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得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后来，她有了身孕。
诊出喜脉的那日，太医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连连道贺。愉妃娘娘闻讯赶来，一向端庄持重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慰和激动，拉着欣荣的手，说了许多体贴话，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永和宫。就连老佛爷和皇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是皇室血脉的延续，是天大的喜事。
永琪待她，比以往更加“周到”。饮食起居，无一不过问，派了最有经验的嬷嬷伺候，赏赐也从未断过。他偶尔也会陪她在御花园散步，手臂虚虚地护在她身侧，避免她磕碰。外人看来，他们是何等的琴瑟和鸣。
可只有欣荣自己知道，那“周到”之下，是滴水不漏的疏离。他的眼神很少真正落在她身上，即使看着她，也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或者，只是在履行一项不得不履行的职责。
直到有一天，固伦公主回宫了。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再次出现在紫禁城。欣荣冷眼旁观，看着永琪那潭死水般的生命，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泛起了无法抑制的涟漪。
他依旧是那个沉稳的五阿哥，处理政务，恪守礼法，甚至对她这个福晋也依旧保持着“周到”的关怀。可欣荣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会在不经意间飘向漱芳斋的方向，会在听到任何与“固伦公主”相关的消息时，有瞬间的凝滞。
然后，是新年大朝会上，皇上下旨，为固伦公主和福尔泰赐婚。
永琪回到永和宫内，宫人们上前伺候更衣。他机械地配合着，脱下厚重的朝服，换上常服。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脸上也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表情。
欣荣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她看着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背影对着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没有预想中的失态，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欣荣感到心惊。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是一种所有希望被连根拔起后，万念俱灰的虚无。
她几乎能听到他内心世界轰然倒塌后，留下的那片死寂的荒原的回响。
他就像一盏油灯，固伦公主回宫，像是有人往灯盏里添入了一小撮灯芯，让他短暂又微弱地复燃了一下，摇曳着不真实的光晕。而这道赐婚的旨意，则是一阵毫不留情的冷风，不仅吹熄了那点微光，更彻底带走了灯盏里最后一点余温，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欣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虚伪的安慰，或许是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可最终，她还是没有开口。
任何言语，在此刻的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打扰。
固伦公主大婚那日，紫禁城张灯结彩，喜庆喧闹之声隔着重重宫墙，依旧隐隐传到了永和宫。
永琪一早便称病告假，未曾踏出宫门半步。
欣荣吩咐宫人将门窗关紧，试图阻隔那外面的热闹，可那锣鼓唢呐声，那隐隐约约的欢呼道贺声，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人的心上。
永琪将自己关在内室的书房，一整天没有出来。
欣荣派人送去精心准备的膳食和汤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送膳的太监战战兢兢地回报：“福晋，五阿哥说…没胃口，让奴才们都退下，不必打扰。”
她站在庭院中，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想象出里面的情景——他或许枯坐在书案前，对着空白的宣纸发呆；或许只是站在窗前，望着漱芳斋的方向，尽管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又或许，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想，任由那无声的悲痛将他彻底淹没。
他没有摔东西，没有咆哮，没有流一滴眼泪。可这种极致的安静，比任何宣泄都更令人窒息。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是一种连痛苦都失去了力气的绝望。
晚霞漫天时，外面的喧闹渐渐平息，永和宫内却愈发显得冷清寂静。
永琪终于打开了房门。他走了出来，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他换下了一身常服，穿着简单的寝衣，身形显得异常单薄。
他看到站在院中的欣荣，脚步顿了顿，目光与她有一瞬的交汇。那眼神空洞得可怕，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疲惫，只是一片虚无的灰烬。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膳桌，默默地坐下，开始用一些清粥小菜。他吃得很少，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欣荣坐在他对面，食不知味。席间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用完膳，永琪便起身，淡淡说了句“我歇了”，便又回到了内室。
欣荣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红烛高烧，却驱不散满室的清冷。她能感觉到，那扇门背后的人，虽然躺下了，却绝无可能安眠。或许，他正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独自咀嚼着那刻骨铭心的失去。
他没有去观礼，用这种近乎懦弱的逃避，维持着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可这体面之下，是早已被碾碎成齑粉的心。
欣荣知道，从这一天起，永琪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他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泛起波澜。他将会成为一个最完美的皇子，最尽责的臣子，最规矩的夫君，却也仅仅是一具没有温度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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