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联姻取信,舍身谋国
暮色如墨,渐渐吞噬了抚顺城外的雪原。
白日里厮杀留下的血腥味,混杂着冰雪消融的寒气,在营寨中弥漫不散,刺鼻又沉重。
明军营寨的中军大帐外,布和身着貂裘斗篷,腰间悬着镶嵌绿松石的弯刀,正微微踱步等候。
他身后,海兰珠与本布泰紧紧挨着他的衣角,小脸藏在父亲的阴影里,眼神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
帐外的明军士兵三三两两地站着岗,目光落在布和父女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
毕竟,蒙古部落与大明时战时和,眼前这几位鞑子突然到访,谁也摸不清底细。
可当他们的视线扫过海兰珠时,警惕中又多了几分异样的光芒:
十二岁的海兰珠已长开了身段,雪肤墨发,眉眼间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明艳,即便是素衣布裙,也难掩那份夺目的容光。
“啧啧,这蒙古娘们长得可真俊……”
有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压低声音,眼神在海兰珠身上打转,语气里满是轻佻。
另一个士兵跟着起哄:“等拿下抚顺,说不定经略公会赏咱们几个蒙古奴隶,这等美人要是能……”
话音未落,布和猛地转过身,手“唰”地按在弯刀刀柄上,眼中迸出冷光。
他身后的十余名蒙古亲卫也瞬间围了上来,手按兵器,与明军士兵对峙起来。
海兰珠与本布泰被父亲护在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布和的衣袍,身子微微发抖。
她们虽在草原上见过部落争斗,却从未被如此多陌生的士兵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那份恐惧如同冰冷的雪水,顺着脊背往下淌。
明军士兵见布和动了真格,也收敛了轻佻,纷纷握住长枪,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帐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身着青色号服的亲兵快步走出,见状连忙喝止:
“都干什么!这是科尔沁部的布和台吉,是经略公的客人,你们也敢无礼?”
明军士兵们闻言,连忙收回目光,悻悻地退到一旁。
布和这才缓缓松开刀柄,脸色依旧紧绷,他轻轻拍了拍两个女儿的后背,用蒙古语低声安抚了几句,才转过身,对着那名亲兵微微颔首。
“布和台吉,让您久等了,经略公请您入帐。”亲兵客气地侧身引路,语气恭敬了不少。
布和没有迟疑,伸手牵住海兰珠与本布泰的小手,带着两名亲卫,一同迈入中军大帐。
刚一进帐,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
帐中央的火盆里,松木烧得正旺,火星噼啪作响,驱散了帐外的寒气。
与帐外的肃杀不同,帐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显得格外沉静。
帐内上首的位置,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他身着绯色的经略官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刚毅,额头布满细密的皱纹,眼神深邃如潭,正是辽东经略使熊廷弼。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几卷文书,旁边的架子上,挂满了辽东各地的舆图。
帐角的位置,还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沙盘,上面用泥沙、石子标注着抚顺、开原、沈阳等地的地形,密密麻麻的小旗子插在沙盘上,清晰地标示出双方的兵力部署,让本就不算宽敞的大帐显得有些拥挤。
布和见状,心中暗自惊叹。
熊蛮子果然名不虚传,单看这帐内的布置,便知他对辽东战局了如指掌,绝非寻常只会纸上谈兵的统帅。
他不敢怠慢,连忙松开女儿的手,上前一步,按照草原部落拜见中原官员的礼仪,微微躬身,双手交叠于胸前,用略显生硬的汉话说道:“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布和,拜见大明辽东经略!”
