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送别
爷爷去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便传遍了宝山里。清晨,第一个察觉异常的是顾秀芳。她见“泉沁”到了平日开板的时辰还紧闭着门,心里咯噔一下,推开虚掩的门板进去,看到阁楼上那一幕,当时就红了眼圈,跺脚叹道:“唉!郑老爹……还是没熬过去啊!”
她立刻忙活起来,先让小河节哀,自己则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挨家挨户地告知。不一会儿,小小的“泉沁理发室”里便挤满了闻讯而来的邻居。
赵阿大和赵婶二话不说,开始帮忙收拾整理,赵婶还从自家摊上端来一锅热粥,逼着小河喝下几口。王老板难得地收起了算计的神色,叹着气,主动承揽了去棺材铺订一口薄棺的差事——他知道郑家爷孙没什么积蓄,挑的是一口最便宜、但好歹刷了漆的松木棺材。巡捕老张也来了,背着手在店里转了一圈,看了看爷爷的遗容,难得地没有催促任何“捐费”,只是哑着嗓子对小河说了句:“丫头,有事说话。”便转身出去,似乎还帮着驱散了几个看热闹的孩子。
小学徒阿宝跑前跑后,帮着打杂,看向小河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不知所措。
丧事按照老规矩办。爷爷在济南已无亲族,上海更是举目无亲,一切只能从简,但也尽力遵循着传统。顾秀芳像个总指挥,操持着一切。她让阿宝去买了白布,带着几个相熟的妇人,连夜赶制了孝衣孝帽。小河穿上宽大的粗白布孝衣,腰间系上麻绳,头上戴着尖顶的孝帽,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可怜。
店里所有的镜子都被用白布蒙上,这是规矩,防止亡魂被照走。爷爷的遗体被小心地擦拭干净,换上了一套他最好的、但也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停放在店里临时搭起的门板上,头外脚内。脚边点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谓之“长明灯”,又摆了一碗倒头饭,上面插着三根筷子。
棺材抬来的那天,小河看着那口单薄的松木棺材,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下来。爷爷一辈子要强,最后却只能睡在这样的“屋子”里。几个壮实的邻居,包括码头伤愈后依旧虚弱的顾家男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爷爷的遗体入殓。爷爷那把用了大半辈子的剃刀、推子、剪刀,被小河用红布包了,放在了爷爷的手边——这是他的手艺,到了那边,也得有吃饭的家伙。
“泉沁理发室”的招牌下,挂起了白色的招魂幡。灵柩就停放在店堂中央。小小的店铺变成了灵堂,烟雾缭绕,弥漫着香烛和悲伤的气息。
停灵的三天里,邻居们轮流来守夜。夜里寒冷,赵阿大就搬来他的炉子,烧着热水,让大家能喝口热的驱寒。王老板不知从哪里弄来些便宜的纸钱元宝,带着阿宝在门口默默地烧着。顾秀芳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小河,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人。
来吊唁的人比小河想象的多。多是爷爷生前的老主顾,街坊邻居,甚至还有几个从稍远地方赶来的、同样操着山东口音的老乡。
那位常来刮脸的书局老先生,拄着拐杖来了,对着爷爷的灵柩深深作了三个揖,老泪纵横:“郑师傅……的手艺……再也享受不到咯……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那个曾被小河理过发的周老爹,让儿子搀扶着,颤巍巍地送来几个鸡蛋,喃喃道:“好人啊……手艺好,心也好……怎么就走了呢……”
石库门的李先生带着妻女来了,放下一点微薄的奠仪,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连那个难缠的阔太太,也打发小丫头送来了一个装着银元的小白封,算是尽了心意。
每一个来吊唁的人,都会说起爷爷的好手艺,说起他的和气,说起他在这弄堂里这些年的时光。小河穿着孝衣,跪在灵前,机械地向每一位来客磕头还礼。听着那些真诚或客套的惋惜,她麻木的心才一点点感受到真实的痛楚——爷爷真的走了,这个世界上,记得他、怀念他的人,原来还有这么多。
出殡的日子到了。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雨丝,更添了几分凄冷。简单的起灵仪式后,八个邻居汉子抬起了那口并不沉重却承载着太多悲痛的棺材。
没有吹鼓手,没有浩荡的仪仗。送葬的队伍沉默而简短。小河捧着爷爷的牌位,走在最前面,顾秀芳和赵婶一左一右扶着她。后面跟着零零星星的邻居和老主顾。
纸钱被抛洒向空中,混着冰冷的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粘湿在青石板上。队伍缓缓穿过宝山里,穿过他们熟悉无比的弄堂。许多人家打开门,默默地注视着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脸上带着同情和物伤其类的哀戚。
“郑师傅,走好嘞——”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弄堂里显得格外苍凉。
一直送到了闸北边缘的乱坟岗子(义冢)。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浅坑。棺材被缓缓放入土中。小河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颤抖着撒了下去。泥土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锹又一锹的黄土落下,渐渐将那口薄棺掩埋,最终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一块简陋的木牌插在坟前,上面是小河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先祖父郑公力敦之墓”。
没有墓碑,没有丰盛的祭品。爷爷的一生,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埋在了这异乡的黄土之下,与他魂牵梦萦的济南府,隔了千山万水。
雨,渐渐下得大了。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最终,只剩下小河一个人,跪在泥泞的新坟前,一动不动。雨水打湿了她的孝衣,头发黏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顾秀芳过来拉她:“小河,回去吧,雨大了,仔细身子。让郑师傅安息吧。”
小河这才像是被惊醒,对着那小小的土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磕在冰冷的泥水里。然后,她被顾秀芳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泉沁理发室”关了整整三天门。
再次打开门板时,店里依旧残留着香烛和悲伤的气息。蒙镜子的白布取下了,但爷爷常坐的那张长凳空着,工具台上那把老旧的理发椅也空着,整个店铺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
小河换下了孝衣,穿上那身藏青色的衣裤,头发重新利落地挽起。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冰冷的坚毅。
她开始默默地打扫整理。将灵堂的痕迹一点点清除,把每一样工具擦拭得干干净净,归回原位。她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仪式。
邻居们知道她难受,都尽量不来打扰,只是偶尔,顾秀芳会端来一碗热汤面,赵婶会塞给她两个热乎乎的馒头,王老板会在路过时叹口气,说一句:“丫头,想开点。”
第三天的傍晚,小河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里紧紧攥着爷爷留下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那套沉甸甸的工具和那个小小的银锁片。
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吞噬。她又变成了一个人。在这个举目无亲、动荡不安的时代,守着这间小小的、浸透了爷爷心血和回忆的理发店。
她想起爷爷临终前的嘱托——“守住了”。
她想起自己穿越而来的茫然无措,是爷爷给了她一个家,一份生存的依仗。
她想起奶奶,想起那个同样失去至亲、不得不在异世挣扎求存的自己。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她很快用力擦去。
不能倒下去。
爷爷不在了,但“泉沁”还在。她的手艺还在。她必须活下去,连同爷爷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熟悉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瘦弱却眼神倔强的女孩。她拿起梳子,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髻重新梳得一丝不苟。
然后,她开始仔细地检查每一把剪刀,每一把剃刀,给推子上油,将毛巾叠放整齐。
明天,“泉沁理发室”必须重新开门营业。
生活,从不因个人的悲欢而停下脚步。而活下去,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夜色彻底笼罩了宝山里,但“泉沁”店里,那盏煤油灯,又一次亮了起来。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仿佛在宣告着一种不屈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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