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郭芙重生3

那句“用一生赎罪”的承诺，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无声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我的唇还停留在他冰冷的眼角，带着泪水的微咸和他肌肤的凉意。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如同被冰封。他攥着那破碎桃花瓣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

预想中的推拒或更冰冷的言语并未立刻到来。他只是僵在那里，任由我的唇贴着他的眼角，任由我的泪水滑落在他的皮肤上，混合着他眼角那抹未干的湿痕。空气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和内心的酸楚压垮，想要退缩时——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极其轻微地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泄出。

那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头炸响！

紧接着，我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竟开始无法抑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起来！不是之前因伤痛和寒冷而产生的痉挛，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有攥着花瓣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仿佛要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悲鸣强行堵回去！指缝间，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断续地溢出，混合着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他依旧没有推开我，甚至没有动。只是那捂着脸的手背青筋暴起，整个身体蜷缩着，剧烈地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即将被彻底撕裂的枯叶。

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将我淹没。那不再是冰冷的恨意，不再是拒人千里的疏离，而是彻底卸下所有伪装和强撑后，赤裸裸的、被命运残酷碾压过的痛苦和无助！

“杨哥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所有的羞怯、不安都被这汹涌的悲伤冲散。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本能地，环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另一只手急切地、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抚上他剧烈起伏的后背，隔着那层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单薄中衣。

指尖下的肌肉紧绷如铁，每一次剧烈的颤抖都传递着深入骨髓的绝望。我笨拙地、一遍遍地在他背上轻拍，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在他耳边语无伦次地低喃：“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杨哥哥……别忍着……芙儿在……芙儿陪着你……”

我的拥抱，我的轻抚，我那破碎却执着的低语，似乎终于撬开了那坚固的冰层。

“呃……啊——！”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终于冲破了被他死死捂住的口唇！那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被愚弄半生的茫然、信仰崩塌后的空洞，以及对那个从未真正理解过的父亲迟来的、无处安放的巨大悲伤！

他猛地松开了捂着脸的手，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重重地向前倾倒，额头抵在了我的肩窝！滚烫的、汹涌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颈侧的衣衫，那灼热的温度几乎烫伤了我的皮肤！

他不再压抑，不再强撑，像一个迷途太久、终于找到归途却已伤痕累累的孩子，在我怀里彻底崩溃。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混合着压抑了十数年的痛苦、委屈、不甘和迟来的孺慕，尽数倾泻在我这并不宽厚、却固执地想要给予他一方避风港的怀抱里。

“爹……爹……”  他嘶哑地呜咽着，破碎的音节混合着泪水，模糊不清，“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恨……恨了那么久……”

那一声声饱含血泪的“爹”，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他喊的不仅仅是杨康，更是那个被他误解、被他怨恨了半生，却始终将他视如己出的郭靖。巨大的悲伤和怜惜让我也泪如雨下。我紧紧抱着他颤抖的身躯，脸颊贴着他汗湿冰冷的鬓角，任由他的泪水浸透我的衣襟，也任由自己的泪水滑落，与他交融。

“都过去了……杨哥哥……都过去了……”  我哽咽着，一遍遍重复着这苍白却是我此刻唯一能给予的安慰，手掌在他紧绷的后背上笨拙却坚定地抚过，“以后……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沉沉的夜色似乎更深了。他汹涌的恸哭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虚脱和沉重。滚烫的泪水不再流淌，但抵在我肩窝的额头依旧冰冷，呼吸沉重而灼热。

他依旧靠在我怀里，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仿佛这片刻的依靠，是他在无边痛苦中抓住的唯一浮木。那沉重的呼吸带着病态的灼热，一下下拂过我的颈侧。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手臂早已酸麻僵硬，半边身子被他的重量压得发麻，却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感觉他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我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稍微放松了一点手臂的力道，轻声在他耳边唤道：“杨哥哥？你……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他没有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如同叹息。

我心中一喜，又带着无限酸楚。连忙小心翼翼地将他沉重的身体扶靠在床头叠起的软枕上。他的眼睛依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起，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脸颊上泪痕交错，唇色依旧干裂得吓人。

我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双腿因长时间的跪坐和压迫而麻木刺痛。强忍着不适，快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温水。想了想，又从怀中贴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小包随身携带、娘亲配制的提神补气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抖了一点进去，用指尖搅匀。

端着水杯回到床边，我再次小心翼翼地坐下。看着他紧闭双眼、虚弱不堪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水杯轻轻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杨哥哥，喝点水……加了点药，会好受些……”

他依旧闭着眼，但似乎感觉到了杯沿的触碰。干裂的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我连忙倾斜杯身，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微凉的水液喂入他口中。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几滴清水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滑落，沿着下颌的线条蜿蜒而下，滴落在颈间。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微颤，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般，替他揩去了那几滴滑落的水渍。

指尖触碰到他颈侧皮肤的瞬间，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皮肤的触感冰冷，却隐隐透着一股内火灼烧的微烫。

