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强硬的蓝玉,针锋相对!
朱允炆在这里看到蒋瓛,不禁愣了一下。
那道身影如铁桩,钉在朱煐府邸门前,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随即,他脸上的僵硬融化,转为惊讶。
今日的他,穿一袭淡黄色皇孙常服,腰间束着和田玉带。这身行头,既显亲近,又不失身份,是幕僚团队为今日之行斟酌后的结果。
“陛下让我来给朱御史布置庆功宴,恭贺朱御史今日获封中兴侯。”
蒋瓛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不带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拱了拱手,动作标准,幅度很小,只是全了礼数。
话音落下,他抬起头。
“不知允炆殿下所来为何?”
蒋瓛的目光看着朱允炆。
他面无表情,眉毛都未曾挑动,可那双眼睛却像探针,刺向朱允炆的表象之下。
他的心底,无数念头正在盘算、猜测、重组。
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在刀口舔血、在朝堂风云中生存下来后,烙印进骨子里的本能。
他的目光一瞥,便如标尺在丈量眼前的一切。
朱允炆身后跟了几名内侍。
他们抬着的礼担是何种形制。
担上覆盖的红绸是宫中哪一司所织。
随从们站立的距离,彼此间的眼神交换,都被他一一捕捉,存入脑海。
这些细节,在旁人眼中或许没有意义。
但在蒋瓛这里,它们是拼图的碎片,是解读意图的密码。
今日朝堂上的一幕,仍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黄子澄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身后,那群文官如同木偶,口径一致。
他们引经据典,痛陈利害,将唾沫喷向朱煐,仿佛他不是皇明嫡长孙,而是奸佞。
文官集团发动了一场围猎。
那些争执的场面,那些话语,蒋瓛都记得。
而这个庞大的文官集团,他们高高举起的旗帜上,绣着的正是“允炆”二字。
要说这场声势浩大的攻讦背后,没有朱允炆的授意,蒋瓛第一个不信。
他太了解这座金陵城,太了解这座奉天殿了。
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权谋的味道。若无人在暗中穿针引线,运筹帷幄,那些平日里为了半点私利都能争得头破血流的文官,怎会变得如此整齐划一,同仇敌忾?
这绝无可能。
所以,他对朱允炆的感觉很复杂。
虽然同样是太祖高皇帝的孙子,流着一样的血脉,可蒋瓛对这位皇孙殿下,始终亲近不起来。
每一次,当他看到朱允炆那副永远温润如玉、永远悲天悯人的模样,蒋瓛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张面孔,完美得像一张画。
而画,是没有温度的。
这种感觉让他本能地绷紧了背脊,如同野兽在面对一个伪装起来的猎人。
要说在今天之前,这种感觉仅仅是“不喜欢”。
一种直觉上的疏离,一种对虚伪的天然排斥。毕竟,朱允炆在人前待人接物,确实挑不出半点错处,堪称皇孙典范。
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蒋瓛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内心的变化。
不喜欢,已经悄然质变成了厌恶。
这种情绪的转变,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原因再简单不过。
阵营。
当一个人选择了自己的阵营,那么敌人阵营里的一切,都会自动变得面目可憎。
这是朝堂之上,那条看不见却又最坚固的法则。立场,决定一切。
而他蒋瓛,早已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是陛下替他做出了选择,而他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选择。
他已经站到了朱煐的身后。
论继承的合法性,朱煐是嫡长孙,是懿文太子朱标留下的最正统的血脉。
这一点,礼法昭昭,无可辩驳。
朝中那些真正的明眼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论能力,朱煐更是甩开了朱允炆不止一筹。
从湖广赈灾时展现的雷霆手段,到回京后筹款时的奇思妙想,桩桩件件,都显露出一个优秀储君所必备的果决、智慧和担当。
这些功绩,朝野有目共睹,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半点假。
而更关键的,也是最核心的一点。
