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红尘练心,万相明道(三)上
睁开眼,视野有些低矮。首先闻到的是陈年木料和干涸墨锭混合的气味。此时的古砚正趴在一张表面布满划痕的木桌上,小手握着一杆对他来说略显粗大的毛笔。窗外,细雨绵绵,打在青瓦和石板上,声音细碎而绵长。
“尘儿,”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今日我们读《道德经》。这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可知其意?”
古砚,或者说,这一世被命名为古尘的男孩,抬起了头。他看到了一位穿着洗得发白蓝色长衫的老者,那是他的启蒙老师,陈老夫子。属于“古尘”的记忆,如同溪流汇入江河,开始与古砚的本源意识交融。
这一世,他出生在一个清贫的耕读之家,父亲早逝,母亲艰难地支撑着家计,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聪慧的儿子身上。小古尘过目不忘,是镇上公认的神童,人人都说古家要出个光耀门楣的状元郎了。
然而,古尘(古砚)的心思,却似乎总飘在那些经世致用的圣贤书之外。他对书房角落里父亲留下的那些泛黄的道家典籍、山海志异更感兴趣。每当读到“逍遥游”、“御风而行”之类的字句,他的眼睛就格外明亮。
听到夫子的提问,小古尘没有立刻回答书上标准的注解,他歪着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真实的困惑:“夫子,刍狗祭祀完就被扔掉了。如果天地真的把万物都当成刍狗,那……那人间的仁义礼智,还有什么意义呢?是不是……在它们之上,还有一种更根本、不变的‘道’存在?”
陈老夫子闻言,抚须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眼前这个灵气逼人却想法奇特的学生,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一丝隐忧。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尘儿,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但玄理深奥,非一时能参透。我辈读书人,当先通晓人伦日用,立足世间。科举功名,乃是正途,切莫懈怠,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
古尘低下头,小声应道:“是,夫子。”但心底那颗对“超脱”和“长生”好奇的种子,却已被悄然浇灌。这种探寻世界本质的渴望,与古砚意识深处那份不甘平庸、追求本真的意念,无声地共鸣着。
时光流逝,古尘渐渐长大,学识越发渊博,成了方圆百里知名的才子。十六岁那年,长期操劳的母亲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古尘的手,眼神浑浊却充满期盼:“尘儿……娘……娘怕是不行了……古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一定要……光宗耀祖……”话音未落,手已无力垂下。
古尘跪在床前,泪水无声滑落。母亲的离世,让他悲痛欲绝,也让他肩上的担子仿佛又沉重了几分。守孝三年,他除了诵读诗书,更多的时间是把自己埋进那些父亲留下的道家典籍里。母亲的去世,让他对生命的短暂有了切肤之痛,对那些典籍中描述的“长生久视”、“超脱轮回”的向往,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炽烈。
十八岁,孝期刚满。一天,镇上的富绅李老爷亲自登门,媒婆跟在身后,满脸堆笑。原来,李老爷看中了古尘的才学和潜力,愿意将嫡女许配给他。李家小姐温柔贤淑,貌美如花,这门亲事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古尘这个寒门学子一步登天的绝好机会。
古家简陋的小院很快热闹起来,大红的喜字贴上了门窗,乡亲们纷纷前来道贺。听着外面的喧闹,古尘却独自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望着渐渐升起的明月,内心如同沸水般翻腾。
一边,是母亲临终的嘱托,是李小姐羞涩而美好的模样,是乡邻们羡慕的眼神,是一条清晰可见的、通往世俗成功的康庄大道。娶妻、生子、考取功名、为官作宰、光耀门楣……这是世间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道路。
另一边,却是他心底无法抑制的声音:就这样了吗?一辈子困在人情世故、功名利禄的网中,最后和所有人一样,化作黄土?那些典籍里描述的“朝游北海暮苍梧”、“与天地同寿”的境界,难道真的只是虚幻的妄想?
