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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菊坞逢侯携书至,银簪旧姓搅心潮


海棠坞的菊花开得正盛。

黄的像新酿的蜜,稠得能沾住衣角;

白的像初落的雪,素得映亮眉眼;

紫的像刚研好的徽墨,浓得晕开几分雅致。

风一吹,连片的花穗便掀起层层金浪,连游人的影子都被染得浸了彩。

阿福早拉着大力冲进花海,两人举着糖画做的青龙偃月刀追打,脆生生的笑闹惊得粉蝶扑棱棱四散,翅尖还沾着细碎的菊瓣。

时念寻了块被日光晒暖的平整青石坐下,眼瞧着浅醉和流芝蹲在花田边,挑拣着最艳的菊枝往发间插。

浅醉别了支鹅黄的,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流芝选了朵淡紫的,倒添了几分灵动。

不远处的乔章林捧着本诗卷,正对着一旁的乔娘子母女的描丹青。

笔尖轻扫,留下几缕淡淡的墨痕。

“念姐,喝酒!”

阿福举着个粗陶瓷碗跑过来,碗里的酒液晃得溢出沿口,溅在他的布棉鞋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这是吴婶最后的桂花酒,若不是今日出来游玩,吴婶还舍不得拿出来!”

吴婶随地捡起一根木枝就要敲阿福,却被阿福快速躲开。

“你这浑小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时念笑了笑,拿起一只盛满桂花酒的碗,酒的甜香混着空气中的菊香钻进鼻腔,竟让她恍惚想起刚穿来时的那个黄昏。

那时她躺在铺着起毛球的锦被上,满脑子都是宁州没做完的营销通告。

然而怎么没想到,半年后她会和一群曾困于青楼的姑娘、曾隶奴籍的汉子,在城外的花海间自在喝酒。

“念姐,您瞧!”

浅醉举着支糖画跑过来,原本就憨态可掬的关羽像,被她用指尖蘸了点糖霜添了两撇胡子,模样顿时滑稽起来。

“像不像十二上次演的董卓?”

时念刚要笑出声,目光却忽然顿在远处的官道上。

一辆乌木马车正缓缓驶来,车帘被秋风一卷,堪堪露出一角玄色常服,袖口绣着的暗纹兰草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握着酒碗的手猛地一顿,碗底磕在青石上,酒水溅出少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车帘上的云纹暗绣,她认得。

是永安侯李睿的马车。

阿福也瞧见了,愣在原地,一时不察竟被吴婶追上一棍子敲在背上。

“你还跑——”

“永安侯、侯爷怎么会来这儿?”

阿福喃喃,吴婶这才发现不对劲,顺着阿福的视线瞧过去。

时念放下酒碗,抬手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菊瓣,声音听不出波澜:

“紧张什么?”

她望着马车轱辘碾过菊丛边的软泥,越来越近。

她勾唇笑了,语气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轻松:“说不定,侯爷也是来赏花的。”

马车在花海边稳稳停下,李睿踩着凳脚下来,玄色常服的下摆沾了些尘土,却依旧身姿挺拔。

他身后的随从捧着个描金锦盒,盒身在阳光下泛着光,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时老板倒是清闲。”

李睿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糖画碎屑与散落的酒碗,最后落在时念发间那支淡白菊上,语气平淡。

“这海棠坞的菊花开得,倒比侯府的好些。”

“侯爷不也一样?”

时念弯腰捡起石桌上的花瓣,只是那花瓣早已有些枯萎。

李睿从随从手里取走锦盒,目光落在时念脸上时顿了顿。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来走走,或许能撞见些意外景致。”

他说着便打开锦盒,里面竟躺着一套线装新印的《蓝星诗词集》,米白封面上还沾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显然是刚印好不久。

“听说时老板近日在给寒门学子赠书,本侯也来凑个热闹。”

“既是凑热闹,那得喝碗酒才行。”

她重新举起陶碗,桂花酒的甜香随着风漫开,裹着菊香飘向李睿。

李睿接过碗,仰头饮了一口,酒液沾湿了他唇上的短须,浸湿一片,反倒添了几分平常。

浅醉和流芝见状,识趣地带着所有人往花海深处走,连带着将散落的东西也一并收了;

阿福也拽着大力几人,吵着要去远处摘野果。

转眼间,石边便只剩时念与李睿两人,菊香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倒比刚才多了几分安静。

“侯爷似乎对蓝星的诗格外上心。”

时念把玩着手中酒碗,碗沿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些。

李睿望着远处打闹的人群,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认真:

“如此佳句,怎能不慕?”

时念挑眉轻笑一声,并未继续接茬。

她总觉得,李睿对这些诗的在意,不止“慕”这么简单。

李睿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却没点破,只是又取出一个小巧的梨花木盒。

盒子打开时,里面躺着支银簪,样式竟与时念发间插着的那支几乎分毫不差。

只是那簪头的缠枝纹更繁复些,尾端还细细刻着个极小的“婉”字,需得凑近些才能看清。

“时老板可认得此物?”

时念捏着空酒碗的手指猛地一紧,呼吸骤然停滞。

她一直以为自己头上的只是支普通素银簪,却没想竟藏着这样的玄机,更没想到李睿会拿出一支几乎一样的来。

“倒是……与我头上这支很像。”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强忍着才没有拔下自己发间的簪子。

李睿合上木盒,目光瞥向方才放在石桌上的《蓝星诗词集》。

风吹过,书页轻轻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时老板可还记得你娘的姓名?”

这一问像块骤然投进心湖的巨石,瞬间搅乱了满湖平静。

时念的猛地愣在原地,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缓缓抬眸,看向李睿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如果说刚才还觉得他是偶然来此,此刻却清明得可怕。

李睿根本不是来赏花的,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难怪李贤屡次找她麻烦、次次栽在她手里,李睿却始终以礼相待,从不出手为难;

难怪他总在怡红院附近出现,却从不上门叨扰;

难怪他会对一支银簪、几句陌生诗句如此上心;

也难怪他会对自己说那些提醒的话。

时念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妇人,总在月下对着一支银簪默默垂泪,嘴里反复念叨着“姐姐”“我好想你”之类的字眼。

那时她只当是原主幼时模糊的臆想,此刻才惊觉,那或许是被尘封多年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跳,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

“家母自嫁与先父后,便一直以苏氏自居,对外极少提及闺名。”

“以前或许听她提过一两句,只是那时年纪太小,早就记不清了。”

她刻意加重了“苏氏”二字,目光紧紧锁住李睿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变化。

果然,李睿的薄唇猛地抿紧,指节在木盒边缘捏得泛白,指腹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比被秋风搅乱的菊海还要汹涌,有震惊,有痛惜,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苏氏……”

他低念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用尽了力气才稳住语气。

“她是不是左眉角有颗小小的痣?”

时念的闻言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原主记忆里,母亲的旧画像上,左眉角的确有那么一颗痣!

只是那画像早被虫蛀得模糊不清。

她也是偶然在旧箱底翻到过一次,从未对人提及,李睿又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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