蒋瓛比朝中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陛下的态度。
那位一手缔造了大明,也即将为大明选定未来航向的老人,已经不止一次地明确表态。
日后的继承人,就是朱煐。
陛下甚至已经将他蒋瓛,将整个锦衣卫这柄最锋利的刀,都视作留给朱煐的后手,私下里进行了托付。
这等信任,重于泰山。
蒋瓛的心里,亮如明镜。
这种感觉,就像是参加一场决定身家性命的科考。
你已经通过特殊的渠道,提前知道了唯一的正确答案。
这时候,一个错得离谱的答案,一个注定会被朱笔划掉的答案,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你面前。
你还会浪费心神,再去看它一眼吗?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蒋瓛的眼神深处,那点仅存的对皇孙身份的敬意,也随之悄然熄灭。
错误答案,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因此,尽管朱允炆同样是尊贵的皇孙,但在他这个深知内情的“答题人”眼中,对方已经失去了所有光环。
他甚至觉得,朱允炆今日屈尊降贵,带着厚礼前来,绝不是为了那点可笑的兄弟情谊。
他此来,必有所图。
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层关系。
朱允熥。
想到那个总是低垂着头,连与人对视都不敢的怯懦少年,蒋瓛的眼神暗了暗。他身上那件飞鱼服的衣角在烛火的映照下,绣金的鳞片闪过一抹冰冷的光。
众所周知,三皇孙朱允熥性子懦弱,甚至有些软弱。
这性子是如何来的?
宫墙之外的人或许会归咎于天性,但在这深宫大内,特别是他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都如同掌上观纹,清晰可见。
东宫那些腌臜事,瞒得过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瞒得过天下百姓,却绝不可能瞒过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的耳目,遍布宫城内外,无孔不入。
从小居住在东宫的朱允熥,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其中两个人难逃干系。
吕氏。
还有她那个“温文尔雅”的好儿子,朱允炆。
这些事,蒋瓛自然不便与任何人明说,但他心里有一杆秤,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朱允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无足轻重的皇孙,蒋瓛或许只会将其当成一桩皇家秘闻,看过便罢,不会太过在意。
可偏偏,他不是。
朱允熥,是太子朱标和原配太子妃常氏的第二个儿子。
他和那位自小流落在外,十数年后才被陛下失而复得的嫡长孙朱煐,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个关系,才是整件事的核心。
换而言之,吕氏和朱允炆过去所有针对朱允熥的打压与算计,在朱煐的身份揭晓的那一刻起,就等于全都落在了朱煐的身上。
只不过,眼下那位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嫡长孙,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也正因如此,朱煐才没有对吕氏和朱允炆下重手,一切都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这层窗户纸,迟早要被捅破。
吕氏和朱允炆,毋庸置疑地,早已站在了朱煐的对立面。
这一点,蒋瓛看得清清楚楚。
作为深知所有内情、甚至亲手操办了许多事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无比清晰自己应该站在哪个阵营。
这已经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前途荣辱。
更关乎大明未来数十年的国运走向。
站错队的下场,他见得太多了,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勋贵府邸,至今仿佛还萦绕着血腥气。
自然,对于朱允炆这一边,蒋瓛也就没有半分好感。
他甚至在朱允炆踏入此地的瞬间,就已暗中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周身肌肉微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变故。
他生怕这位看似谦和的皇孙殿下,今日前来,是要耍什么见不得光的阴损花样。
........