我的指尖如同被火燎到般迅速收回，心脏狂跳，脸颊瞬间滚烫。不敢再看他的脸，目光慌乱地垂下，落在了他紧攥着锦被边缘、骨节泛白的手上。那掌心，还残留着那几片被他无意识碾碎的桃花瓣的残骸，粉白的汁液染脏了他苍白的掌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怜惜再次涌上心头。我默默地拿出袖中干净的素帕，动作轻柔地、一点点地，将他掌心里那些破碎的桃花瓣捻起，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帕子里。仿佛在收集什么易碎的珍宝。

就在我专注于清理他掌心时，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如同羽毛般轻飘飘地拂过寂静的空气：

“……冷……”

我猛地抬头。

只见他依旧闭着眼，眉头却痛苦地紧蹙着，身体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苍白的唇瓣颤抖着，再次溢出那个模糊的音节：“……冷……”

冷？明明他呼吸灼热，身体却感到寒冷？这显然是内息紊乱、气血两亏的征兆！

巨大的担忧瞬间压过了所有羞怯。我立刻起身，环顾四周。我的闺房里并没有多余的厚被。目光落在床尾叠放整齐的另一床锦被上，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礼数规矩了。我立刻将那床锦被抱过来，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身上，一直裹到下巴。

然而，这似乎并未能驱散他体内那蚀骨的寒意。他依旧蹙着眉，身体在厚重的锦被下微微颤抖，唇色愈发苍白。

怎么办？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我的脑海。娘亲方才为他梳理内息时，用的是至阴至柔的九阴内力。而我……虽然内力微薄，修习的却是桃花岛一脉偏阳和的路子，或许……

心念旋转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然后，在昏黄跳动的油灯光晕下，在窗外桃花无声飘落的静谧中，我脱掉了沾满泪水和尘土的绣鞋。

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我掀开了锦被的一角。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我咬着牙，屏住呼吸，动作僵硬而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躺到了他的身侧。

床榻并不宽大。我们之间隔着衣物，隔着锦被，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股病态的寒意和灼热的呼吸。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僵硬地侧过身，面对着依旧闭目蹙眉的他。颤抖着伸出手臂，隔着厚厚的锦被，轻轻地、试探性地环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杨哥哥……这样……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羞怯和无法掩饰的担忧。

我的体温，隔着锦被传递过去。他紧绷颤抖的身体，在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源时，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无意识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如同寻求温暖的雏鸟般，往我这边的热源无意识地靠拢了一点。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僵硬和羞怯。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无限怜惜的暖流涌遍全身。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

我收紧了环抱的手臂，将脸颊轻轻地、带着无限珍重地贴靠在他冰冷汗湿的鬓角。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探入锦被，摸索着，找到了他那只依旧冰冷僵硬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心扉。我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裹住他那只冰冷的大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微薄暖意去驱散那刺骨的寒冷。

我的手指纤细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笨拙却固执地揉搓着他冰冷僵硬的指节，试图将一丝丝暖流传递过去。

就在我专注地温暖着他的手时，他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缓缓反握住我的手。那力度虽轻，却让我的心猛地一颤。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迷离而又带着几分茫然，与我的视线交汇。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又静止了。他的眼神渐渐清明，似乎意识到了我们此刻的姿势，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眷恋。我被他看得有些羞涩，垂下眼帘，却感觉到他轻轻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

窗外，桃花在夜风中簌簌飘落，屋内，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映照着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发间。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安宁，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夜的温情能永远延续下去，希望他能从此不再被过去的痛苦所折磨，希望我们能一起走过这乱世，迎来属于我们的安宁。

时间在无声的依偎和笨拙的暖意传递中悄然流逝。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身体也不再散发出那种蚀骨的寒意，只是依旧带着病态的微热。紧攥的手指，在我双手的包裹和揉搓下，也一点点地放松、回暖。

不知何时，他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仿佛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睡。

我依旧保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脸颊贴着他的鬓角，双手紧握着他那只已不再冰冷的手。身体的僵硬早已被一种奇异的安宁所取代。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感受着掌心下他脉搏的跳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心酸与满足的平静感，如同暖流般包裹了我。

窗外，海风轻吟，桃花簌簌飘落，如同温柔的叹息。

就在这静谧得如同永恒的时刻，我感觉到掌心中，他那只被我紧紧包裹的手，极其轻微地、仿佛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然后，那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依赖，微微蜷缩起来，反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力道很轻，却异常清晰。

那微弱的回握，如同投入心湖的最后一颗石子。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担忧，所有的酸楚，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巨大的安心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温柔的夜色合拢。

我的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海水，一点点模糊、下沉。脸颊依旧贴着他微温的鬓角，双手依旧包裹着他那只回握了我的手。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我仿佛听到窗外风过桃林，卷起漫天粉白的花瓣，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整个寂静的庭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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