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以牙还牙（8）

偌大的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老师和学生一坐一站，两方倒没有显得剑拔弩张，只是这一小片空间内的气氛依旧缓缓变得紧张起来。

就像是学生犯了错，正在惭愧不安地等待老师的严厉批评；又像是师生两人各自坚持自己的立场，谁也不愿意妥协。

很多教养过孩子的家长应该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他们试图和长大了的孩子、尤其是性格内向的孩子谈心时，如果话题的内容是孩子们不想提及的方面，这时不管家长的态度如何，孩子们通常会以岿然不动的沉默表示抗拒。

江老师不是个暴脾气的家长，所以他选择先喝了一口添好的热茶，茶水入口温度适宜，显然是习惯了的水温。

学生熨帖的心思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别说再生出火气了，就是连语气都保持着和缓，“别杵在那儿了，跟着刑警队跑了一天，坐下来歇会儿吧。”

章羽拉开会客椅，听话地端正坐下。

“眼看都是个马上要奔三的大人了，还当自己是学生仔那会儿?”江连寒轻哼一声，连许久没再说过的、大半辈子走南闯北混搭出来的地方口语都冒了出来，“小孩子家翅膀硬了，我这个当老师的管不得你了?”

章羽连连摇头，无奈辩解道:“老师，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同章羽自信于老师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态度而真心动怒，江老师也对她抗拒行为的缘由心知肚明。

“我不想再让您沾上这趟浑水。”章羽抿紧唇，露出固执的神色，“即便再回到当年，我也还是会那么做。”只不过使用的手段会更加高明一些。

直到今天，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时的反击——尽管在别人看来那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江老师叹了口气，看着嘴上说得硬气、却一直不敢触及自己视线的学生，他并非要苛责对方，只是有些担心……

“你还认为是自己牵连了我吗？”江连寒问。

章羽别过脸，不说话。

心里却止不住回想——如果不是自己没处理好人际关系、导致舍友心生妒忌；如果不是她心智脆弱、被老师拉了一把后心生依赖；如果不是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忽视了谣言的苗头——最后也不至于差点连累到江老师的半生声誉，甚至牵累了老师、被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指指点点……

“章羽，”江老师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也是唯一一个学生。当初事情发生后，我始终觉得是自己知晓的太晚了，初为人师，却没能尽到保护好学生的责任……”

“没有!”章羽第一次僭越地打断了老师的话，终于肯抬眼对上老师的视线，发现了在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流淌着经年的负疚和说不出的痛惜。

她否认了老师的说辞，一字一句真诚道:“您已经尽到了身为老师、甚至是长辈的所有责任，为了学生力排众议，给了晚辈最大的庇护。”

章羽轻声说出了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话语，“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

这对师生从未如此感性地聊过彼此的想法，特别是在谣言事件过后、在外人面前时，章羽近乎刻板地和老师保持着距离，不显露分毫亲近之意，言行举止也一板一眼、从不逾矩。

江老师的声音格外和煦，“一直以来，我也为有你这个学生而感到骄傲。”

……

江连寒年少时投身军旅，在部队里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岁月。

尽管后面又进步成了顶尖的权威学者，军人的剽悍和理智仍是组成他人格的底色，所以不太习惯这样感性而又细腻地剖白。

有其师必有其弟子，章羽也不怎么适应坦白自己的内心，哪怕是在恩师面前。

师生俩迅速略过了这段话赶话、赶出的真情流露的场面，说起了正事。

章羽也不再别扭，直说道:“苏莹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盛大校庆的当天，您那天受邀出席了庆典，我借口养病推托了邀请。”

江老师:“第一案发现场确认了吗？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暂时只发现了抛尸地点，其他还需要再调查。”章羽心知老师的关心，放松地说:“如果法医尸检后得出的结论确定是在校庆当天的话，那天我一早就去了星星福利院，并在院里待到了晚上才回市区。”

江连寒点点头，“有调查方向了？”

章羽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死者疑似被人包养，不排除情杀的可能。”