朱允炆似乎并没有听出蒋瓛言语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或者说,他听出来了,却选择故作不知。
毕竟,蒋瓛执掌锦衣卫,常年行走于阴影与血腥之中,他身上的寒意早已浸入骨髓,言语间自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锋锐。无论对谁,他都是这么个语气和调调。
所以朱允炆并未感觉自己受到了刻意的针对。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姿态放得极低,十分有礼地冲蒋瓛笑道:
“皇爷爷的安排最是合适,朱御史于朝廷有大功,是该摆下庆功宴。”
他说话时微微颔首,身形谦和,那种久居上位者刻意流露出的亲近感,足以让任何不熟悉他的人如沐春风,觉得这是一位真正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皇孙。
“数日之内,就从那些富甲一方的商贾手中,为国库筹措到了四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放眼古今,也就只有朱御史一人有此等经天纬地之才了。”
朱允炆的语气无比诚恳,眼神里满是赞叹,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朱煐感到高兴和骄傲。
但他那双看似温润的眼眸深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那是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嫉妒,不甘,还有一丝深藏的忌惮。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蒋瓛的眼睛。
蒋瓛的目光锐利如刀,常年审讯犯人,他最擅长的,就是从最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反应中,剥离出对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朱允炆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但在蒋瓛面前,无异于赤身裸体。
“今日朝中的事情,孤其实并不知情。”
朱允炆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实在是黄师傅他们临时起意,孤事先毫不知情。退朝之后,孤立刻就喊了黄师傅和齐大人过来询问。”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孤才知晓,原来是一场误会。”
他摊了摊手,姿态坦然。
“所以,今日孤特意前来,就是专程为了给朱御史道歉的。”
朱允炆脸上时刻保持着那副温和的微笑,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架势。
他说话时,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掌心微微向内,这是一个在心理学上代表着开放与真诚的姿态。
可这副精心设计过的模样,落在蒋瓛的眼里,只剩下两个字。
虚伪。
蒋瓛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了半辈子,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识人无数。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还是刻意伪装的表演,他一眼就能看穿。
朱允炆那刻意维持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乃至眼神中努力挤出的善意,在他眼中,全是破绽。
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他的温和是由内而外,发自骨髓的。
而一个伪装者,他的礼貌只是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看似合身,却总有那么一两个地方,会因为内里的动作而显露出不协调的褶皱。
朱允炆,就是后者。
原本,蒋瓛已经打算离开,回宫向老朱复命。
可眼下,朱允炆的忽然来访,让他改变了主意。
蒋瓛又重新坐了回去,身形稳如泰山,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他倒要看看。
这位工于心计的皇孙殿下,今日究竟要在他面前,演一出什么样的戏。
......
朱允炆和蒋瓛说话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那声音被刻意压制着,踩在青石板上,却依旧带着官靴独有的沉闷回响。
黄子澄和齐泰从皇孙殿下身后走了出来。
他们先前一直站着,混在送礼队伍和宫人之中,直到此刻才现身。
蒋瓛的视线从朱允炆身上挪开,落在这两人身上时,眼中的温和褪去,目光变得冰冷。
空气似乎都因此降了温度。
“蒋指挥使。”
黄子澄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容,态度恭敬。
他今日穿着青色常服,帽正带束,衣着齐整,是正式拜谒的打扮。
蒋瓛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在黄子澄脸上一寸寸扫过,又转向他身旁的齐泰。
果然。
他心中冷笑。
这群人,总是一同前来。
“黄大人,齐大人。”
