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孤立
回到驻处,萧弈把带血的弓放在了廿营的大旗下。
站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见麾下兵士已齐聚在身后,把脚店大堂挤得满满当当。
“今日廿营没人死于战阵,却有人死于军法。”
萧弈开口,声音平静。
“你们或许会说,天下兵卒都烧杀强掳,凭甚我们不行。道理你们心里清楚,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是支持仁义之师,还是匪类?话不多说,廿营初立,今天我把规矩立在这,欺虐百姓就是不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做不到的,趁早走人。”
气氛凝重,众人面面相觑,澶州兵多数面带不忿,也有部分人神色透出敬佩,新编入的降卒大多一脸麻木。
“赏钱到了,分吧,我再立一条规矩,廿营绝不克扣赏钱、粮饷,若有一例,你们随时报我。”
说罢,萧弈安排老潘分赏钱,自去打水洗手。
花秾捧着兵册走了过来,道:“指挥,徐胜的名字划掉了,他的两个心腹也调走了,你过目。”
萧弈目光看去,见兵册列出的二十多个都头、队正的名字,都是陈光穗带来的澶州兵。
“陈指挥今日恐怕很不满。”花秾道。
萧弈不由微微一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卑职是迂,但不傻,哪怕陈指挥不生气,此事他也不能算了,否则他无法对属下人交代,郎君还拂了何将军的面子,李将军当认为你不是同路人。”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对!”
花秾毫不犹豫点了头,甚至有些激动。
“郎君说过,错的是这世道,我们北上,不就是为了改变世道吗?只是,郎君你不曾在军中被排挤过,恐怕不知日子会很艰难,不过,我有经验……”
“放心,我不认为会被排挤,我说过的,分久必合,我信我的选择。”
“不管郎君选择郭节帅是对是错,总之,今夜,我已知我没有看错人。”
闻言,萧弈欣慰了不少。
决定杀掉徐胜之前,他想了很多,之后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
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先被同化然后再改变的荒谬言论,他宁可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必然有人会站到他的对立面,但也总会有人与他志同道合。
旁的事可以是灰色的,大是大非得黑白分明。
于他,就这么简单。
萧弈拍了拍花秾的肩,道:“要改变军中风气,不能只靠军法约束、赏赐激励,这些治标不治本,我们得提高将士们的认识。”
“请郎君指教。”
“灌输思想。”萧弈想了想,道:“不是像你平时那般‘我们要爱护百姓’,没有用,得有方法,让他们认识到何谓可耻、何谓光荣。”
花秾连忙拿出笔墨,在兵册后面下笔如注,眯眼问道:“如何灌输?”
“以喜闻乐见的方式,用具体的人物与故事,为他们建立道德是非观念,霍去病封狼居胥是英雄,而欺凌百姓的小人都遭人唾弃。”
“此为教化之道?”
“你得学会寓教于乐,旁人才能听你的啊。”
花秾连连点头,记得不亦乐乎。
可一停笔,他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道:“郎君,万一陈指挥想把我们排挤出廿营,那这些良策还能施展吗?”
萧弈笑道:“哪怕我明日就被解职,今夜廿营也得有规矩。”
“好。”花秾遂没那么不安,道:“朝闻道,夕死足矣。”
门外忽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有传令兵赶到。
“萧副指挥,大帅召见。”
“……”
义成军节度府衙。
萧弈到时,他的三个上级,陈光穗、李荣、何福进正站在前院说话,见了他,表情各异。
“陈指挥。”
“我这人坦荡,有话就明说了。”陈光穗道:“我主张任花秾为子将,可见没打算和你争权夺势,是也不是?”
“是。”
“行,那你我不对付,与私心无关。我带来的人被你杀了,我不表态,谁还服我?你我治军的心思不一样,尿不到一壶去,是也不是?”
“指挥,军法服人才是……”
“屁话不说,我已与大帅说过,第二十指挥这滩浅,容不下你这条真龙,请他看在你的功劳上,给你另谋高就。”
陈光穗说罢,向何福进、李荣一抱拳,转身就走。
萧弈与他一起自澶州北上从邺都南下,同行三百里,最初相互欣赏,终是分道扬镳。
李荣干笑了两声,没觉得这是甚大事,道:“不打紧,杀了人嘛,军中难免口角争执。”
只听这话,萧弈就知彼此聊的都不是一件事。
何福进则是满脸失望,摇了摇头,道:“老夫不是为你的事来的,是为三郎,听说他今日落马,险些战死,是吗?”
“是落了马,但……”
话音未落,何福进转头看向李荣,叱道:“谁让你贪功冒进的?”
“我不是趁势取滑州吗?”
“陷了郭三郎,取滑州有何用?!”
李荣错愕道:“那又怎地?郭大郎从戎之初不也是刀口舔血滚过来的?”
“莽夫,今时今地,能一样吗?”
“将军若心疼他,莫让他在我麾下便是。末将养得了狼,护不住羊!”
何福进大怒,叱道:“还不知轻重,大帅召见三郎这般久,或为此事,看你如何是好!”
