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吾道不孤
萧弈、郭信对视一眼,只好留步等候。
待众人散去,郭威看向他们,目光温和了些。
“为何甫一从军就与将官不合?”
郭信理所当然以为是在说自己,道:“父帅,可是陈将军告状了?战场上哪有没危险的……”
“没说你。”
“哦。”
郭信松了一口气,之后忽然惊讶,看向萧弈,问道:“难道是你?你与谁能合不来?”
萧弈一揖,道:“我有负明公厚望。”
郭威目光如炬,看着萧弈道:“麾下士卒犯了军法要处置,你动用私刑杀人又何尝不是犯军法?陈光穗说你杀气太重,何福进亦认为你刚而易折。依他二人之意,你该卸了军职,去魏仁浦帐下磨砺。”
“父帅,萧弈他……”
“还有你,言你棱角过锐,贪功冒进,也该去当个书吏。”
“我全是听了李将军的军令……”
郭威一个眼神扫过去,郭信后面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萧弈心下了然,这是何福进、陈光穗对他擅杀徐胜的回应,但郭威还没有下令。
“明公,卑职知何将军、陈指挥是出于好意,但廿营初立,难免需要磨合,岂有三日不到就放弃的道理,卑职请求留下。”
郭威看着地图,头也不抬,道:“军中法度,岂是儿戏?你今日可因义愤杀徐胜,明日麾下是否也可因不服而杀你?”
萧弈心头一凛,沉声道:“卑职愿立军令状!廿营若不能军纪严明、能征善战,卑职愿受军法处置,绝无怨言!”
“主将想挤走你,你还非要赖着不成?”
萧弈渐渐感觉到郭威其实并不因此生气,甚至心底是支持正军纪的,他遂干脆直率应道:“军中之事最简单,陈光穗不爽我,跑来告状有甚意思?不如与我比试一场,拳脚定输赢罢了。”
“对!”郭信当即帮腔,道:“糯糯唧唧,像个娘们,让他与萧弈打一场,谁赢了,廿营谁说的算。”
“当天雄军是儿戏吗?!”
郭威随口叱骂一声,道:“老子没有耐烦看你们争勇斗狠,军中立足靠的不仅是个人武勇。念你初犯,兼有护送之功,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待攻下开封,论功行赏,再看你二人谁更能服众、功勋更高,再行定夺,可公允?”
萧弈却知,这话看似公允,其实是偏向他。
现在没调走他,待攻下开封,他与陈光穗各自升迁,也许就没有可争的了。
同时,郭威也是告诫他,军中最重要的是功勋与服众。
虽未明言,却包含了爱护与栽培之意。
“谨遵明公之命,卑职定当奋力向前。”
“去,安抚部众,拿战功说话。”
“喏!”
两人退出节帅府,郭信不由嘟囔道:“打一架多痛快,父帅就是规矩多。”
“打赢陈光穗容易,要让他服气却难,让全指挥上下心服口服,更难。”
“那怎么办?”
“明公说得很清楚了,战功、实力。”
萧弈看向漆黑的夜空,感受到了全新的挑战。
好在,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哪怕它满是荆棘。
两人走出节帅府大堂,却在前院遇到一人,风骨俊秀,正是宋延渥。
“三郎。”
“宋节帅?”郭信一愣,顺嘴道:“你还没走啊?”
“我住在此处。”
“哦,对,这是你的府邸。”
郭信虽不是有意嘲讽,可确实挺得罪人的。
宋延渥不以为忤,微笑化解了尴尬,道:“我在后苑暖阁略备薄酒,邀三郎与萧指挥小酌一杯,如何?”
“宋节帅客气了。”
萧弈有些意外他还知道自己,可见耳目灵通。
郭信不好拒绝,只好道:“走呗。”
帅府前院为郭威所据,穿过院门到了后苑,却还是一派宁静,与外面的肃杀隔绝开来。
步入一间小阁,暖意融融,陈设清雅,一几一榻皆见匠心。
三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侍女悄步而入,斟酒添菜。
“我字仲俭,都是年轻人,平辈相称即可,你们可有字?”
“没有啊,我只有小名,意哥儿。”
“我也没有。”
“无妨,今夜能与三郎、萧郎共饮亦是缘分。”宋延渥端酒,道:“我先饮为敬。”
郭信倾过身,向萧弈附身,问道:“不会有毒吧?”
萧弈并不回答,举杯,饮了一口。
郭信讪然,捧着酒杯尝了尝,赞道:“好酒,味道真好,寡淡了些。”
“明日还有军务,待进了开封,再与你们饮烈酒,如何?”
“你也去开封?”
“郭公奉天伐逆,自当骥随。”
郭信好奇地问道:“可你不是皇帝的姐夫吗?”
宋延渥道:“官家为奸臣蒙蔽,连我也为郭公不忿,正是人心向背。”
郭信撇撇嘴,似觉这话不真诚,道:“我们杀过来时,你还拆了桥哩。”
“北军来得太快。”宋延渥苦笑,道:“我尚未见郭公旗号,游骑已至城下,未知虚实,岂敢轻启门户?万一以粮赍契丹,我百死莫赎,唯有毁桥断路,静观其变,方能保全阖城生灵,此不得已之下策,万望见谅。”
萧弈暗忖,宋延渥既然是皇帝的姐夫,耳目又灵通,有可能知道皇帝派人刺杀郭威,拆桥之时,无非是观望郭威是否活着,结果李荣直接攻到滑州城下,主动降反倒成了被动降,确实让人措手不及。
想着这些,他不觉得自己脸色有甚变化,可竟被宋延渥看出来了。
“萧郎该信我所言?”