两种念头日夜撕扯着他,让他寝食难安。大婚的前夜,他再也按捺不住,狂奔到镇外的荒山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发出压抑已久的低吼,仿佛要将心中的矛盾和苦闷全部倾泻出来。
“少年人,”一个苍老、飘忽的声音,仿佛随着山风钻入他的耳朵,“心向九天,志存高远,固然可嘉。但你可知,九天之上,或许并非极乐,而是无边的寂寥?舍弃这触手可及的尘世温暖,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大道,若穷尽一生,终究镜花水月,你可能承受那孑然一身、一事无成的后果?你的心,究竟能安于何处?是这烟火人间,还是那方外之境?”
古尘(古砚)猛地转身,四周只有月光下的树影摇曳,空无一人。但那直击灵魂的拷问,却像冰水一样浇在他心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婚礼如期举行。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新娘顶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边。
看着那窈窕的身影,烛光映照下,本该是温馨旖旎的场景,他却只觉得那红色刺眼,空气沉闷得让他窒息。眼前闪过母亲期盼的脸,闪过李小姐可能面临的羞辱,更闪过自己内心那无法熄灭的对“道”的渴望。
最终,他一咬牙,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研墨挥毫。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笔都带着决绝。他留下一封信,陈述己志,言明愧对李小姐与李家厚爱,但己心向道,无法羁绊于凡尘,愿远走他乡,追寻渺茫仙缘。
写完信,他深深看了一眼那红色的身影,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将满室的喜庆和沉重的责任抛在身后,如同一个逃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逃离家乡后,古尘开始了漫长的寻道之旅。他跋山涉水,访名山,寻古刹,渴望遇到真正的修仙之人。他遇到过夸夸其谈、骗取钱财的江湖术士,也遇到过一些隐居深山、确实有些吐纳功夫的隐士,但所得无非是些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粗浅法门,与他想象中的长生大道相去甚远。
盘缠没过多久便用尽了,此后古尘靠替人抄书写信、甚至在一些驿馆码头做短工来维持生计,风餐露宿,尝尽了世间冷暖。
期间,他偶尔也能听到一些关于家乡的消息。他逃婚之事,让李家颜面扫地,成了当地的一桩笑谈。母亲坟前,也因他这不孝子的行为而无人祭扫,更添荒凉。每念及此,古尘内心便如同刀绞,充满了愧疚与自责。也内心责问自己“我当初的选择真的是对的么?如果我不离开是否已是不一样的光景了!”。每念及于此,古尘便咬着牙,晃着脑袋,默念道德经。
那份对“道”近乎固执的执着,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二十岁那年,他流浪到一个州府,恰逢科举之年。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或许也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所学,又或者心底仍存着一丝“道在书中”的侥幸,他报名参加了考试。没想到,凭借扎实的学识和过人的才思,他竟一路高歌猛进,先是中了举人,继而进京参加会试、殿试,最终金榜题名,取得了二甲进士的出身!
放榜之日,京城轰动。同科进士们欢呼雀跃,宴请不断,互相庆贺着步入了仕途的快车道,前途一片光明。授官之后,更是人人艳羡。然而,几年后的在琼林盛宴后的夜晚,古尘却独自一人,登上了京城最高的酒楼,凭栏远眺。脚下是万家灯火,璀璨辉煌,但他心中却一片平静,只剩下疏离。
这几年的时间里,古尘再也没有时间去问道了。每天都是官场上的迎来送往、虚与委蛇。时刻都要提防权力中心的暗流涌动、倾轧算计。这一切都与他心中追求的清净无为、自然超脱的“道”格格不入。最后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古兄,为何独自在此饮酒?此次安排我日后在您麾下做事儿,还望多多提携。”一位兴致勃勃的新科进士双手抱拳向古尘行礼。
古尘回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礼节性的笑容,举杯示意:“王进士大可放心,只是吾当下有些乏了,在此吹吹风。”他饮下杯中酒,却觉得索然无味。
当晚,他便再没有回到朝廷安排的驿馆,而是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留下一封言辞恳切却态度坚决的辞官信,再次如同当年离开家乡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一次,他彻底斩断了与世俗功名的最后一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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