怎么说呢？死者学生时期传播同学和老师的黄谣，如今发现的种种证据，却似乎都指向——她成为了当年自己口中的不知廉耻的女人。

听起来竟然也有种荒诞不经的离奇。

江老师沉思了一会儿，注意到了学生奇异的神色，叹息了声:“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包括人生的每一次选择。”

“我知道。”章羽平静道:“您在很早的时候就教会我这个道理了，我愿意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负责。”

“……”江老师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沉默了一下，“当时的另一个学生，她和这个案子有关系么？”

章羽不意外老师的敏锐，“她叫杜静。”又回答道:“暂时没有。”

但她有种莫名的直觉，这回的案子和杜静脱不了干系，也和自己有着扯不清的关联。

·

【你叫杜静是吗？】

年轻的女生神色冷漠，点开手机相册，在对方张皇的目光中播放了一个视频。

另一个女生看着视频中的、坐在宿舍里肆无忌惮地发表言论的两个学生，听到了话筒里传出自己的声音，脸上血色渐渐消退。

她试图抢夺眼前的手机，抢过来删除掉那个可怖的视频，但是年轻女孩的反应比她更快，迅速收回了手机。

【你说，诋毁学校特邀专家，诽谤多名同学，证据确凿的话可以判几年？】

杜静慌张地抓住女生的手，语无伦次地解释:

【不是!我们只是说着玩的……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

章羽不为所动，抽出手，目光近乎冷酷地看着她，声音很轻，却似乎是在宣判着她噩梦般的未来: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班级，你的宿舍，你的导师，还有你的家庭住址——】

【不要——】杜静眼泪一下子落下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章羽冷漠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本科时的院校，知道你男朋友的工作单位，还知道——你加入了校内中期考试的作弊群……】

杜静不愿相信地尖声反驳，【不可能!你不能这样做!不是我……是苏莹莹!都是她和我说的……全都是她告诉我的!】

她迫不及待地把事情全部推到自己朋友的身上。

章羽完全不在意她的狡辩，只近乎温柔地说道:【你看，就算报警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有了这些信息，也足够毁掉你的现在和未来了。】

【……你不敢……你不能……】杜静泪如雨下，喃喃自语，似乎在拼命说服自己。

【那你尽可以试一试，看我在不在乎名声，敢不敢和你们同归于尽?】

【我错了，求求你……我不是故意的……】杜静抓紧女生的手，乞求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

年轻女孩沉默地看着杜静，看她流着眼泪楚楚可怜的求饶认错，自己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许久，在杜静反复的道歉和认错声中，她才再次开口，【你说这是谁的责任?】

杜静一愣，【我……不是!是苏莹莹!这些话全是她传出来的!】

章羽:【你们两个人谁才是谣言的源头?】

杜静:【是苏莹莹!全都是她造的谣!】

章羽:【谁才是那个诽谤者?】

杜静:【苏莹莹!就是苏莹莹!】

章羽:【你是被谁坑害了?】

杜静:【是苏莹莹!都是她害了我!】

【……】

在不厌其烦地循环问答和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中，杜静慢慢地平静下来。

在一个个问题的回答里，她认定了自己是被苏莹莹坑害、才会落到这样骑虎难下的地步，认定了苏莹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要能够钉死苏莹莹的罪名，她就有机会顺利脱身。

章羽微笑着说，【可是我搜集到的证据，证明不了谁才是真正的诽谤者——你是主谋还是被牵连进来的无辜学生?是造谣者的同伙还是没有参与的旁观者?你也需要拿出来证据才能证明啊——】

杜静嚯地抬起头，泪水把脸上精致的妆容弄得乱七八糟，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去找证据，我一定会找到证明苏莹莹才是诽谤者的证据!】

·

放到现在来看，小章同学的手段算不上万无一失，甚至有可能“阴沟里翻船”，导致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制造精神压力诱导杜静，让她背叛了朋友，又引导着她去寻找、或者编造关于苏莹莹诽谤他人的证据。

但章羽想要的、也不是杜静能拿来的东西，她只是要利用对方寻找证据时弄出来的动静，进一步扩大谣言的传播范围，直到真正达到能构成的“诽谤罪”的刑事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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