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毒火攻山（9）

这栋位于大山深处的房屋，因为长时间的空置布满了灰尘，但整体仍然保存完好。

山林已经步入了夜晚，年轻人没有自大地在黑暗中进行探索。

而是找到了卧室的位置，简单清理出一片可供休憩的床铺，然后从登山包里掏出帐篷和睡袋，略显生疏地搭建起来，解决了今晚的睡眠问题。

年轻人钻进帐篷，终于取下了头顶的帽子和脸上的口罩，即便现在是夏季，夜里的山间也足够凉爽，因此年轻人的脸上并没有汗水，只有一道被口罩印上的细细的勒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异常刺目，但没关系，此地方圆十数里，只有这一个人类的存在。

被帽子压得服服帖帖的黑发短至耳后，耷拉在前额的刘海盖不住素净眉眼。

即使是独处，年轻人也依旧面无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平静无波，好似死寂的湖水。

猛地一看，实在不敢轻易判别男女，但等到年轻人将冲锋衣上的拉链从顶端拉下去后，才能发现她被掩藏得严严实实的喉间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凸起。

这是一个打扮得异常中性的年轻女生。

山林有风，卧室位于整体建筑的左侧，窗户只是薄薄一层玻璃，显然并不隔音，躺在帐篷里也能听见、四面八方的风挑动林间枝叶发出的“哗哗”声，宛如深山中神秘生物咕哝出得杂乱无章的低语。

万籁俱寂中，耳边除了风声的嘈杂，还能听见房屋里的某些地方、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异响，不知是老鼠虫子弄出来的动静，还是其他让人不敢深想的东西。

深山老林，独身女性，夜宿废屋——不管是哪一点提出来，都能让人联想到一连串的恐怖故事。

然而年轻人就是在这里落住了脚步，好像为自己空茫的内心找到了一个临时固定的锚点。

甚至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探索建筑的每一处地方，将需要清理的地方一一打扫干净，也将需要修缮的地方利用现有工具尽量维修。年轻人还在屋后找到了被封起来的水井，并且清扫出来后重新投入使用。

不过两日，这处废弃的房屋就又重新恢复了一点点人气。

三天后，她锁好门窗，背着空包去了山外一趟，但只在外面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又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返回了山里。

并且在经过那处幽静的小院落时，跟在院外打理药圃的两个老人再次打了个照面。

这一次，她仍然裹得非常严实，面对始终热情友善的老人家，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羽”字。

她比划着，告诉对方，你们可以叫我“小羽”。

这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出过深山。

白天里有时会背着包向更深的山中探索，像一个真正的护林员那样巡护监测森林状况；偶尔也会去到两位老人的住处，沉默着帮忙做一些需要力气的活计。

只是她始终不曾在他们面前暴露出自己完整的面容。

她就像一缕从不知名的远方吹进深山的风，无声无息，也不愿惊动山林里的一草一木。

*

报告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钟。

在知晓了案件的最新情报后，调查组的人员也进行了初步的讨论，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他们将在明天出发去往三山镇，那里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由官方控制的太平间，前山村所有遇害的村民尸体都还存放在那个地方。

是的，尽管参会者们已经知道这次调查任务的凶险，知道犯案的凶手是不同于他们以往印象中的杀伤力，但是——

“哈哈，总不能只让年轻人冲锋陷阵，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直躲在背后纸上谈兵。”

“去去去，谁是老家伙，自己年纪大可不要算上我们。”某个了解神经性毒剂的专家清清嗓子，坦然道:“我来之前就知道麻烦不会小，但上面让我们来就是要解决麻烦问题的，不然这一个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研究人员赶过来干嘛?”