海兰珠与本布泰也跟着父亲,怯生生地屈膝行礼,小脸上满是拘谨。
熊廷弼放下手中的毛笔,目光落在布和父女身上,眼神中没有丝毫轻视,反而带着几分温和。
他抬手示意:“布和台吉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坐。来人,给台吉和两位小奥肯奉茶。”
(注:奥肯是对贵族之女的称呼,类似格格)
帐外的亲兵很快端着三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走进来。
他竟特意让人准备了蒙古人常喝的奶茶,而非中原的绿茶。
布和心中一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牵着女儿走到一旁的毡垫上坐下。
坐定之后,布和目光不自觉地在熊廷弼脸上停留。
眼前这位明廷经略,在科尔沁部的传闻中,可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有人说他身披重铠、冲锋陷阵,杀敌如麻,被称为“铁甲阎罗”。
也有人说他治军严苛,对敌人毫不留情,像条咬住就不松口的“南朝疯犬”。
可此刻,熊廷弼脸上却满是温和的笑意,眼神中没有半分暴戾,反而透着几分沉稳与真诚,与传闻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这份出乎意料的亲和,让布和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绕弯子,直接开口问道:
“先前经略公派遣使者前往科尔沁部,提出了结盟的条件,助明廷共击建奴,便可获得草场、岁赏与贸易特权。
不知这些条件,在今日看来,是否还算数?”
布和的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毕竟草原部落与中原王朝打交道,“口惠而实不至”的情况太多。
他必须亲自确认这些核心利益,才能放心将部落的未来与明国绑定。
熊廷弼闻言,脸上的笑容依旧,语气却多了几分郑重:
“布和台吉放心,明廷向来言出必行。只要科尔沁部愿意出兵,与我军夹击建奴,盟约上的条件,便绝不会落空。”
“呼伦贝尔东部的牧场,原本就是科尔沁部的故土,待击败建奴后,本经略定会奏请陛下,将这片草场正式划归科尔沁部。
至于岁赏,每年一万两白银、一千匹布帛,分春秋两季发放,绝无拖欠。
茶马互市也会重启,边境的互市点任由科尔沁部挑选,我大明绝不从中作梗,更不会压价垄断。”
清晰的承诺如同定心丸,让布和心中安定了不少。
可他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条件。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身旁的海兰珠与本布泰身上,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经略公似乎忘了,盟约中还有一个要求,将我的两个女儿,送入大明皇宫,做当今陛下的妃子。”
说这话时,布和的眼睛紧紧盯着熊廷弼,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此事十分关键,并且重要!
只有明国真正接纳了他的女儿,科尔沁部才敢完全信任明国,放心出兵助战。
若是熊廷弼在此事上推诿,那之前的所有承诺,都可能是镜花水月。
海兰珠与本布泰听到“入宫”二字,小脸上满是茫然,却也隐约察觉到气氛的凝重,下意识地攥紧了布和的衣角。
熊廷弼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为难。
他倒不是不愿答应,只是将蒙古部落的女子送入皇宫,并非他一个经略能完全做主。
需先奏请陛下,再经礼部商议礼仪,流程繁琐。
可他也清楚,布和此刻提出此事,正是出于对明廷的不信任,若是拒绝,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他沉默片刻,心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科尔沁部的支持太过重要,有了他们的骑兵,不仅能牵制建奴的蒙古盟友,还能壮大明军的声势。
反之,若是科尔沁部倒向建奴,或是保持中立,明军收复辽东的难度将大大增加。
‘有科尔沁部支持的建奴,和没有科尔沁部支持的建奴,完全是两个概念。’
熊廷弼在心中默念,最终下定了决心。
“布和台吉放心,既然是盟约上的内容,本经略自然不会违约。”
熊廷弼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
“只是入宫之事需经陛下同意,本经略会即刻写密信送往京师,奏请陛下恩准。”
“不行,必须现在就送过去!”
布和却摇了摇头。
“只有我的女儿尽快入宫,科尔沁部的族人才会放心,我也才能说服各部首领出兵。若是拖延日久,恐生变故。”
这突如其来的强硬,让熊廷弼越发为难。
他虽能安排人送两位少女去京师,却无法保证陛下一定会接纳,更无法保证入宫的流程顺畅。
可看着布和坚定的眼神,熊廷弼直到,若是他拒绝的话,怕科尔沁部就很难归顺大明了。
“好!”
