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死得其所

他率先出声：“心脉衰竭，这应该是先天的病，很难治愈。”

“是，”瑟瑟守在塌边，慢慢捂着裴昭冰凉的手掌，“他告诉过我，这是娘胎里带下来的病，只能用补药压制，治不好的。”

她将裴昭身上的血污擦干净了，男人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侧脸新添的血痕与旧时那道疤无比醒目。他骨子里还是霸道的，否则也不会昏迷不醒时还死死抓住瑟瑟的手，生怕人丢下她走了。

景鹤有意带瑟瑟走，问她：“若裴昭死在这里，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如果撑不过今夜，我想求师兄答应我一件事。”

求，她说求自己。

青梅竹马的师妹，唯一珍重的家人，他爱了数不清年岁的人，

在为了另一个伤害过她的男人恳求他。

景鹤勉强扯出笑容，温柔应道：“好，师兄答应，你开口便是。”

“我想求你让我把他的尸身带回去，死在敌军帐中已是耻辱，能不能不要让他、让他……”

至此，瑟瑟哽咽一瞬，拂去脸上的泪珠继续说：“请别让他，暴尸荒野。”

战场上堆满了残尸，极易招来野狼与食腐肉的秃鹫，裴昭身为皇帝亲自指派的将领没少在行军作战时挫伤景时煜的军队，他死后定会被他们扔到埋尸坑附近仍他的身体被猛兽啃食。到底是为平叛而死，瑟瑟不忍他落得那种下场。

“你是想将他带回俞城，安葬在裴家祖坟中？”

“不，我只想在这附近，寻一处稍稍安稳的地方将他葬了，不要立碑。两军交战正酣，难保有敌军碰到他的墓后掘坟泄愤。”

这么说着，她自己却在无奈苦笑。安稳的地方？两拨人马交战哪儿有不死人的？死的多了便要抓民充军，夫妻分别、骨肉相离，这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大多死的死，跑的跑。战争不停，天下间又有哪里能安稳呢。

“好，我答应。”

景鹤掀开帘帐走出去，稀薄的日光刺入。远处的天边，一轮红日拖着长长的光辉爬到山边，又被一重连着一重的高山遮住了。

约莫一炷香后，小兵端来一碗药汤。

参汤的药气缠在帐幔上，连带着瑟瑟的发梢都沾了这股味道。她守了裴昭整宿，眼下冒出淡淡的青黑，掌心却始终贴着他的手背——

裴昭的眼依旧阖着，睫毛长，平时醒着时总像含着点不耐烦，此刻垂着，倒显得乖了。只是透着股死气——唇瓣泛着失了血色的灰白，嘴角还凝着点昨夜没擦净的药渍，结了层浅黄的痂。呼一下，停一下，停的那刻，瑟瑟忍不住把耳朵凑近些，直到再听见那声微弱的吸气，心才能往下落半分。

裴昭睁开眼睛，视线散着，却直直落在她脸上，气若游丝地笑：“……哭了？”

瑟瑟没应声，眼泪倒先滚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他想抬手，胳膊却在半空坠了下去，只剩手指极轻地颤了颤。

她起身倒了半碗温水，先用嘴唇抿了抿，不烫，才端到榻边。轻唤着裴昭的名字:“喝些水吧。”

他睫毛颤了颤，喉结极慢地滚了滚，才咽下小半口，跟着便剧烈地喘息起来。她慌忙用帕子擦去他唇角的水珠，指腹触到他下颌的胡茬，手缩了缩。

“我是不是快死了？”

床上的人小声问。

瑟瑟没理他，他安静了片刻，又出声:“那个人呢？”

“师兄还有事，先走了。”

“辛苦你特意留下来照顾我。”

瑟瑟握着碗的手指紧了紧，瓷碗边缘硌得指节发白。她没看裴昭，只垂着眼皮往他唇边凑了凑：“谁乐意照顾你。不过念在你是游儿的爹才怕你死的太快，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留下。”

裴昭笑了笑，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强撑着说：“是该说句像样的话……以前对你，太混账了。”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终于能看清瑟瑟眼下的青黑，那点青色像针，扎得他心脏抽紧。“总是逼你做不愿做的事，还…因为旧事耿耿于怀，设计你被关禁闭……”

“那时觉得，你眼里该只有我，我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你。”裴昭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后来才明白，凭什么呢？我又没给过你什么好。”

瑟瑟猛地别过脸，鼻尖泛酸。她想说“你明明给过”，她们也是有温馨的时刻的，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出口只剩硬邦邦的一句：“现在说这些，晚了。”

“是晚了。”裴昭的呼吸又开始发颤，他偏过头，努力想看清她的侧脸，“但有件事，不能让你到最后还误会。”

他顿了顿，攒了点力气才继续：“这次被俘……不是意外。”

瑟瑟猛地转回头，眼里满是惊愕。

“军里有内鬼，每次作战部署，景时煜那边都能未卜先知。”裴昭的睫毛颤得厉害，“所以我和其他人商量，故意让自己落入圈套，就是想看看……谁会在我被俘后，率先暴露。”

他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点浅红的血沫。瑟瑟慌忙用帕子去擦，指尖抖得厉害，帕子上的药味混着血腥味，呛红了她的眼。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气，更多的却是后怕，“这种事你怎么能一个人？万一……万一你真死在这儿怎么办？”

“我能和谁配合？”裴昭笑了笑，眼底带着点自嘲，“身边的人，是敌是友还说不清，我告诉你是怕你为我难过……”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若我真的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瑟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她别过脸抹了把脸，凶巴巴地说：“谁会为你伤心？我巴不得你……”

话说到一半，看见他苍白着脸，眼神却定定地望着自己，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霸道，只剩小心翼翼的恳求。

她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掌心焐着，声音闷得像从胸腔里发出：“那你找到内鬼了吗？”

“找到了。”裴昭的手指动了动，想回握她，却没力气，“就是本该接应我的将领——陈松。”他喘了口气，“他也是军中老将，想不到竟会被景时誉收买…咳咳，如今我只盼着，能撑到把消息送出去。”

他看着瑟瑟，忽然笑了，眼里有了点活气：“其实……也想撑到……看看你会不会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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