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掌印

九月十七日，丑时初刻。

隐瞒了玉楼楼主身份的林清让和温澜已经在司空府中谈好了联盟事宜，

“……所以，你杀的都是那些假扮成细作而死的无辜之人，真的死去的细作都是那个被称为‘夫人’的人杀的？”林清让戴着黑纱帷帽，执笔记录着司空父子的话。

司空岳渊承认道：“是，自从荀应淮查到了叛国者之后，‘夫人’就一直在排查都有谁暴露了。我们这段时间就是为了尽快撤离人手，为了防止你们追捕，就假死脱逃，怕被组员举报，就连组员一同杀死。”

林清让借着蘸墨的动作，自然地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温澜，他问：“为什么一定要撤离人手？你们有什么图谋吗？”

司空岳渊摇头，叹道：“我不知道，以前很多事情都是他们用书言给我们下令的，书言被捕后，就是‘夫人’过来了，她什么都不肯说。”

林清让稍感意外，温澜也抬起了头。

她问：“书言的职位高于你们？”

“对，书言更得他们的信任。”司空岳渊说。

林清让问道：“你们觉得幕后之人是邱家？”

司空岳渊点头道：“是的，棋昌邱家，我们一直假装与他们不合，实际上早已结为朋党，想拥护三皇子夺嫡。”

林清让和温澜对视一眼，视线交换间，似是在说果然被书言说中了。

“你们一直说的‘夫人’是谁？”林清让又问。

司空岳渊回答道：“不知道，邱副将是这么称呼她的，我们也就这样称呼了，具体的身份不能问。”

林清让又看了一遍他记录的内容，确认没有什么要问的，便最后说道：“既然已达成联盟，你们司空府的性命我方必会全力相护，只是邱副将我们要留活口，不能把他的尸体带给你。”

司空育客意有所指地道：“您知道我要邱副将的尸体是为了什么。”

旁边的司空岳渊听得一头雾水，但司空育客明显不想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我自有方法。”林清让淡淡地承诺，又问，“还有其他要求吗？”

司空岳渊看向司空育客，苍老的司空育客摇头，道：“没有了。”

林清让闻言，便将手掌按在一旁的红泥上，把掌印盖在册子末端的空白上。按理说应该用玉印的，可惜当着司空父子的面不方便拿出来，就拿掌印代替了。

“你也印一下。”林清让跟温澜交代一句，此处需要平摊着册子等待墨干，于是他就与司空父子一起走到外室，换了一张桌案。

他们开始安排如何引诱敌人上钩、如何围剿杀尽敌人等事。

温澜却没有参与，她自己一个人还站在原地，静若一尊泥塑。

她看着身前的册子，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司空父子交代的——荀应淮被邱副将害死的经过。

荀应淮生前的确是查出了一部分叛国者，并写成名单，藏入云行的刀中。

那时荀应淮被邱家一路追杀，昼夜不歇，甚至来不及找机会安全地传出消息。

邱副将把他逼入铁云军的军营之中，以全军之力杀他和云行两个人。

饶是如此，荀应淮也护着云行冲出军营……司空育客刚刚说，其实云行离开之后，荀应淮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似是不想再挣扎。

可是当他认出书言是楚侯府的人后，又开始抵死相抗，在耗尽身上最后一颗火药丸后，离开了军营，不知所踪。

温澜苍白的手指描过荀应淮的名字，她知道他离开军营后，拖着中了十几箭的身体回到荀府。

因为下颌被砍断，无法说话，又因不知书言的名字，只能留下了“楚家有叛”四个字字，便撒手人寰……

温澜的指尖继续下滑，最后定在邱副将三个字上一动不动。

——原来，真的是邱家人害的你。

温澜透过纸上的荀应淮三个字，无声地与他说话，此时，她觉得他就在这张纸的后面与她对视。

他好像在说——你终于来了。

温澜双眼泛红，没有泪水，瞳孔干涩发痛。她忽然想起来，他曾经真的说过这句话。

十一岁那年，她在某一次考绩时意外跌进一个捕捉猛兽的陷阱。

幸好那洞挖的深，在坠落的瞬间，她还来得及砍断两根削尖的木头棍子，算是让自己毫发无损地落稳身体。

当时考绩已经进行四天了，她几乎没睡过觉，仅仅吃了几个野果填肚子，又一直在与突然出现的各位师父、先生、以及各类陷阱搏斗。

摔进捕兽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根本没力量让自己腾空跃出去，她真的特别希望荀应淮能来救她。

