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来信，继续创作
日头西沉时，张有为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往家走。
开荒地的尘土沾满了裤腿，每走一步都扑簌簌往下掉。
他揉了揉酸胀的后腰，暗骂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
白天抡斧头锯树，晚上蹲墙根盯梢，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么折腾。
院门口，杨小萱正踮着脚收晾晒的被单。
晚霞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宛如一幅绝美的剪影画。
看见张有为回来，她抱着被单小跑过来，脚步轻快又带着急切：“今儿个咋这么晚？饭都凉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像是一股暖流，试图驱散张有为身上的疲惫。
“最后那棵桦树死活不肯倒。”
张有为把斧头靠在门框边，那斧头的手柄上还留着他的汗渍和岁月的摩挲痕迹。
他弯腰在井台旁舀水洗手，“东山叔说树心空了，得换个锯法。”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有着面对困难时不屈的倔强。
水珠溅在晒得发烫的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张有为捧起一掬水泼在脸上，凉意顺着脖颈流进衣领，这才觉得活过来几分。
那凉意，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滋润着他干涸的身心。
“赵平安他们呢？”杨小萱递过毛巾，毛巾还带着阳光的温暖和皂角的清香，“不是说好今晚……”
“不盯了。”张有为摆摆手，毛巾擦过后颈留下一道黑印，那是劳动的印记，“横竖盯不出名堂，累得慌。”
杨小萱眼睛一亮，又迅速垂下眼帘，像是怕那光芒泄露了心中的小秘密：“进屋吃饭吧，今儿个蒸了榆钱馍。”
堂屋的方桌上摆着一碟酱黄瓜，半碗炸酱，还有几个黄绿相间的榆钱馍。
那榆钱馍，是生活的馈赠。
张有为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凳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得找时间修下。
他抓起馍咬了一大口，榆钱的清香混着玉米面的甜味在口腔里漫开，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每一口咀嚼，都像是在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
“对了，”杨小萱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信封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晌午邮差来的，说是京都来的信。”
张有为的手悬在半空，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
信封上工整的钢笔字写着“大兴安岭地区白花沟生产队张有为同志收”，落款是“华夏青年报”。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有些发颤。
是林白洋的信，错不了。
“是那个林记者吗？”杨小萱凑过来，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那清香萦绕在张有为的鼻尖。
张有为点点头，小心翼翼拆开封口。
信纸很薄，透着光能看见背面的字迹，似乎那些字句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见面。
他挪到煤油灯旁，就着跳动的火光读起来：
“有为：
久未得新作，甚念。
上期刊载汝之《女孩子》颇受读者好评，主编嘱我催问新稿。汝处东北，风物殊异，必多佳句。望拨冗创作，以飨读者。
又及：随信附上稿费单，可至县邮局支取。
白洋 五月廿八”
信纸末尾还钉着一张浅绿色的汇款单，金额栏写着“陆元整”。
这六元钱，在这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它代表着张有为诗作的价值，也代表着他在文学道路上的希望。
可这时候不能太展现才华了。
不过不让村子里的人知道。
以后也斗不到他头上。
他可是本本分分的贫农。
张有为摩挲着那张薄纸，眼前浮现出林白洋戴着圆框眼镜的脸。
“写啥了？”杨小萱好奇地问。
张有为把信递给她：“催稿子呢。”
杨小萱当然识字，郑重地捧着信纸，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整齐的字行：“有为哥，你还会写诗呢。”
她的眼睛在油灯下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星，心中想着的是：“我喜欢的人，果然不一般。”
杨小萱的眼神里满是崇拜，那是对张有为才华的认可。
夜风穿过窗棂，油灯的火苗摇晃起来。
张有为吃完饭后站起身，回到卧室。
从炕柜底下摸出个铁皮盒子。
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稿纸。
“我回封信。”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向着门外喊道，“小萱，你帮我把灯芯挑亮点。”
杨小萱麻利地往油盏里添了勺豆油，又用针把灯芯往上挑了挑。
火光顿时明亮了许多，把张有为伏案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个巨大的剪影，熠熠生辉。
用林白洋输给他的那支派克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声。
张有为先写了些客套话，说收到来信如何欣喜云云。
笔尖顿了顿，墨水洇开一个小圆点。
他突然换了种笔调：
“白洋：
久未通信，实因家中变故。
上月小萱因村斗，遭隔壁村村民击伤，卧床月旬。我日夜照料，无心创作。今已大愈，然每思此事，犹愤懑难平。
北地春迟，近日方见山花烂漫。随信附上新作一首，望斧正。
有为 六月初三”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像是夜的守护者。
杨小萱正坐在炕沿纳鞋底，针线穿过千层布的声音细碎而规律。
他突然想起开春，祁诗雨去后山采蕨菜，路过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
祁诗雨鬓角别着朵紫色的杜鹃，笑得比满山的花还好看。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留下他们两人在这美好的瞬间。
笔尖又动了起来，这次写得很快，像是怕那些字句会逃走似的：
【其实 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 你给我】
【你的一生】
杨小萱探头看了一眼：“又写诗呢？”
“嗯。”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写的啥呀？念念。”杨小萱放下鞋底，凑过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张有为清了清嗓子，声音很轻：
【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杨小萱眨眨眼，睫毛在灯光下像两把小扇子：“真好听，就是有点……有点……”
“有点伤心？”张有为问。
“不是。”杨小萱摇摇头，“就是心里头酸酸的，又暖暖的。”
她突然红了脸，“跟你亲我时一个感觉。”
杨小萱的声音很小，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张有为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张有为大笑起来，多日来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
他仔细地把诗誊抄在另一张纸上，和信一起折好，塞进信封。
又从铁盒里找出张邮票——是林白洋随信寄来的，印着天安门的图案。
“有时间的话，我去趟镇上。”他把信封压在炕席底下，“顺便把稿费取了，给你扯块花布。”
杨小萱眼睛一亮，又急忙摆手：“别糟蹋钱，留着买粮票是正经。”
“就要买。”张有为执拗地说，“扯块湖蓝色的，衬你。”
夜深了，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
杨小萱端来一盆热水，让张有为泡脚。
他的脚底板磨出了两个血泡，一沾热水就疼得龇牙咧嘴。
“活该！”杨小萱嘴上骂着，手上却放轻了动作，“让你逞能，一天锯三棵树。”
她用针在火上燎了燎，轻轻挑破血泡，“明天要不别去上工了。”
张有为望着杨小萱低垂的睫毛，突然说：“等开了秋，我带你进城看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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