蒋瓛终于开口,声音平直,不带情绪,也听不出热络。
他依旧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脚踩汉白玉,利用几寸的高度差,俯视着阶下的三人。
锦衣卫指挥使的气势在这一刻显现。那是从血与火、阴谋与背叛中凝练出来的。
齐泰脸上带笑,向前躬身,姿态比黄子澄更低。
“今日朝堂上,我与子澄兄对朱御史多有冒犯,言语冲撞。”
“实乃是心中不忿,忧心湖广灾民,担心朱御史年轻,耽误了赈灾大事,绝非受允炆殿下授意。”
他说话时,目光直视,语气诚恳,字字清晰,仿佛要掏出肺腑。
可蒋瓛的视线,却落在他藏在官袖下的手上。
拇指与食指,正一遍遍捻动着袖口用金线绣成的云纹。
动作很小,频率却快。
这个细节,逃不过蒋瓛的眼睛。
紧张。
或者说,是心虚。
齐泰继续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是我二人小觑了中兴侯,今日前来,是想当面向侯爷请罪。”
“向中兴侯,讨一个原谅。”
黄子澄接过了话头,脸上带着自嘲。
“不错,我与尚礼兄一同随殿下前来,主要的目的,便是给中兴侯道歉。”
“今日早朝,我等言辞激烈了些。”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未曾想,中兴侯有本事在数日之内,就筹措到数百万两银子用于湖广赈灾。”
“是黄某格局小了。”
黄子澄对着蒋瓛拱手,弯下腰。
“错了,便要认。今日前来,一是恭贺中兴侯得封侯爵。二是赔礼道歉,求侯爷不要与我等计较。”
这番话解释了来意,捧高了朱煐,也贬低了自己。
寻常人听到,或许就将人迎进府了。
但蒋瓛不是寻常人,他眉头紧锁,视线在黄子澄和齐泰之间扫动,评估着他们。
黄子澄感受到了压力,补充道,脸上露出笑容。
“蒋指挥使放心,我等前来并非寻衅,不敢坏了陛下对侯爷的吩咐。”
他说话时,余光越过蒋瓛的肩膀,向门后的庭院里瞥去,像是在搜寻什么。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意图。
他们在找侯爷。
听到“不会坏了陛下的吩咐”,蒋瓛的眉头舒展开。
他沉默片刻。
风卷过长街,吹动三人的官袍。
蒋瓛动了。
他侧过身,让出道路。
这是许可。
不是来找麻烦的就好。
蒋瓛心中冷哼。
若这几人敢有不轨之意,他会让这些大人体验一下锦衣卫的待客之道。
朱煐被封为中兴侯后,在蒋瓛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同。
那不只是潜力,而是半个主子。
一个能让他、让蒋氏一族、让锦衣卫重新崛起的希望。
有人此时来找朱煐的麻烦,就是与他蒋瓛为敌,与锦衣卫为敌。
蒋瓛会第一个扑上去。
这是在“新主”面前纳投名状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
门口传来喧闹,刺破厅堂内的氛围。
交谈声停止。
朱允熥和蓝玉同时转头望去。
蓝玉反应更快。
他跨出一步,侧身将朱允熥护在身后。他眯起眼,眼神透出警惕。
两人走向门口。
蓝玉落后朱允熥半步,这个距离既显尊卑,又能在意外发生时做出反应。
他们走到门口看清来人,脚步同时顿住。
空气仿佛凝固。
来人身穿皇孙常服,面带微笑。
是皇长孙朱允炆。
蓝玉看到朱允炆,眉头拧起。他脸上的暖意消失,变得阴沉,眼神直刺过去。
朱允熥脸色变得苍白。
他袖中的手攥紧,指节发白。他抿着嘴唇,喉结滚动,说不出话。
看到朱允炆的脸,就够了。
在朱煐府中的安逸,让他快忘了东宫的岁月。
可现在,那些记忆被朱允炆的出现撬开,将他吞没。
是书本,是训导,是达不到的期望,是伴随呼吸的压力。
感觉被扼住了咽喉,越挣扎越紧。
窒息感席卷而来。
“老弟,在朱御史府中比在东宫自在啊。”
朱允炆笑着说,一边上前,姿态亲昵。
他咬字清晰,语气带笑。
但话里藏着试探,刺向朱允熥。
朱允熥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他后退了两步。
这个动作是本能的闪避。
就是这个动作。
朱允炆捕捉到他脸上的慌乱,笑了。
他的嘴角上扬,眼中是满意。
很好。
朱允熥的反应,让他放了心。
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看来,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名义上唯一有资格与自己争夺那个至高无上位置的对手,依旧是过去那个懦弱、惶恐、上不了台面的大明皇孙。
没有变。
一点都没有变。
这个发现,让朱允炆的心情豁然开朗,连带着看眼前的朱允熥都顺眼了许多。
一个人在毫无防备之下,下意识的反应是做不了假的。
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朱允熥从小到大对自己积攒的畏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融入了血脉中。
只需要稍稍用言语撩拨一下,那份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就会立刻浮现。
朱允炆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担忧,那些因为黄子澄等人的谏言而产生的警惕,实在是有些多余了。
什么韬光养晦。
什么欲擒故纵。
事实证明,黄子澄他们实在是想得太多。
朱允熥根本就没有那个脑子,更没有那个胆量。他并非是在故意示弱,也绝非是在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他就是真的弱。
朱允炆在心中迅速地做出了论断,脸上的笑容因此而愈发显得温和、亲切,充满了兄长对弟弟的关爱。
......
