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赢了一切，却输了自己的儿子

更深露重，永和宫寝殿内只余一盏昏黄的宫灯，将愉妃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并未安寝，只着一件素色寝衣，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夜风带着寒意钻进来，吹得她指尖冰凉，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残月。手中那串温润的檀木佛珠已被捻得发热，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永和宫里那个同样无法安眠的儿子。心底一阵尖锐的抽痛，让她不由得攥紧了佛珠。

“永琪，我的儿…额娘知道，你心里定是怨极了、恨极了额娘。”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吹得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像极了谁在暗处压抑的哭泣。愉妃攥着佛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那细微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你怨额娘狠心，拆散了你的姻缘；你恨额娘霸道，用性命逼你就范。这些，额娘都清楚。额娘甚至…有时宁愿你指着额娘的鼻子骂出来，也好过你现在这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用一副温润恭谨的壳子，把那个真正的永琪封得死死的。”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这浓重的夜色浸透了苦涩。

她眼前又浮现出永琪白日里的模样：他恭敬地聆听皇阿玛的训导，沉稳地与大臣商议国事，甚至对绵亿也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怀。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可正是这份完美，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尊被“规矩”和“责任”雕琢出来的精美器物。

“可自从…自从那个小燕子出现以后，你就变了。你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有了光。那种光，额娘从未见过。你会因为她一句俏皮话开怀大笑，会因为她闯了祸而紧张担忧，会因为她受了委屈而愤懑不平…你变得鲜活，变得生动，却也变得…离额娘越来越远。”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紧了膝上滑落的薄毯，指节泛白。

“额娘还记得，你第一次带着那个小燕子来永和宫请安时的样子。她规矩学得蹩脚，行礼问安都带着一股莽撞的鲜活气儿，眼神亮晶晶的，像林间不谙世事的小鹿。你站在她身旁，虽然嘴上训斥她毛手毛脚，可眼角眉梢那藏不住的笑意和纵容，额娘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刻，额娘心里是咯噔一下的。不是因为她礼仪不好，而是因为……你看她的眼神。那种眼神，是动了真心，是入了骨髓的情意。”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冰冷的檀香气味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却也勾起了更深的无力感。

“这紫禁城，看着金碧辉煌，实则步步惊心！你是皇子，是皇上最看重的阿哥之一，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有多少人等着抓你的错处？你的嫡福晋，若只是一个仗着圣宠行事的野丫头，你让她如何应对那些明枪暗箭？她非但不能成为你的助力，反而会成为你的负累！会成为别人攻讦你的最好借口！到时候，弹劾你的奏折会像雪片一样飞上皇上的御案！你的兄弟们会如何看你？朝臣们会如何议论你？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急切，仿佛那些可怕的场景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但胸口依旧剧烈起伏着。

“欣荣有什么不好？她是左都御史观保的嫡女，家世清白，教养得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行举止无一不符合皇家规范。她才是能稳稳站在你身边，为你打理好后院，让你在前朝毫无后顾之忧的贤内助！观保是朝中重臣，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有这样一个岳家，你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欣荣的贤德之名，后宫前朝皆有耳闻，她做你的福晋，无人能说出一个“不”字！这才是最稳妥的路啊。永琪！额娘千挑万选，才为你定了这门亲事，这全都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啊！”

她喃喃着，像是在对永琪解释，又像是在一遍遍说服自己。然而，那个悬梁的午后，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再次清晰地浮现脑海。

“可是…可是额娘没想到…你会用情如此之深……深到让额娘害怕。额娘劝也劝了，骂也骂了，甚至用额娘的身份压你，你都只是沉默，然后用更疏远的态度来对抗。额娘是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呀！”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无声地滑落。

“那天额娘把白绫悬上房梁的时候，手都是抖的。额娘不是真的想死，额娘怎么舍得丢下你？额娘是…是走投无路了呀！额娘只能用这条命，赌你对额娘的孝心，赌你不敢、也不能背负逼死生母的千古罪名！额娘知道这很卑鄙，很残忍，是在用母子情分要挟你。每当想起你跪在床榻前，磕头磕得额头渗血，哭着说“孩儿答应您”的样子，额娘的心…就像被碾碎了一样！”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保养得宜却已显憔悴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无力地靠在窗棂上，肩膀微微耸动。

“如今，你依着额娘的意思，娶了欣荣，生了绵亿，在朝堂上也越发沉稳干练，得到了皇上的器重。一切都如额娘所愿，步入了正轨。额娘知道你不快乐，知道你心里苦。是额娘亲手把你推进了一个符合所有人期望却唯独不符合你心意的牢笼里。”

愉妃痛苦地闭上眼，任由泪水肆意横流。深深的愧疚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有时候，额娘也会偷偷地想，如果…如果当时额娘没有那么强硬，如果额娘肯退一步，接纳那个小燕子，哪怕只是做个侧福晋，你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会不会还能拥有那份鲜活的笑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愉妃感到恐慌！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规矩就是规矩！嫡庶就是有别！一步错，步步错！额娘不能心软！现在这样…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果！是对的！现在的不快活只是暂时的！等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明白额娘的苦心！等绵亿再长大些，等你在朝中根基再稳固些，你就会发现，稳妥的人生远比那片刻的欢愉重要得多！欣荣是个好孩子，她会是个好福晋，好母亲！你们…你们总会好的…”

她像是要驱散内心的动摇般，用力地说道，声音却在颤抖。她反复摩挲着滑落在一旁的佛珠，寻求着虚幻的慰藉。

“忘了她吧，永琪，忘了那个小燕子。忘了她吧，永琪。她如今是固伦公主，有了自己的额驸，有了属于她的孩子。你们…今生缘尽于此了。好好对待眼前的妻儿，这才是你的责任，你的路。额娘…额娘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哪怕你心里永远怨着额娘，额娘也认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夜色里。佛珠从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毯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疲惫地闭上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窗外，天色依旧浓黑如墨，仿佛永远也亮不起来了。这一生，她赢了规矩，赢了体统，却好像，输掉了自己儿子所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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