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将永远陪伴着永琪，度过漫长而冰冷的余生

绵亿的出生，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永和宫这片深潭，激起的涟漪却短暂而微妙。

永琪确实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在了处理公务上，仿佛只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和繁琐的朝政，才能占据他所有的思绪。他变得更加忙碌，常常在书房待到深夜，烛光映照着他愈发清瘦冷峻的侧脸。

但闲暇时，他也会来到绵亿的摇篮边。

他会屏退乳母和宫女，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婴儿。他的目光很复杂，有身为父亲的本能怜爱，有一种审视般的专注，或许，还有一丝透过孩子的眉眼，寻找着某些遥远痕迹的恍惚。

他会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绵亿柔嫩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偶尔，当绵亿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指，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时，永琪的脸上会浮现出一种极其短暂的柔和。那柔和转瞬即逝，很快又会被惯常的淡漠所覆盖。

他过问绵亿的饮食起居，吩咐下人务必精心照料，赏赐也从不吝啬。他会亲自检查给绵亿准备的玩具是否安全，衣料是否柔软。这一切，他都做得无可挑剔，符合一个重视子嗣的皇室阿玛应有的态度。

可欣荣在一旁看着，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永琪对绵亿的照顾，更像是一种出于责任和礼仪的“尽责”。他履行着父亲该做的一切，却少了一种寻常父子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互动。他很少会像寻常父亲那样，将孩子高高举起逗弄，或是用夸张的表情和声音引来孩子的咯咯大笑。他的靠近总是安静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仿佛这个孩子，是他必须承担的另一项重要职责，而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能带来欢愉的骨肉。

有时，欣荣会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抱着绵亿走到永琪身边，笑着说：“五阿哥，您看绵亿今天好像又胖了些，这小手多有劲儿。”

永琪会抬起头，目光掠过孩子，然后淡淡地点点头，应一声“嗯”，便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书，或是起身去处理别的事务。

那扇刚刚开启一条缝隙的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绵亿的到来，似乎并未能真正温暖永琪冰封的内心。他像一个尽职的守护者，看守着这个属于他的责任和血脉延续，却无法从中汲取到生命的暖意。他给予绵亿的，似乎只有周全的庇护和尊贵的身份。

欣荣看着这一切，心中了然。

永琪的心，早已在那个固伦公主大婚的日子里，随着那场他未能观礼的婚礼，彻底死去了。绵亿的存在，或许能暂时分散他的注意力，却无法填补那片名为“小燕子”的空洞。

他们依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是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永和宫内父慈子孝，夫妻和睦。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其乐融融的表象之下，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冰冷的轨道上，孤独地运行着。

绵亿，这个本该是纽带的孩子，反而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家庭内核无法弥合的疏离与冰冷。

此刻，她看着永琪骤然惊醒后，眼底那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情绪——

或许是梦中残留的温柔缱绻，或许是惊醒后直面现实的巨大落差带来的痛苦。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但欣荣知道，那不是错觉。

只有梦到那个人，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那种鲜活，那种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情感，是她在现实里穷尽一切努力也未曾得到过的奢侈品。

她迅速垂下眼帘，熟练地掩去所有情绪，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洞察从未发生。她轻声吩咐宫女准备晚膳，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

她甚至能大致猜出他梦到了什么。或许是御花园里放纸鸢的追逐笑闹；或许是漱芳斋内不分尊卑的嬉笑怒骂；或许是某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瞬间。那些只属于他们的过去，像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在他沉睡的脑海中反复上演，成为他灰暗现实中唯一的光亮和慰藉。

而她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却连闯入他梦境的资格都没有。她存在于他的现实里，是不得不面对的责任和枷锁；而那个人，却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和梦境，是他痛苦却甘之如饴的毒药。

这种认知，比任何直白的冷漠都更让她感到无力与悲哀。

她将绵亿轻轻抱到永琪身边，看着孩子天真无邪地靠近父亲，试图用这种方式，将他的思绪从那个虚幻的梦境拉回冰冷的现实。她说着温柔的话，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瑕。

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心，早已留在了那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梦里，留在了那个女子的身边。

晚膳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进行。永琪依旧沉默，偶尔回应一两句关于绵亿或宫务的话，眼神却不再与她有任何交流，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没有生气的躯壳。

欣荣安静地用着膳，味同嚼蜡。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因永远无法企及而冰封的角落。她看着他疏离的侧影，清楚地知道，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她如何努力，她永远也赢不了那个只存在于他记忆和梦境中的女子。

这场婚姻，从开始就注定了，她永远是那个多余的旁观者。而她，将永远陪伴着这具躯壳，在这座用荣耀和痛苦筑成的宫殿里，度过漫长而冰冷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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