看到朱允炆,朱允熥的脸色并不自然。
他下意识地垂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深不见底的旋涡,能将他整个人都吸进去,逃离此地的窒息。
指尖冰凉,无意识地绞紧了华贵的衣角,丝绸的布料被他揉搓得变了形,留下深深的褶皱。
“大........大哥。”
两个字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干涩得仿佛碾过砂砾。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有叫出口了。久到此刻重提,竟像是初学言语的孩童,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无比生分,敲在自己的耳膜上,嗡嗡作响。
站在朱允炆身侧的黄子澄与齐泰,如同两尊沉默的影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们看到了朱允熥那几乎要缩进自己影子里的姿态,看到了他那副一成不变的懦弱与顺从。
黄子澄紧绷的下颚线条,在这一刻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齐泰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也悄然舒展。
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快如电光石火,却传递了足够多的信息。
安心。
黄子澄在心底摇头,一缕自嘲的笑意浮上。
看来,早先在朝堂上听闻的那些风声,确实是杞人忧天了。他竟会去担忧这样一个连与自己兄长对视都不敢的人,实在是多余。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一道身影动了。
蓝玉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不着痕迹地向旁侧滑过一步,恰到好处地横亘在朱允熥身前。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刻意,仿佛只是宴席间一次随意的站位调整。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如同一道屏障,瞬间隔绝了朱允炆、黄子澄、齐泰投来的所有审视的、轻蔑的、探究的视线。
朱允熥眼前骤然一空,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压力,被这座山尽数挡下。
“允炆殿下,黄大人,齐大人。”
蓝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今日是朱御史封侯的大喜日子,诸位若是来庆贺的,蓝某欢迎。若是来找麻烦的........”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气,毫不掩饰地释放而出。
“可别怪蓝某不客气。”
他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能把刀架在皇帝脖子........哦不,是能把刀架在任何人脖子上的混不吝。
沙场宿将的威严,此刻化作实质的压力,反向朝朱允炆三人压了过去。
只是,这股威严之下,藏着连他自己都几乎要被压垮的沉重。
那把无形的刀。
那把日日夜夜悬在凉国公府满门上下的刀。
想起那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夜晚,蓝玉的眼神深处,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晦暗。
朱煐。
那个年轻人的分析,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摆在了他的面前。
——无论是朱允炆上位,还是朱允熥上位,你凉国公府,满门皆是死路一条。
这句话,当时听来如同晴天霹雳,直接将他整个人都打入了自闭的深渊。
那段日子,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闭上眼,就是两条通往地狱的绝路。
朱允炆上位。
蓝玉几乎能清晰地描摹出那一日的场景。为了给皇太孙彻底扫清障碍,为了避免他这个手握重兵的骄兵悍将,在未来发动兵变,另立与他血缘更亲近的朱允熥........
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陛下,会如何做?
老朱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必然是雷霆一击,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将整个凉国公府连根拔起,碾成齑粉。
这个推测,不是悬在心头的利剑。
而是已经贴在了他脖颈上的冰冷刀锋,只待一个时机,便会划破他的喉咙。
那么,另一条路呢?
朱允熥上位。
这个念头,曾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朱煐的分析,却将这唯一的希望也彻底击碎。
以老朱那多疑猜忌、掌控一切的脾气。
以朱允熥此刻表现出的懦弱性子和孱弱能力。
为了避免他蓝玉这个功高震主、权势滔天的舅姥爷,在朱允熥登基后成为挟制幼主的外戚,成为第二个霍光........