在多次尝试自救无果之后，她还真的浪费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就在幻想荀应淮会不会来找她。

最后，她还是自己慢慢把木棍一个一个由低到高砍成阶梯的状态，一点一点攀着木棍爬了上去。

等她找到荀应淮时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正舒舒服服的坐在树下乘凉，气得她恨不得跟他就此绝交。

还没等骂人，就听他说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师父们都回去了。”

“那你不来找我？！我、我差点死在捕兽洞里！”她一听说师父都回去了，就知道那次考绩她一定不会有好成绩了，更是怒火腾腾，不可遏制。

她直接踹了荀应淮一脚，勉力维持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你是先跟师父们回去领了成绩才回来等我的，还是没去领成绩，一直偷偷藏这里等我的？”

“我先回去了，趁人不注意又来的。”

她当即就冷下脸，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说，转身就走。

他就默默的跟着她，什么都不说，等到快要离开林子的时候，他才挡在她身前，低头说：“别生气了。”

她红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找我？你不怕我是出事了吗？你不怕我是死在这次考绩里了吗？”

“我看见你掉进去了，我也看见你砍木棍了。”他还低着头，“我知道你在等我。”

她气得都想打人了，怒道：“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我现在帮了你，以后呢？”

她一愣，见他终于抬起头，竟也是红着眼睛。

“以后呢？以后我肯定会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到时候要怎么办？我若帮了你，你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昨夜一样，坐在那里什么办法都不想，就等着我呢？

“你知不知道那捕兽洞是给老虎准备的？你还一动不动，还不快点出来，你不怕老虎出现吗？若老虎真的来了，以你此时的体力打得过吗？”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意识到自己理亏，虽然难掩失落，但还是认了道理。

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擒玉斋之中，每逢考绩都有不能活着回去的人……日后离了擒玉斋成为细作，就真的走入命悬一线的日子。我们谁都不能依赖，谁都不能相信，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活下去。”

她其实最害怕孤身一人了。

她其实知道，即便她各类成绩都和他差不多，甚至武功上还胜他一筹，但实际上她的心性不如他，她并没有那么适合当细作。

“不会是孤身一人的。”他目光远眺，望着山下开阔的景致，“我们永远都会走在同一条路上的，纵使相隔天涯，亦在咫尺之间，所以，从不孤独……”

……所以，你还在这里，是吗？

温澜盯着册子，缓缓眨去眼中的刺痛感，我来了，你等我好久了吧？

司空说，云行离开后你已力竭，想放弃抵抗……你那时在想什么？

有想起我吗？

你有像我当初一样，期待我来救你么……如果当年有老虎来扑我，你一定会救我的。

可是你身陷绝境时，我却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现在才来。

温澜眼前的荀应淮三个字变得模糊浑浊，她没有哭，只是巨大的痛苦碾碎了她的视线，她手指发抖，拿起一旁印章用的红泥盒子。

你别怨我，她在心里说着。

我不是不想替你复仇。

我只是在压抑着自己……

这些年来我的性子沉稳不少，哪怕是得知你死、得知魏先生死，我都谨守着细作规矩。

不过多的探听其他任务、不插手其他事件。

哪怕事关于你们，或者，尤其是事关于你们。

请你千万不要怨我。

温澜动作颤抖又缓慢地将红泥沾满手掌，而后，她用掌心轻柔地贴覆在荀应淮的名字之上，仿若在隔着这一张纸与虚空中的他掌心相印。

应淮，我是想亲手替你报仇的。

没有人比我更想。

温澜掌心发烫，展目望向窗外沉暗无光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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