,喉咙堵得说不出一个字。
爷爷似乎安心了,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慢慢闭上,呼吸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最后,如同燃尽的灯烛,悄然熄灭。
那拉风箱般折磨了他许久的呼吸声,停了。
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市声,还在提醒着这个世界仍在运转。
小河僵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爷爷已经冰凉的手,一动不动。巨大的、冰冷的空白吞噬了她。她失去了在这个时代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亲人。
穿越而来时的那种孤寂和惶恐,百倍千倍地涌来,将她彻底淹没。世界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她望着爷爷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仿佛又看到了病床上奶奶合眼的那一刻。命运何其残忍,让她在两个时代,经历两次一模一样的、刻骨铭心的失去。
夜,深了。
煤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气窗,照在爷爷平静的脸上,也照在小河雕塑般的身影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守着爷爷逐渐冰冷的身体,守着这间骤然变得无比空旷和死寂的“泉沁理发室”。
从此以后,风雨再大,也只能她一个人扛了。
泉水的源头,似乎在这一夜,彻底干涸了。只剩下她这条被迫坚强、独自流向未知命运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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