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圣意
李隆基总是这样坐在他的龙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御座之下的那些臣子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互攻击,勾心斗角的戏码。
秋去春来,往复轮回,他的臣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宰相也换了一个又一个,说实话,他已经有些看腻了这无聊的剧情。
李林甫是难得一个颇合他胃口的宰相,懂得揣测圣意,懂得如何治国如何理政,虽说总像是只大章鱼一样到处伸手,多有僭越,但李隆基不在乎----只要李林甫能帮他把这朝堂管理好了,他的手伸得多长都行。
只要别伸到他的核心要害处,李隆基都不会说什么,反正北衙禁军不可能被李林甫控制,只要禁军不朽坏,他这老章鱼的触手不管伸去了什么地方他这圣人都有能力将之斩断。
国家,就是对暴力的垄断,而皇帝,也必须就是这种暴力的最高掌握者。唯有如此,这个国家才是他的。
但若真的仅仅如此,这个国家也没办法永远是他的。
暴力的确能让人恐惧,却无法让人心服。
真正高明的统治,在于编织一张名为“大义”与“秩序”的网,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在这张网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竭力维护它。
李林甫,就是他用来编织和维护这张网时最得用的一根线,分出去的触手越多,针线便越多,这网就越发的牢固。
这对他这圣人来说本是件好事。
可这根线的针头如今已然有些锈了,有些分不清好赖,甚至开始试图自己当织工了么?
御座之下,李林甫那看似恭顺的请罪姿态,恰恰是他最精妙的进攻。李隆基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瞬,旋即又垮了下去,但幅度很小,离得远的人完全无从察觉。
这细微的表情,唯有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能窥见一二,他知道,这是圣人正在权衡。
而他心中的决断也已经浮现了。
朕可以容忍你的触手,但前提是,你自家心里必须得明白,是谁允许你长出这些触手的。
“十郎啊十郎,”李隆基在心中默念着李林甫的小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你总是这般聪明,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此刻又将难题抛给朕,便是你最后的护身符么?”
他厌倦了这些无聊的斗争戏码,但并不代表他会允许戏码脱离他的掌控。
李林甫这棵大树,根系确实已经太深了,深到足以滋养整个官僚体系,也深到可能蛀空帝国的基石,以至于破坏他的那张网。
大肆排除异己、染指太子人选、科举之事也敢搪塞糊弄说什么野无遗贤......李隆基觉得自家对他的容忍已经够多了。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教坊司这点贪墨、几条人命,在他李隆基眼中,不过是尘埃般的小事。真正的大事是,这棵大树,是时候该修剪一下枝叶了,免得它忘了,阳光雨露来自何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平日里过于娇纵你,你便觉得朕的容忍是无限度的了?看来朕偶尔还是得给你些敲打才是。
不过他也不会过当,起码目前他还没找到一个足以代替李林甫的人选,所以这敲打不能太过当,倒是不如就照着他先前说的什么“经办吏员”疏忽大意办事不力,再不然中饱私囊什么的罪名反正安一个上去,这事儿也就这样了。
哦,还有那什么虐待官妓的事情也要处理一下。
反正李林甫也认错了,有个态度就好......
李隆基这么琢磨着,虽说心中不满但权衡一番后还是打算就坡下驴,顺着李林甫认错的这个台阶把这事儿的影响范围缩小,省得有些人觉得李林甫要倒台了什么的,又要闹得朝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正要开口,却又被打断。
“陛下!”
一个洪亮乃至有些粗野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朝堂的沉寂。
只见安禄山拖着肥硕的身躯出列,他对着御座一拱手,声若洪钟:“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可杨御史说的在理啊!俺们在边关给陛下卖命,朝廷的钱粮却叫这些蛀虫贪了去,寒了将士们的心不说,连几个苦命女子活命的用度都克扣,这他娘的还是人干的事吗?!”