“哎是这个道理，咱们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会说怕的，不过也不是所有搞研究的都是脆皮嘛——”另一位专家拍了下前者的肩膀，把人拍的呲牙咧嘴，笑呵呵道:“年轻人，还是要多注重锻炼，脑子和身体都一样重要。”

“……”

旁边人善意地哄笑成一片，在这个即将奔赴危险“战场”的前夕，这些在内部系统里鼎鼎有名的大佬们谈笑自若，依稀能窥见他们往昔的峥嵘岁月。

直到今天，他们仍然不改初心，光辉长存。

计划是明天一早就出发，所以大家很快解散回去房间休息。

江连寒和调查组的负责人私下里说了会儿话，离开时会议室内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学生还在外面等着。

“老师。”章羽看见江老师走出会议室，把手机一收，规规矩矩地站好，“小周刚才来过，想在外面等着送您回房间，我看他累了一天、精神不济，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江连寒点点头，对学生的安排没有异议。

偶尔师生俩出差时，只要江老师没有多带其他人，章羽就自认承担了“江所长的助理”工作。

走廊上空无一人，江连寒和章羽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快走近江连寒的房间时，他才温声开口:

“有什么想问的问题么？”他停下脚步，回头平静地看着学生，“看你晚上心情不怎么好，我猜不是在担心案子的危险性。”

江连寒确实很了解他唯一的学生，比如，章羽绝不会因为“危险”的存在而感到不愉快。

说得再明白一点，章羽喜欢、甚至有些享受这种“风险”，也乐于跟某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利用自己的能力，给予恶人残酷又惨烈的精神上的打击。

章羽也跟着停住步伐，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沉默了一下，她轻声道:“老师，这次的案子里已经出现了神经毒素和性传染病，您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问题。”

江连寒面上露出些无奈的神色，失笑道:“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来都来了，总不能让我临阵退缩，留你一个学生在这里冒险吧？”他隔空点了点学生的脑门，“你老师我只是身体虚弱了一点，但不是弱成了林黛玉——老子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那会儿，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没出生呢!”

江老师是个文化人，虽然年轻时跟着部队里的老前辈混，学了一口的“老子”、“爷们”，但近些年搞学术研究，又教书育人，一般是不怎么再说这些词眼了。

但只要话里又出现了“老子”，那就说明江主任、江所长、江老师——这会儿脾气渐起，说一不二，所做决定也没有多商量的余地了。

江连寒当然知道学生是在担忧他的身体健康，但是同时学生也在掩藏一些更重要的问题。

他放缓了语气:“说说吧，我们都知道这起案件凶险，不要带着疑虑奔赴‘前线’。”

章羽低下头，走廊上铺了一层吸音的地毯，毯面上的花纹错综复杂，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我在想，”她也知道自己瞒不过老师的眼睛，如实交代说:“如果犯罪分子真的是、曾经被那些村民迫害过的受害者，那么一切也都是罪有应得。”

在先前的会议上，根据遇害村民身上的病毒和致死原因，调查组探讨出了两个初步的侦查方向:一个是凶手出于报复才会毒杀全村村民，并且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另一个则是凶手被迫害的根源，可能就是那些被拐卖进山村的女性。

这种思想不正确，章羽心知肚明，但同为女性，她也曾深深感受过某些穷乡僻壤的乡下地方对于女性的恶意，因此对那些被拐卖的女性更能感同身受。

如果……如果是她自己遭遇了那种事情，章羽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报复的举动来，但一定是会比这更绝更狠的。

走廊上又安静了片刻，章羽听见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这不能怪你。”江老师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平和，他看着学生，眼里没有分毫责怪的意思，而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刚才参会的那些人里，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吗？没有一个人觉得那些死去的村民罪大恶极吗？”

那个村子里的人，把“买卖妇女”当成一种正常，甚至在半年前还曾买下了一个未成年的女孩，致使她怀孕又流产……

买卖同罪，人贩子可恨，这些购买和施加伤害的人同样可恨。

章羽抿紧唇，方才的会议里，并没有谁提起那些“被拐卖者”的可怜和无辜，也没有谁批判村民身上的罪恶——

难道人死了之后，就能把他们做过的恶事全部一笔勾销吗?

“不，”章羽回答道:“我知道很多人只是不说，只是要以大局为重，但是……”

但是，她心有不甘，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有种让她难以忍受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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