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凤凰山的血与冰
凤凰山专业足球场像一口煮沸的巨锅。五万颗心脏在夏末的燥热里疯狂擂动，蒸腾出的声浪裹挟着火锅底料般的辛辣气息，撞在碗状的看台壁上，又反弹回中央那片被灯光炙烤得发白的绿茵场。巨大的红色TIFO在死忠看台缓缓升起，一条六十米长的火焰巨龙，每一片鳞甲都在聚光灯下灼灼燃烧，龙睛的位置用撕裂的字体喷着：“冲超！或死！”
秦可坐在替补席最边缘的塑料椅上，后背的汗把红色替补背心洇成深褐。空气里汗味、草腥味和某种金属被烈日暴晒后的焦糊味混在一起，钻进鼻腔。他旁边的马心可举着沉重的相机，镜头像猎鹰般锁死在球门方向，纤长的手指搭在冰冷的金属机身上，指尖那点恒常的凉意，隔着半臂距离，秦可都能感觉到。王心玪失踪七天了，音讯全无，像被成都闷热的空气彻底蒸发了。这念头沉甸甸地坠在秦可胃里，比场上0:1的比分更让人窒息。
“妈的，王胖子到底死哪去了？”秦可烦躁地抓了把湿透的头发，汗水顺着指缝往下淌，“电话不通，微信不回，他那身板，总不至于被哪个巷子卡住了吧？”
马心可的镜头纹丝不动，只有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助威声里：“他的‘小辣椒’，还在我包里。” 她指的是那根塞给走失孩子的荧光棒，幽幽的绿光，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帆布包夹层里，像个不祥的标记。“信号源。有人在用它。”
秦可悚然一惊，还想追问，球场中央的巨型LED屏幕毫无征兆地“啪”一声——黑了！
整个凤凰山像是被猛地掐住了喉咙。五万人的呐喊瞬间冻结，变成一片茫然的死寂，只剩下草皮上球员们粗重的喘息在空旷中突兀地回荡。
仅仅一秒。
屏幕重新点亮。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画面却不再是绿茵场激烈的拼抢，而是定格在一个冰冷、精确、用粗粝线条构成的图案上——一个标准的直角，在它的内角处，一道尖锐的、仿佛被利刃划开的黑色缺口，狰狞地张开。
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符号，被强行塞进了五万双眼睛！
“我日！”
“搞啥子名堂？！”
“哪个龟儿干的！”
惊愕、愤怒、茫然的咒骂声浪瞬间炸开，比刚才的助威更狂暴，更混乱。看台像一锅被投入滚烫石头的沸水。
就在这片鼎沸的混乱中，一个黑影从球员通道口猛地飞出！不是人，是一颗标准比赛用球！它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带着诡异的精准，像长了眼睛般直扑秦可和马心可所在的替补席区域！
“躲开！”秦可下意识地扑向马心可，想把她按倒。
晚了。
“砰！”
沉重的皮球狠狠砸在秦可脚边的塑料挡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又高高弹起。球体表面，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翻卷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胆。就在这裂口深处，卡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白色便签纸。纸张边缘，浸染着一抹刺眼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像凝固的血。
秦可的心脏像被那抹红色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认得那颜色！戒指盒边缘的污渍！佟晨的血？！
他几乎是扑过去，手指颤抖着，从那冰冷的、带着皮革和草屑气息的裂口里，抠出了那张染血的纸。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用同样暗红色液体书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85′ 球网会断电，零点五秒，够你绝杀。”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血反复描摹、透着疯狂与执念的√2符号！
康健不知何时已站在秦可身后，汗水顺着他刀削般的下颌线往下滴。作为队长，他脸上惯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痞气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铁灰色。他一把夺过那张血淋淋的便签，布满旧伤和老茧的手指死死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泛出骇人的青白。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扫过混乱的看台，扫过惊惶的队员，最后死死钉在远处那片象征着深圳队球门的白域。喉咙里滚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带着血腥味和铁锈气：
“有人把凤凰山当棋盘，把老子当棋子？”他猛地将那张血便签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指印，“老子偏要当那颗踢不碎、嚼不烂、崩掉他满口牙的钉子！”
