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孤坟

裴昭的死讯是在第二日传到景时誉耳中的，他听闻此事头也不抬便叫手下人看着把尸身火化。傅铮立在主营帐外，静静看着景鹤的人抬着担架离开。

巡逻兵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他忽然侧身咳嗽一声，将他们安排去别处站岗，给景鹤留出一刻钟运送尸体的时间。

他到底尚存一丝私心，不忍见裴昭被挫骨扬灰。

景鹤亲自扶着担架的边缘，裴昭的头歪在帆布上，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湿透。经过主营帐时，他听见景时煜帐下的军士说，要在三日内踏平俞城。帐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傅铮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

“走。”景鹤低声吩咐侍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偏帐的烛火还亮着。瑟瑟趴在床沿，累的睡着了。她睡得极浅，帐帘微动的瞬间便惊醒，见是景鹤，慌忙抹去眼角的湿痕：“师兄？”

“他去了。”景鹤目光落在她褪尽血色的脸上，“方才断的气。你劳累了一晚，我不忍叫醒你，便带他去后山葬了。”

“怎么会……”

瑟瑟记得自己明明守了裴昭整宿，凌晨时他还喝了半口参汤，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我去看看。”她猛地起身，裙角扫过矮几，带倒了那只空药碗，青瓷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

景鹤没拦她，只在她擦过肩头时低声道：“我安排了人陪你去，是你选的那处安静的地方。”

后山的松林挨着一个荒废的村落，林子里寂静无声。

两个侍卫正挥着铁铲填土，新翻的泥土带着腥气，混着松针的清香扑面而来。担架放在坑边，只剩一块白布。

瑟瑟一步步挪过去，盯着他们的动作，心中像被人挖了一块，鲜血淋漓。

“为什么不叫醒我？”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景鹤站在她身后，阳光透过松枝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走得很安详。他说，不想再看你哭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割开瑟瑟的心脏。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摸向隆起的新坟。对身为世家子弟的裴昭来说，这坟简陋得可笑，可对于将帅裴昭而言却已是奢望。

“盖上吧。”景鹤伸手将她拉起来，力道很轻，“山里有狼，早些埋了好，也了却你的顾虑。”

“这个你拿着。”景鹤忽然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塞进她手心。

瑟瑟低头，借着月光看清是半块兵符。她猛地抬头：“师兄，这是……”

“豫王的兵符，我已经拿到了。”景鹤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镇北军的兵符是先帝亲赐，虎首朝向内侧的是右翼，朝向外侧的是左翼，合在一起才能调动全军。两块兵符一块在豫王府中，一块在当今皇帝手里。”

“我给三皇子的那块，是假的。”

他不顾瑟瑟惊讶的目光，继续说:“皇上派出的军队还在死守，这些日子下来他们的兵力也被消耗了个七七八八。这块兵符，你比我更清楚该交给谁。”

瑟瑟捏着兵符的手指收紧，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原来景鹤他早就打算好了要将兵符交给她。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么恨裴昭，费尽心机才拿到这半块兵符……

“别问为什么。”景鹤打断她的思绪，转身往山下走，“他们那边十分紧张，三日内若等不到援军，这里就守不住了。晚些我会派人把你送过去，有了两块兵符，那里还是更安全些。”

他的背影很快融进松林的阴影里，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无边孤寂。

土坑已经填平，侍卫们在上面堆了些石块，算是做了个简陋的记号。瑟瑟最后看了眼那堆石块，转身往山下走。

山路很滑，她摔了两跤，手掌被碎石划破，渗出血珠混着泥土，倒比心里的疼更实在些。

瑟瑟浑浑噩噩地被他扶出帐外，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直到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颠簸的声响，瑟瑟才猛地回过神，她抬手掀开轿帘，却只看见漫天星子，马车早已驶离了营地。

“姑娘，世子吩咐了，送您去裴将军的军营。”车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几分恭敬。

马车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停在一处密林外。两名侍卫从暗处走出来，对着瑟瑟拱手：“姑娘，穿过这片林子，再走三里地就是镇北军的主营。世子说，到了那里您自会安全。”

瑟瑟望着眼前幽深的树林，晨雾像纱幔般缠绕在树干间，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号角声。她握紧兵符，深吸一口气，向前方走去。

镇北军的营门守卫森严，见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走来，立刻举起了长枪：“来者何人？”

“我要见裴川将军。”瑟瑟声音很轻。

“裴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守卫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看你这模样，莫不是敌军派来的细作？”

周围的士兵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军营里突然冒出个形容憔悴的美人实在可疑，为以防外一，有人提议将人押下去审问一番再说。

“我是裴家的人，有要事求见裴川，各位不信大可通报一声便知我是否在说谎。”

领头的校尉冷着脸挥手，“将军有令，任何可疑人等不得入内，把她拖到一边去。”

两名士兵上前要抓她的胳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生生呵住他们的动作。

“住手，”裴川身边的侍卫听到动静匆匆赶来，“这的确是裴府的夫人，你们还不退下！”

他朝着瑟瑟恭敬行一礼，亲自领着她往主营走去。身后几个士兵脸一阵青一阵白，暗道不好。

帐内，裴川正对着沙盘发愁。弟弟被俘已有三日，军中人心惶惶，陈松又突然称病不出，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查不出头绪。

“将军，外面有位姑娘求见。”亲兵掀帘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裴川皱起眉：“什么姑娘？”

“说是……裴二将军的夫人。”

裴川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掉在案上。他快步走出帐外，正看见瑟瑟被校尉领着走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裙摆上沾着泥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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