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清歌

黎灿和袁墨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房门打开。

“怎么样了？”黎灿生怕再被撵出去，见门开了个缝就紧忙钻进去，直接挤进卧房。

他发现温澜正坐在床边，林清让正攥住她的手，安静的睡着。

黎灿压低声音，问：“楼主怎么样了？”

“说不出来话了。”陈袭大半张脸都挡在掌心里，“记忆发生问题，谁都不认识了。”

黎灿愣住，震惊地低喃：“怎么会这样……我、我还有话想跟楼主说……”

袁墨上前两步看了一会儿林清让，又面向陈袭，似是无声的询问，只是眉目间显得尤其急切。

陈袭叹道：“他的记忆到底停留在哪里，还不能确定。已经没有办法了，他身体太虚弱，等恢复恢复再问吧……但是，他哑了，暂时说不了话。”

陈袭说着，抬起头迎向袁墨的目光。

袁墨紧蹙的眉峰稍有缓解，说道：“那就要请陈老多费心，访玉阁不能失去玉楼楼主，尤其需要一位能恢复如初的楼主。”

温澜坐在一旁听到这番话，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奈何她知道，献玉者不能太过注重自我，无论多么艰难，都要为家国而奉献，其中责任最重的就是林清让这类高阶色级的人。

思及此，温澜垂眸看向林清让时，眼底带上了一隐清愁，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同情他此时的状态和身上的压力。

袁墨披上袍子，留下一句：“此事还需要上报给访玉阁，近来访玉阁在排查所有与邱家和司空家发生过关联的献玉者，因此没有什么特殊的任务。尤其是你们身上都有伤，这段时间除了黎灿需要去大理寺以外，其他人就先守在宝芝堂莫要走动，等访玉阁那边的决断。”

陈袭起身去送他，其他三人只是礼貌地站了站，等袁墨离开房间后，又都失落地守在林清让床边，沉默不语。

温澜的手还被林清让握着，她看着林清让苍白又安静的睡颜，良久，才像是自己宽慰自己一般说道：“这样也好。”

黎灿不明所以，问道：“什么也好？”

“就算是让他歇歇吧。”温澜的额头倚着床柱，“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一直扛着满身的伤硬撑，那些伤换做谁身上都需要躺个一两个月，可是他却歇不得。如今，好歹是能把那些伤养养了。”

黎灿捧住脸，长叹一口气。

陈疏竹拍拍黎灿的肩膀，赞同道：“你组长说的没错，因祸得福，他终于能好好歇一歇了。”

黎灿闷着脸点头，心里酸得不行，深感无能为力。

“行了，交给我吧，一定给他治好。”陈疏竹拎着黎灿的衣领把他扯起来，“走，跟我去做饭，吃完给你楼主行针。”

“好……”黎灿垂头丧气的答应，他想，如果楼主什么都记不起来，邱副将的事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了，所幸事情瞒的很好，不会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陈疏竹一边拎着他跨出房门，一边踹他一脚，骂道：“给我精神点！”

“是！”黎灿用力搓搓脸，“好！做饭！行针！”

“小声些。”温澜出声提醒，黎灿瞬间缩起肩膀噤声，回手把门关上了。

林清让还是有些被吵到了，幸好没有醒过来，只是不安地拉着温澜的手借力将身体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再将她的手贴在他自己的额头上，然后又稍微蹭了蹭调整姿势，最后满足地睡沉。

这一系列动作，温澜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是也没敢动。

她用手指把他落在鼻尖的一缕头发挑走，悄声问道：“你……记忆到底停在哪里了？怎么像个小孩子？”

温澜重新把额角靠回床柱，道：“幼时的你，过得还好吗？”

话问出口后，温澜不由得念及自身，思绪回到悬崖之上，脑中响起了纪攸向的那句——

『我的身份也没什么不敢认的——纪风屹独女，纪攸向。』

纪风屹……

温澜在心底里默念祖父的名字。

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父母及亲族，一直和祖父住在一处景色绝美的碧顷湖，由祖父精心呵护宠爱着长大。

祖父是个武痴，从她会扶着墙走路，就握着她的手臂、拿根树棍开始教她练招式。

后来她长大一点，祖父就会让她在湖边蹲马步，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在湖边与祖父一起习武。

那时还觉得祖父烦人、觉得风太大雨太冷、觉得如果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会更好、觉得武功永远都练不会、觉得在湖边枯燥的日子永远过不完……

温澜眼眶稍有变红，扬起眉峰，忍下心绪上的起伏。

其实家破时的具体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唯一能刻在骨子里的，是她祖父面红耳赤、青筋暴起，连声嚷着——

『我纪风屹的儿女绝不会做叛国逆贼！』

她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湛蓝的天空好似染料，将湖泊照得如镜子一般蓝汪汪的，白云也映在湖面上飘着。

天地间，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所以，当来抓捕祖父的人将满箱子的证据甩出来的时候，那些纷飞的纸张掀起的风才会显得那么强劲，以至于时至今日、那风还在她的心中呼啸——

失三州之地、屠四城之民、毁苍骨全军。

桩桩件件的实证铺满了碧顷湖，在祖父震怒又无言的沉默中，渐渐沉入湖底，烂于淤泥，再也无法捞起。

之后的事情她就有些记不清了。

隐约记得祖父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是让她把他忘了。

而后她的记忆彻底变得零散、模糊，以至于多年过去，那段时光依然无法拼凑完全。

再有准确的印象时，她已经在擒玉斋里了，跟二十几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关在一个房间里。

有的小孩天天哭，有的小孩身体有病，有的小孩会欺负人，有的则因为优秀而领出去独立培养。

她也很快被领去了其他院子，她拼了命的习武、习字、背书、练易容观尸体、方方面面，逼自己把每一项都学到出类拔萃。

她要挽回家族为兆国带来的损失，她要洗清祖父被儿女所连累的污名。

她要堂堂正正的让纪姓之人挺直腰背——哪怕，纪姓已无与她血脉相连之人。

“你知道么？”

温澜声音极轻地与睡梦中的林清让说话：“我最喜欢我祖父在下雨的夜里，点着烛火，给我唱歌哄我入睡。烛光会将他的身影铺满整个墙壁，配着他温柔的歌声，我会觉得无比心安。

“我总感觉，那是我对人间最初的印象。”

温澜微微眯着双眸，凝神目送窗角的残阳退潮般从窗框上抽离，唇瓣轻启，呢喃哼唱——

“杨柳杨柳莫思乡，乡中只余枯山荒。草裹尸，木果腹，战马上，保邦国。

“我有幸兮佑百家，我有力兮护万户，待我收枪敛剑旌旗罢，雁字还去，喜上梢头。

“莫愁乡中无旧识，梨花雪，海棠雨，自有山青宴我归。

“到家应是，稚童拍手，笑我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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