熊廷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本经略明日便安排亲信卫队,护送两位奥肯前往京师,同时快马传递密信,向陛下说明情况,争取尽快让她们入宫。这样,布和台吉总该满意了吧?”
听到“明日便送”,布和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喜色,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熊廷弼拱手行礼,语气中满是激动:
“痛快!熊经略果然是爽快人!”
接着,他拍着胸脯保证。
“只要我的人确认海兰珠与本布泰成功入宫,科尔沁部即刻出兵!我会亲自率领一万骑兵,突袭建奴的后方牧场,配合明军攻打抚顺、开原!”
见布和松口应下出兵之事,熊廷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切。
入宫的事情,是之后的烦恼。
现在消灭建奴,才是关键。
主要的问题谈完了,熊廷弼想起布和被袭击的事情。
他端起桌上的奶茶抿了一口,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
“本经略听闻,布和台吉从科尔沁部赶来时,在路上遭遇了劫掠?莫非是察哈尔部的人所为?”
这话看似无意,实则暗藏玄机。
若是察哈尔部动手,便意味着林丹汗或许对明蒙盟约心生二意,甚至可能与建奴暗中勾结,那后续联手攻打开原的计划,便需重新斟酌。
甚至
他还需要防备林丹汗的袭击。
熊廷弼目光紧紧盯着布和,等着他的答复。
布和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摇了摇头。
“启禀经略公,并非察哈尔部的人,动手的是我们科尔沁部自己人。”
“科尔沁部自己人?”
熊廷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放下手中的茶碗。
“这倒奇了,都是同族,为何会对台吉动手?”
布和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缓缓解释道:
“经略公有所不知,我们科尔沁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奥巴台吉为首的一派,向来亲近建州女真,早年便与努尔哈赤有过密约,收了建奴不少好处。
他们见我要带女儿来明廷结盟,怕坏了他们与建奴的关系,便暗中派了人,在锡林郭勒草原的必经之路上设伏,想要劫掠我们的车马,阻止我们前来抚顺。”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庆幸:“好在我早有防备,带了一千精锐亲卫随行,拼死抵抗才杀退了他们。
只是可惜了几车准备献给经略公的皮毛与药材,都在混战中被烧了。”
熊廷弼听完,心中恍然大悟,暗自庆幸。
若非当今陛下纳了哲哲为妃,让莽古斯兄弟有了攀附明廷的底气,再加上使者带去的优厚条件,恐怕科尔沁部早已彻底倒向建州女真,成为建奴的爪牙。
到那时,明军不仅要面对建奴的铁骑,还要防备科尔沁部的突袭,收复辽东的难度,不知要增加多少。
“原来如此。”
熊廷弼缓缓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没想到科尔沁部内部竟有这般波折,奥巴台吉此举,倒是差点坏了大事。”
他看向布和,眼中多了几分赞赏。
“台吉能在同族阻挠下,坚持前来结盟,这份魄力与远见,实在难得。”
布和摆了摆手,语气诚恳:“经略公过誉了。我此举并非为了个人,而是为了科尔沁部的未来。
建奴虽暂时强盛,却只知压榨部落,大明才是能给我们草原人安稳生计的依靠。只要我的女儿能顺利入宫,我定能说服更多首领,与经略公一起对付建奴。”
两人又围绕草原各部的动向聊了许久。
布和详细介绍了内喀尔喀五部的观望态度,以及林丹汗在察哈尔部的掌控力。
熊廷弼则透露了林丹汗即将出兵攻打开原的计划,让布和心中对后续战事更有底。
两人都颇有所得,双方的关系也在交谈中更近了一步。
聊着聊着,熊廷弼注意到布和脸上渐渐露出倦色,眼底布满红血丝,显然是连日赶路未曾好好歇息。
再看他身旁的两个女儿,本布泰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在布和的腿上。
海兰珠虽强撑着,眼神也变得迷离,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袍,一副随时要睡着的模样。
熊廷弼当即停下话头,语气温和地说道:“布和台吉,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不堪。军营中已为你们备好帐篷与炭火,暂且先去歇息,有什么需要的物资,尽管跟军需官说,明廷绝不会亏待盟友。”
布和心中一暖,连忙起身道谢:“多谢经略公体恤!那我便先带女儿去歇息,明日再与公商议后续事宜。”
他弯腰将困得迷糊的本布泰抱起来,小姑娘在父亲怀里蹭了蹭,嘟囔着几句蒙古语,便彻底睡熟了。
布和又伸手牵住海兰珠的手,对着熊廷弼躬身行了一礼,才带着女儿缓缓走出大帐。
布和父女的身影刚消失在帐门外,帐内的轻松氛围便瞬间消散。
一直静立在帐角的参谋周文焕快步走上前,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眉头拧成了疙瘩:
“明公,您答应让科尔沁部女子入宫,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急切:“您想想,朝堂上的言官本就对您经略辽东多有非议,如今您竟主动将两个蒙古异族女子送入皇宫,这岂不是给了他们弹劾的把柄?