萧弈道:“我信仲俭兄是真心归附明公,但不知原因?”
意思是,至少那“奸臣蒙蔽,为郭公不忿”的场面话,他不信。
宋延渥反问道:“我听三郎言,萧郎一心北上投奔郭公,又是为何?”
“我是受柴夫人所托,信守承诺。”
“难道不是觉得郭公能成就大事?”
“是。”萧弈也不藏着掖着,道:“仲俭兄呢?”
“一样。”宋延渥举杯,道:“安重荣曾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此言虽不当,可若论天下谁兵强马壮,郭公以平定三镇之战功,一人可当十万师。”
萧弈顿时对这谈话来了兴趣。
他投奔郭威,是因对历史大概脉络的了解。旁人说郭威强,却都说不出强在哪,比如,王承训就觉得王殷实力并不输郭威。
宋延渥见他来兴趣,侃侃而谈起来,说到后来,持杯到近前,以手指沾酒水,在桌案上画了地图。
“三镇之乱,河中、永兴、凤翔呈犄角之势,加之暗中联络契丹,战事一旦拖延,则陷内外夹击。郭公以临时拼凑之兵,战其精锐,围歼、威慑、招抚,各个击破,不到一年平定三镇。用兵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游刃有余。庙堂之上,再无出其右者。大汉社稷倚郭公为柱石,可惜,官家看不明白这一点啊。”
萧弈往日知其然,今日才知所以然,宋延渥眼光独到,远非史德珫、王承训可比。
“更难得的是。”宋延渥道:“郭公平叛期间下令‘不扰百姓’,此四字,强藩之中,未见有比郭公做得更好的。”
一句话,萧弈确信了宋延渥不会背叛郭威,举杯。
两人相视一笑,饮了杯中酒。
看得出来,宋延渥是想与郭信亲近,但跟那愣头青聊天实在无趣,渐渐地,多是与萧弈畅谈时政。
萧弈偶有独到见解,宋延渥便抚掌称妙。
饮了四五杯之后,萧弈忽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给宋延渥侍酒的婢女很是漂亮。
虽然阁中婢女都相貌姣好,唯独她气质出众,姿态端庄,在美女当中也能一眼就脱颖而出。
她穿的是青色襦裙,梳双环望仙髻,髻上却插着一支衔珠步摇,任她如何动作,步摇却没有晃动。
宋延渥方才用手指沾了酒,大概有些黏,抬手示意了一下,这婢女却没留意到,正以略带嫌弃的眼神偷看郭信。
“净手。”
宋延渥只好出声提醒。
那婢女这才转身去寻帕子,随手放在桌案上,宋延渥没多说,自用清水沾湿擦手。
这一个小动作之间,萧弈观察到,她裙摆下稍稍露出的是一双绣了莲纹的云头锦履,鞋尖绣了一粒圆润的珍珠。
再看她的手,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毫无劳作痕迹。
下一刻,这婢女似感受到萧弈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竟有些威严高贵之色。
萧弈若有所悟,心中有了猜测,自饮酒聊天,不再理会她。
对谈间,有文士打扮的幕僚悄然入内,在宋延渥耳边低语片刻。
“把那对遗孤收养了吧。”
“是。”
萧弈闻言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宋延渥。
目光对视,宋延渥也没遮掩,道:“郭公入城,答应我不扰百姓,已做到了,虽不免有些许滋扰,在当世实属难得。此外,听闻萧郎今日以军法处置了一名都头?”
“是,廿营初编,我治军不严,使麾下将官残杀两条人命,该向仲检兄赔罪。”
宋延渥问道:“你初入军中,地位低下,这么做,不怕遭人排挤?”
“是非公道,与资历、地位有何干?若等到了身居高位才知爱惜百姓,那岂非是利益使然、逢场作戏?”
“好!”
宋延渥不觉得被冒犯,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光彩,朗声道:“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萧郎肝胆侠气,当浮一大白!”
“谢仲俭兄不怪。”
“吾道不孤啊。”宋延渥感慨道。
萧弈今夜总听旁人说他错了,要被孤立,此时这一杯酒下肚,却给他带来了些许暖意。当然,郭威的态度才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吾道不孤”更深的注释。
虽与宋延渥聊得不错,但他看了眼天色,还是道:“明日还要渡河,我与三郎这就告辞了。”
“意犹未尽啊。”宋延渥感慨着,举杯道:“再饮最后一杯。”
萧弈拿起酒壶,里面却是空的。
正要向郭信讨酒,忽听得有女子清丽的声音响起。
“我为萧郎斟酒。”
转头一看,却见那个气质端丽的婢女手捧酒壶,款款而来。
她明亮如皎月,郭信下意识自惭形秽地避开眼神,萧弈却是自然而然端起空杯,任她斟满酒。
一饮而尽。
搁杯,起身,揖手告辞,萧弈便要带着郭信离开。
哪怕在世代皇亲的贵胄面前,他依旧不卑不亢,举止洒脱……
“哎,这些肉菜打包回去呗。”郭信嚷道,“给廿营的弟兄们,肯定香死了。”
萧弈脚步一顿。
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点头道:“打包吧。”
“这个糟烧驴肉好吃……”
暖阁外寒风呼啸,让人恨不得立即钻回去。
出了节帅府,却听侧门的倒罩房里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哎,你们,怎不等等俺?”
张满屯从里面跑出来,嘟囔道:“等你们老半天了,别的将军议完事早走了,你们就是挨训,怎训这般久?郭雀儿不忙吗?咦……酒味。”
“嘿嘿,不仅有酒,还有肉,你尝尝这个糟烧驴肉,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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