老朱,依然会对他和凉国公府出手。
甚至,会出手得更早,更狠。
因为那是为他自己选定的继承人铺路,更是为了大明江山的万世稳固。
两条路。
都是死路。
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如同一张巨网,将蓝玉牢牢困住,越是挣扎,收得越紧。
那股窒息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段时间,他甚至连朝都不愿去上,整日将自己关在府里,对着墙壁发呆。
直到此刻,蓝玉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他过去从未深思过的道理。
在朝中权势过大,在军中威势过大,手握泼天的功劳,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那不是护身符。
那是催命符。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可悔之晚矣。
如今想来,若是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就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这段时间以来,蓝玉整个人都陷在一种不见天日的幽闭之中。他闭门谢客,府门前的石狮子都落了一层灰。曾经能让他热血沸腾的宝马良驹,在马厩里不安地打着响鼻,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提不起来。那张陪伴他半生的雕弓,挂在墙上,仿佛弓弦都松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
直到一个名字,一道身影,如惊雷般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朱煐。
这个念头最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却在瞬间点燃了他枯寂的思绪,燃起了燎原大火。
蓝玉的眼珠,终于迟缓地转动了一下。
他开始思考。
不再是那种被恐惧攫住的、混乱的、奔向死路的挣扎。
而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
剖析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老朱,剖析他数十年来惯用的帝王心术。
平衡。
对,就是平衡。
老朱从不是一个会允许一家独大的帝王。过去,他用李善长制衡徐达,后来,他又用胡惟庸去动摇整个淮西勋贵集团的根基。
如今,淮西一脉的武将,以自己为首,权势滔天,功高盖主。
这已经打破了平衡。
所以,屠刀必然会落下。这是他过去这段时间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现在,朱煐出现了。
更重要的是,朱煐正在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朝堂,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威望。
一股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威望。
蓝玉那死灰般的眸子里,骤然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他不再是唯一。
他不再是那根功高震主、不得不除的顶梁柱。
他成了一块平衡木上,不可或缺的一端。
朱煐是另一端。
而手持天平,决定两端起落的,永远是那位皇帝。
只要天平还需要存在,那么两端的砝码,就都有其存在的价值。
皇帝需要的不是清除自己,而是需要一个能与自己抗衡,让整个朝局重新回到他掌控之中的棋子。
朱煐,就是那枚棋子。
而自己,也从一枚弃子,重新变回了棋子。
这个推论让蓝玉看到了生机。
在发现自己峰回路转,思路中寻找到了生路之后的蓝玉,再次恢复了原本的脾气性子。那个叱咤沙场的凉国公又回来了。
面对朱允炆几人的施压,蓝玉是半点不怵,与其强硬。他挺直腰板,目光如炬,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朱允炆闻言不由脸色一变。他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微微收缩的瞳孔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蓝玉虽说这些日子有些低调,可实力摆在明面上,淮西一脉大部分还是听蓝玉的,先前蓝玉和淮西一脉,在朱允熥支棱不起来的情况下都能在朝中和整个文官集团分庭抗礼。
蓝玉又怎会怕朱允炆区区的恫吓?这个认知让朱允炆感到一阵无力。他不得不承认,在真正的实力面前,自己的那些算计显得如此苍白。
........
“凉国公说笑了,我们今日前来又不是来找麻烦的,若是来找麻烦的,别说是您了,蒋指挥使他也不会答应。”
朱允炆在蓝玉的恫吓下却是飒然一笑,仿佛压根就没有感觉到蓝玉语气中的威胁一般。他说话时云淡风轻,显得格外从容。
这般表现已然初具城府,远非朱允熥能比。就连一旁的蒋瓛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皇孙殿下在待人接物上确实有一套。
只可惜,选错了对手....
蒋瓛在心中暗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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