满朝文武尽皆愕然。安禄山,李林甫一手提携的边将,此刻竟毫不犹豫地反戈一击!李林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
安禄山此举,一是自以为理解了圣意,想讨好自家;二来这话听着一心为公,暗里却是自抬身价;三来,恐怕也是早已不满李林甫对其的节制了吧。
这胡儿貌若猪牛,这心思却狡黠胜似狐鼠。
杨国忠也有些讶异,这安胖子不止没有在此事上给自家使绊子,居然还能会自家说话?
但李隆基却是不会因为安禄山帮腔就改变主意的----这些臣子心中到底什么心思、背地里到底什么勾当他都清楚得很。
他可不是第一天当皇帝了。
“外戚和边将…………”这四个字在他心中晃晃悠悠地转了两圈,说实话,这组合可并不招人待见。
杨国忠,自家贵妃之兄,凭借自己的恩宠和那点小聪明在朝中迅速崛起,目前算是用来敲打李林甫的一把好刀,但其人的赌徒本质与勃勃野心,李隆基看得分明。
他可以放手用之,却还未真正放心,起码暂时不可能让他走到太高的位置。
至于安禄山,更是如此。
这个看似粗鄙愚忠的胡儿,手握三镇精兵,其势力在东北已然尾大不掉。自己对他恩宠有加,甚至允许他出入禁宫,称贵妃为母,算是为了笼络这头猛虎,也是一种束缚。
不然谁家边将不守边三天两头待在京中的?
如今这两人居然隐隐站到了同一个立场上去攻击李林甫,那可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李林甫纵然专权、贪权,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惹得他这圣人心生不快,但他有一件事是绝不会做的----他绝不会动摇李唐的江山社稷。
他本身是宗室远支,他的权力、他的家族、他的一切都寄生在这个王朝的体系之上。
他是一头拴在李家柱上的恶犬,或许会吠叫、会龇牙,甚至会偷吃主人后厨的肉,但他绝不会去啃断那根拴着他的柱子----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的利益与皇权的稳固,在根本上是一体的,所以自己和李林甫不会有太大冲突,但这两个外人可就不一样了。
敲打李林甫的事情必须提上日程,但他也可以稍微往后放一放,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扳倒宰相,形成一个新的、更危险,对皇权更有威胁的权力联盟。
电光火石间,李隆基已有了决断。
他脸上的那丝玩味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轻轻咳嗽一声,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走了大殿内所有的注意力,连安禄山那粗豪的嗓音也戛然而止。
“够了。”
李隆基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目光首先落在安禄山身上。
“安卿忠勇可嘉,心系边军,朕心甚慰。然,朝堂议事,自有法度。边军艰苦,朕历来深知,一应钱粮用度,朕何时短缺过你们?此事,朕自有计较,安卿不必过于激愤。”
这话,看似褒奖,实则是警告安禄山闭嘴,不得再妄议中枢之事,更是轻轻巧巧地将“贪墨军资”这个最敏感的指控暂时搁置一旁。
接着,他看向杨国忠和韦见素。
“杨卿、韦卿,核查账目,揭露积弊,乃是尽忠职守,朕已知晓。教坊司之事,确有其弊,不容姑息。”
肯定了他们的行动,先给个甜头,但随即话锋一转。
“然,李相所言亦有理。机构庞杂,人员众多,偶有害群之马,亦在所难免。不可因少数蠹虫之恶,便否定全部,甚至动摇体统。”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依旧保持着请罪姿态的李林甫身上,语气放缓,却字字千钧。
“十郎。”
他唤了李林甫的小名,这一声呼唤,让无数朝臣心中剧震。这既是显示亲近,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你身为首相,总领百揆,确有失察之责。朕念你多年来夙夜在公,于国有功,此次便不予深究。然,教坊司及相关涉案官吏,必须严查严办!该罢黜的罢黜,该流放的流放,贪墨之款,追缴入库!涉事人等,一个不得姑息!至于太常寺、礼部相关官员,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此事,便由你亲自督办,给朕,也给天下一个交代!”
圣意已决,乾坤独断。
这番处置,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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