李荣被骂得狗血淋头,愁眉苦脸。
说话间,却见郭信与张满屯出来。
“父帅召见诸位。”
何福进、李荣整理了衣甲,与等候在庑房中的将领们一同入内。
萧弈跟在后面,被郭信扯了一把,小声说话。
“哎,我刚才听到何将军骂李将军了。”
“骂就算轻的了,今日你若战死,事实就是他难辞其咎,必挨连累。”
“这……”
郭信一愣。
萧弈颇不客气,道:“我知道你一腔热血,但事实摆在那里,你冲动丢了性命,就是会连累旁人,自己想想吧。”
“哦。”郭信嘟囔道:“我下次注意呗,今日明明是听令厮杀,怎又成了我的过错?”
萧弈心想,郭信就不适合在李荣麾下,两人都冲动。
“郭帅见你,也是为此事吗?”
“不是。”郭信打了个哈欠,道:“我一直陪宋延渥聊天,明明他才是降将,审我似的。”
“他审你?”
“怎么?你又在史府书房看过他的履历?”
“听史德珫说起过他,‘皇亲世胄,藩镇重臣’,唐庄宗的外孙、高祖皇帝的驸马,十一岁授殿直,十七岁加御史大夫,二十岁拜尚书右仆射,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封广平县开国公,检校太尉,赐号开国奉圣保定功臣,任义成军节度使。”
“史大郎一定是嫉妒死了。”郭信叹了一口气,道:“他确实是俊,父帅说我和他一比,像只野猴。”
“所以,他审你什么?”
“就是考校我……”
说话间,他们进了节帅府大堂,依旧是侍立在旁,不能出声。
若说上次军议是恰逢其会,这次特意将他们唤来,提携之意就很明显了。
郭威端坐主座,威风凛凛。
侧座则坐了个年轻男子,风骨俊秀、气质雍容,难得的是眼神清明,神色恭谦,无半分局促不安,唯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
想必就是义成军节度使宋延渥了。
“大帅。”
“诸将免礼。”
郭威声如沉钟,道:“义成军节度使宋延渥,识大体、恤军民,使滑州免于涂炭,开我大军南下通途,自今而后,便是同舟共济的袍泽。”
宋延渥从容起身,向众将一揖礼。
“今主上蒙尘,汴梁奸佞枉杀顾命,屠戮忠良,人神共愤,郭公振臂,海内翘首。延渥年少德薄,愿与诸君并肩,助郭公清君侧、安社稷。”
众将纷纷还礼。
萧弈站在角落,留意到前面的李荣咧嘴轻笑了一下。他不屑这些场面话。
之后,魏仁浦已手持一卷册簿出列。
“启禀大帅,卑职点清过,滑州府库计得粟米八千斛,刍草五万束,熟绢三千匹,钱八千缗;甲三百领,弓八百张,箭矢六万支。”
说着,他略略一顿,抬眼看向宋延渥,语气带上一丝赞叹。
“滑州府库充盈,账目明晰,足见宋节帅治理之精、筹备之勤。比如,箭矢有七成为新镞,弓弦以牛油浸润,保存得法,实乃大军之幸。”
角落这边,李荣转过头,附耳对萧弈道:“是得法,我捅进城里了才投降。”
堂上,宋延渥声音清朗,道:“魏书记过誉,毕竟守库廪、缮甲兵,乃节度使本分。去岁契丹扰边,今春潞州有警,故不敢懈怠,略作储备,滑州些许资储,能充义师粮秣,岂料天意冥冥,竟是留待郭公义师。”
话到最后,他转向郭威,言辞恳切,感慨了一句。
“此非人谋,实乃天意属意郭公啊。”
李荣对这话认同,点了点头。
萧弈心中暗忖,宋延渥对答如流,一番话不卑不亢,熟知政务,绝非寻常纨绔子弟。
“你深明大义,使滑州免于兵祸,保全府库之功,本帅记下了。”
郭威微微颔首,立即转入正题,道:“议渡河事。”
“是。”
宋延渥欠身,上前,为诸将指点着桌案上的地图。
“此为滑州府库的黄河水道舆图,滑州城外有白马渡、韦城渡、长垣渡。其中,白马渡最佳,河宽三百步,水流缓,自息三尺,北岸黎阳有大伾山为依托,南岸白马堤可集结兵马,囤积粮草……”
萧弈听了颇为受教,暗忖宋延渥身世不凡、还重实务,只要真心归附,必能得郭威重用。
接着,魏仁浦开口道:“若只一路渡河,易为南军所扼,分三路并近,方为稳妥、快捷之法。澶州有杨村渡、德胜渡可互为犄角。”
郭威心有定计,执起铜鞭,径直分派。
“遣人星夜往澶州,联络王殷,命他造浮桥于杨村渡;另飞马告王峻,扼太行陉之后,走德胜渡。”
“喏。”
铜鞭指向白马渡,敲了一敲。
“仁浦,总揽渡河事宜,调民夫三万,夜间备料,卯时造桥,明日晌午前白马渡浮桥必须架通。”
魏仁浦领命道:“喏。”
“粮草由长垣渡转运,一并由你调度,不得有误。”
“喏……”
这“渡河”二字说得简单,要安排的却比三日行军加起来的还繁琐。
军议持续了约两刻钟,方才结束。
诸将行礼告退。
萧弈正要跟着他们退出去,却听郭威的声音传来。
“萧弈,郭信,留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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