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幕后
法会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玉真观重归宁静。
前庭的士子们带着激荡的心绪与斑驳的泪痕陆续散去,唯有松柏间的清风,依旧卷着未曾散尽的烟火气,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似有若无的悲愤与沉思。
法会结束,人群已经散去。
持盈散人并未急于离开她静修的后殿小院。
她屏退了侍奉的道姑,独自一人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株在秋风中依旧苍劲的古松,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刀光剑影与宫廷倾轧之中。
她之所以会如此痛快地支持这场法会,并非一时兴起,更非如外界所猜测的那般,是某种直白的政治表态。
修行多年,到了她这般年岁与境界,所谓的权力倾轧,早已如过眼云烟。
李林甫也好,太子也罢,乃至她那高踞九重宫阙的皇兄,在她眼中,都不过是这煌煌盛世舞台上的角色,上演着一出出似曾相识的悲喜剧。
她之所以应允,原因有三。
这其一,便是那“超度亡魂”四字。
杨昱的这个理由,切实地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弦。
她这一生,见过太多女子的身不由己与无声凋零。从武周时掖庭宫中莫名病逝的宫人,到后来政治漩涡里香消玉殒的妃嫔命妇,乃至这教坊司中那些连姓名都无人记得的官妓。
她们或许身份悬殊,但归根结底,都是这男权世道下的祭品,是权力倾轧中最无力、最容易被牺牲的存在。
她虽已跳出红尘,但那份源于同性的悲悯,却从未泯灭。借此法会,为那些枉死的弱质女子寻一份安宁,在她看来,是她身为这修行之人的本分。
其二,则是出于对杨昱这个年轻人的一点......好奇与考量。
她如今虽久居观中,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杨昱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几首惊才绝艳的词作,以及近来的种种作为,早已传入她的耳中。
一个凭借贵妃姐姐恩宠骤然显贵的少年,本该是斗鸡走马、沉醉繁华的纨绔模样,可他却似乎总在做些“出格”之事----运荔枝、制火药、救官妓,甚至敢于与那权相李林甫站在对立面,不惜卷入这等敏感风波。
她很想看看,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是真有几分济世之心,还是仅仅为了博取名望?
让他撰写祭文,便是她设下的一道门槛。
而今日,杨昱的表现,也还算是令她满意。
虽说是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撰写祭文并亲自念诵,但他最终将这祭文的活儿交由元结来完成的举动,也确实恰如其分。
彼时彼刻,这元书生确实是最恰当的人选。
此子,懂得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更懂得将真正的“主角”推到台前,这份心思与气度,不像个单纯的幸进之徒,倒有几分浊世清醒的意味。
其三,也是最深藏的一点----她在这此的事件之中,隐约看到了一丝打破当下这潭“死水”的可能。
她那位皇兄晚年愈发沉溺享乐,放任右相李林甫专权,虽说李林甫却是有治世之才,国中上下也还算是井然有序,但朝堂上下的暮气却是越发重了起来,看似是花团锦簇一片太平,实则这大唐的内里却已开始腐朽。
如今的大唐,正需要一些新的声音,一些鲜活的力量,去冲击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杨昱、元结这些年轻人,或许莽撞,或许天真,但他们身上那股不顾一切的锐气,正是这个时代所稀缺的。
自己便借此次事情让他们闹一闹,让这教坊司的污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许能刺痛一些麻木的神经,让这盛世之下的脓疮,有机会被剔除、剜去。
她此举,无关党派斗争,只不过是为给这沉闷的世道,透一口气。
就算李林甫为此向她发难......她自觉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李林甫很难抓到她更实质的错误,也相信自家皇兄没有昏聩到帮着外人来打家里人的地步。
“师父。”李冶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持盈散人的思绪,“法事已毕,众人皆已散去。杨郎君与元郎君等人,想在离去前,再来拜谢师父。”
持盈散人缓缓转过身,面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沉静。
她微微颔首:“让他们进来吧。”
李冶侧身让开,杨昱与元结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元结的眼眶依旧红肿,面色苍白,但相较于法会前的沉郁,此刻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宣泄过后的解脱,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略显褶皱的白色襕衫,上前几步,对着持盈散人便要行大礼。
“晚辈元结,拜谢散人成全之恩!”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这一拜,不仅仅是为了今日法会给了他告慰海棠的机会,更是为了持盈散人肯为那些微贱如尘的女子们,提供这一方用来发声与安魂的人间净土。
持盈散人并未避开,受了他这一礼,才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和如幽谷清泉:“元公子请起。超度亡魂,慰藉生灵,本是修行人的分内之事。你能借此机缘,一抒胸中块垒,告慰故人,亦是你的诚心所致。”
她的目光落在元结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只是,悲恸过后,前路犹长。逝者已矣,生者当如何自处,元公子可曾想过?”
元结站起身,闻言身体微微一颤,双手下意识地又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泪光闪烁,却多了一分决绝:
“回散人的话,晚辈......晚辈之前浑浑噩噩,只觉天地无光,生无可恋。但今日.....今日在此,将心中悲愤诉诸于众,听到底下诸位同道的唏嘘与支持,晚辈忽然明白,海棠之死,非我一人之痛,更是万千类似悲剧之一隅。”
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若不能为海棠讨回公道,若不能令教坊司中这等苛虐之事有所收敛,晚辈......愧对海棠,更愧对今日在场所有心存良知之士!”
“此路可不是你说说便能走得通的。”持盈散人缓缓开口道,“你真有这毅力?”
“此路再难,晚辈也定会走下去,直至水落石出,直至......直至那些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得到应有的惩处!”元结回答道。
持盈散人凝视着元结眼中那簇重燃的、带着痛楚与执拗的火焰,片刻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有些路,既已选择,便只能由行者自己丈量其中的艰险与代价。
她的目光转而落在一直静立一旁、神色恭谨的杨昱身上。
“杨郎君。”持盈散人的声音依旧平淡。
“晚辈在。”杨昱连忙躬身应道。
“今日法会,你做得很好。”持盈散人道,“虽说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做,有偷奸耍滑之嫌,却也安排的还算妥当。”
她看了眼门口的李冶,看得这位小道姑也是心中发毛----这事儿终究是有她一份的。不过持盈并不打算深究,只是想稍稍敲打敲打这二人。
所以她又继续开口道:“你们那文章着实是不错,算起来这件事情上你也算居功颇丰,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
杨昱抿着嘴有些心虚,听了持盈这话也不敢居功,更不敢狡辩,只是愈发恭敬地回道:“散人谬赞了。晚辈只是觉得,情之所至,发自肺腑,方是最能动人。”
他说着又表现得甚是亲厚地搂住了元结的脖子,继续道:“次山兄心中的悲恸,远非晚辈所能模拟,必须由他亲口道出,才能告慰亡魂,警醒世人。晚辈......晚辈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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