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银簪诉旧泉州事,侯言泣尽半生痴
“不知侯爷是从何得知?”
李睿望着她眼底难掩的震惊,忽然低低苦笑一声。
只是那笑声里却像是裹着半生风霜,落在满坞菊香里,竟透着说不尽的涩意。
“因为本侯也有一只苏家女儿才有的银簪。”
秋风卷着细碎的菊瓣飞过,一片淡紫落在时念发间,像谁悄悄落下的一声叹息。
她僵在原地,听李睿的声音缓缓展开一段尘封二十余年的往事。
“我的妻子,她本是泉州府苏家的嫡女,名婉,三十五年前,是泉州府数一数二的才女。”
“苏婉”二字入耳,时念紧绷的脊背竟微不可察地松了半分。
原主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母亲影像,始终与“苏昭”这个名字牢牢绑定。
她曾在旧箱底翻到过一张泛黄字条,娟秀字迹写着“昭儿亲启”,那墨迹虽淡,却能辨清“昭”字的轮廓。
如今李睿口中的“苏婉”,虽同是苏姓,却终究不是一人。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是永安侯的女儿,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想。
她细微的松懈没能逃过李睿的眼睛。
他握着梨花木盒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簪头缠枝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探究,却终究没点破。
只是转过身后,他望向漫山遍野翻涌的菊浪,声音沉得像浸了整夜秋露。
“她总说,菊花是最懂隐忍的花,耐得住霜寒,熬得过孤寂,才能等到盛放的日子。”
时念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拧着身上衣袍表面的纹路。
她能清晰感觉到,李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那些积了半生的往事,便会像决堤的水,汹涌而出。
“那年我刚满十六,奉父亲之命去泉州府巡查海贸。”
李睿的声音带着些微飘忽,像是透过眼前的花海,望进了二十多年前的泉州港。
“记得那年正是三月,刺桐花缀满枝头,把整座城染得一片绯红。”
“我在苏记布行的柜台前,第一次见到了她。”
说这话时,他嘴角竟漫开一丝极浅的笑意。
那笑意顺着眉梢漫下去,连眼底常年凝着的冷意都融了几分,与平日那个铁面冷硬的永安侯判若两人。
“那时候的她穿着件月白襦裙,正低头给一匹杭绸配色,指尖拈着几缕丝线,在布面上轻轻比画。”
“阳光落在她发间的珍珠步摇上,晃得人眼晕,却让我舍不得移开目光。”
李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当年的暖意。
“我走上前说要订做一身骑射服,她抬头看我,问‘要银线滚边,还是暗纹绣’。”
那感觉他至今依旧清晰,当时苏婉的声音清得像泉州港的海风,拂过他的心尖,瞬间让他的整颗心都软了。
时念捧着空酒碗,指尖触到碗沿的冰凉,眼前却不自觉浮现出那样的场景。
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遇上温婉灵秀的商户千金,像话本里写的那般,一眼惊鸿,从此便入了心。
“苏记布行在泉州府是百年老字号,苏家大小姐苏婉的名声,比店里最好的云锦还响。”
李睿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怀念。
“她不单会裁衣绣活,还通诗画。”
“据说当年泉州知府的千金出嫁,嫁衣上那幅百花齐放,就是她熬了三个月,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连鸟雀的尾羽都分了十二种色线。”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嘴角弯得更深。
“我后来总找借口去布行,有次故意说布面的暗纹不够别致,让她亲自跟着去库房挑花样。”
“她气得眉尖蹙起,却还是提着裙摆,跟我走了半条街。”
“沿途还跟我说,哪家的鱼丸最鲜,哪家的茶盏釉色最润,哪家的糖画师傅手艺最好。”
“她就像个寻常姑娘,跟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
风吹过菊田,簌簌声响里,像是有人在轻轻应和这段埋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那时我总觉得,门第算什么?勋爵世家又如何?”