‘引异族女子乱宫闱’‘擅权越职私定联姻’,随便一条罪名,都能让明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周文焕跟随熊廷弼多年,深知朝堂斗争的险恶。
以往熊廷弼治军严苛、耗费军饷,便已遭不少官员弹劾,如今涉及皇室后宫,更是触碰了朝堂的敏感神经,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熊廷弼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心中何尝没有这份担忧?
只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忐忑,缓缓说道:“文焕,你不必担忧。陛下曾给我密信,言明辽东之事由我全权处置,不必事事奏请;而且信中还特意提到,若有机会,可通过联姻拉拢蒙古部落,稳固辽东防线。”
“可这毕竟只是密信啊!”
周文焕急得上前一步,脸上的担忧之色那是直接溢出来了。
“密信无诏旨背书,一旦朝堂非议四起,陛下为了安抚百官,若是翻脸不认,说从未有过此令,您该如何自处?到时候,您便是有口难辩!”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熊廷弼的心上。
他何尝没想过这种可能?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即便当今陛下年轻有为,可历代有为之君皆无情。
景帝之卖晁错,武帝之诛主父偃
前朝的例子太多了。
在朝堂压力与个人权位面前,牺牲一个臣子,并非不可能之事。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然而,思索许久之后。
熊廷弼转过身,眼中没有丝毫退缩,语气斩钉截铁,似乎也是在给自己一些信心。
“不会的,陛下不是那种人!”
他想起这段时间与皇帝的密信联络。
皇帝的对他的绝对信任,绝对不是假的。
而且,以陛下对待身边人的做法,他不会将他推出去做替罪羔羊的。
“明公三思啊!”
周文焕快急死了。
“若到了那一步,只需牺牲您一人,便能平息朝堂的非议,稳固陛下的权位,您觉得陛下是会保您,还是会……”
他话未说完,却已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点得明明白白。
在皇权与臣子之间,大多数帝王都会选择前者,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铁律。
熊廷弼却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洒脱,又有几分悲壮:
“文焕,你跟随我多年,还不了解我吗?我熊廷弼所求,从来不是个人的功名利禄,而是平定辽东、收复失地!”
“我相信陛下,不仅因为陛下的信任,更因为陛下清楚,辽东战局离不开我。
可即便退一万步,他日我平定了辽东,陛下为了安抚朝堂,拿我问罪,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只要能解决建奴,只要能让辽东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只要能为大明守住这北疆门户,牺牲我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周文焕看着熊廷弼坚毅的侧脸,眼中满是敬佩,却也带着几分酸涩。
到了现在,他心中也是理解了熊廷弼的想法。
他的这位明公,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心中装的,只有辽东的战局,只有大明的江山。
世人皆有一死,然死生大义迥异。
或轻于鸿毛随风散,或重于泰山镇乾坤。
能挽狂澜于既倒,救黎民于水火,留丹心照汗青。
对明公而言,或许,这便是最好的归宿。
ps:
加更会晚,不用等,明天起床来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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