李睿的笑声里渐渐掺了自嘲:
“我甚至偷偷画了张舆图,在上面标好了从泉州到盛京的水路,想着等巡查结束,就回府求父亲去苏家提亲。”
“我以为,只要我坚持,总能把她娶进门。”
时念这才轻声插了句嘴,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
“她一开始,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吗?”
“起初不知道。”
李睿摇头,指尖在木盒上的“婉”字簪上重重一点,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字刻进骨血里。
“我只说自己是京城来的行商,姓李。”
“她待我便少了许多顾忌,说话做事都自在得很。”
“直到有次,我陪她去码头看新到的云锦,恰好遇上泉州知府带着属官亲来迎接。”
“那时候,她才知道,我是永安侯府的二公子。”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哑了,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第二天我再去苏记布行,柜台后的伙计只说大小姐抱病,不见客。”
“我在布行门口站了三天,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沉沉,终于在第三天傍晚,等到她从后门出来。”
“她没跟我说一句话,只递给我一匹杭绸。”
“就是我当初订做骑射服选的料子,那时她只留下一句‘公子身份尊贵,苏婉高攀不起’。”
时念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就懂了。
苏婉不是不喜欢,是太清醒。
在这个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世道里,商户女嫁进侯府,要面对的何止是门户不当的议论?
那些侯府里的规矩、下人的轻视、宗室的指点,她早早就预见了,所以才宁愿狠心推开。
“我那时哪里肯信?”
李睿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指节泛出青白。
“我跟她说我父亲最疼我,只要我求,他定会允了这门亲事;”
“跟她说侯府的规矩我来担着,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我那时年轻,总觉得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撞开世俗的铜墙铁壁。”
他年轻时就是这般意气风发,以为真心能抵得过所有阻碍,却忘了这世间,总有许多身不由己。
“她那时候只是沉默。”
李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每个字都裹着苦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对她妹妹说的话。”
“她说,阿妹你可知,侯府的宴席上,连入座的席位都要分三六九等?”
“我一个商户女,进了门,怕连伺候笔墨的丫鬟都能踩我三分。”
“到时候,李公子的诚意,又能护我多久?”
时念心里感慨,原来这世间的偏见,从来都不只针对青楼女子,商户、奴籍、寒门……
那些被划在体面之外的人,都要背着无形的枷锁。
“我回盛京后,三番五次托人去泉州说亲,连父亲当年留下的那匹贡品云锦都送了过去,苏家却始终咬定门户不当,不肯松口。”
李睿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划着圈,像是在描摹当年那封被退回的婚书。
“直到半年后,泉州府突然传来消息——苏老爷,也就是我的岳父松口了。”
时念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秋风裹着菊香钻进鼻腔,那清甜里竟莫名带了点涩味。
“我记得那天是冬至,雪下得正紧,漫天漫地的白。”
“送信的小厮冻得鼻尖通红,却咧着嘴笑,隔着风雪朝我喊‘公子!苏家老爷松口了!他说只要您肯八抬大轿娶,苏家嫁妆分文不要!’”
他说到八抬大轿四个字时,声音忽然发颤,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却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我当时乐得差点掀了屋顶,连夜就让管家备聘礼,连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支翡翠步摇都找了出来。”
“那是我母亲最宝贝的东西,我想着,给她插在发间,定然好看。”
一朵金黄的菊瓣被风吹得扑在他的玄色常服上,像撒了把碎金,却衬得他眼底的落寞更重。
“可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欢喜,多像个笑话。”
李睿低头看着石桌上的酒渍,那晕开的痕迹皱巴巴的,像一朵枯萎的花。
“苏府的回信快得反常,连婚期都定得急,说‘年内必须完婚’。”
“我那时候被欢喜冲昏了头,只当是苏老爷终于被我的诚意打动,压根没细想——”
哪有商户嫁女儿,急得连开春都等不及?
“您后来……查到原因了?”
时念轻声问,声音放得很柔,像是怕惊扰了这段美好但却很沉重的往事。
李睿抬起头,望向泉州府的方向,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戚。
秋风卷着菊瓣落在他发间,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
“嗯,查到了。”
只是那时候,苏婉和他早已经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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