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中场休息时相对松弛的空气。看台通往场外的几个主要疏散通道口，厚重的铁栅栏门“哐当哐当”地落下，将尚未离场的观众死死封堵在内。穿着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员如临大敌，手持扩音器，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系统故障！紧急排查！所有人员原地待命！重复！原地待命！”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抱怨声、孩子的哭闹声、试图强行推挤栅栏的怒骂声混杂在一起，通道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汗味、食物残渣的酸腐味和金属栏杆的锈味令人窒息。
秦可和马心可被人流裹挟着，挤在通往西侧出口的主通道里，寸步难行。马心可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尖的凉意似乎更甚了。秦可紧紧护着她，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前方层层叠叠的铁马和如临大敌的安保。
“不行，得出去！”秦可的声音嘶哑，“那血条子……王胖子……”
“走这边！”马心可冰凉的手指突然抓住秦可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指向一条被临时铁马封锁的、标着“设备维护”的狭窄侧通道。通道深处幽暗，隐约能听到机器运转的低鸣。
几个安保立刻如狼似虎地堵了过来，眼神警惕：“退后！禁止通行！”
就在秦可准备再次祭出背《出师表》的绝招时——
“让开——！！！”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从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狂暴和蓉城人骨子里的狠劲！
王心玪！
失踪七天的王心玪，像一头从地底挣脱束缚的蛮荒巨兽，从混乱拥挤的人潮中硬生生冲撞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被汗水反复浸透、印着巨大熊猫头的T恤，只是那鲜亮的红色此刻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污渍，胸口那只憨态可掬的熊猫脸上，甚至蹭上了一道暗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印子。他原本就庞大的身躯似乎更加膨胀，怒目圆睁，脸上横肉虬结，汗水混着油光滚滚而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长途奔袭、濒临极限的凶悍气息。
他根本没看挡路的安保，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那道封锁侧通道的厚重铁马。没有一丝犹豫！他猛地弯腰，双臂肌肉坟起，竟将旁边一个用来固定助威大鼓的沉重金属支架整个抄了起来！那粗壮的钢管和沉重的铸铁底座，在他手里竟像根趁手的烧火棍！
“给老子——开！！！”
王心玪喉咙里迸发出非人的嘶吼，巨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攻城锤，拖着那沉重的鼓架，朝着铁马发起了决死的冲锋！两百多斤的体重加上鼓架的惯性，化作一股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
“轰——！！！”
第一道铁马像纸糊的一样被撞得扭曲变形，连接处的螺丝发出令人牙酸的**，然后——砰！砰！砰！——如同被高温爆开的玉米粒，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向四面八方而出！打在旁边的水泥墙上，溅起点点火星！
人墙安保被这蛮横不讲理的冲击撞得人仰马翻。
“拦住他！”安保头目惊怒交加。
王心玪根本不停！鼓架带着风声再次抡起！目标直指第二道、第三道铁马！
“轰！咔嚓——！”
“哐当——！！！”
金属扭曲、断裂、崩飞的巨响连绵不绝！通道里火星四溅，烟尘弥漫！王心玪像一头红了眼的狂牛，用纯粹的肉身力量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硬生生在铜墙铁壁上撕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最后一道铁马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扭曲的栅栏门洞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
他丢掉已经变形的鼓架，金属砸地的巨响在通道里回荡。他站在破开的通道口，巨大的身躯因脱力和剧痛而微微摇晃，汗水像小溪一样在他脸上冲刷出沟壑。他喘着粗气，回头看向秦可和马心可，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血丝和尘土的、狰狞却又无比痛快的笑容，用尽最后力气吼道，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在成都，没有哪道门……比老子们火锅里的冷锅鸭血更难撬开！走啊！！！”
电子记分牌上猩红的数字无情跳动：84′40″。比分依然是0：1。蓉城队一次勉强的进攻被深圳队后卫大脚解围，皮球高高飞起，落向靠近角旗区的边界。
就在皮球即将落地的刹那——
“滋啦……噼啪！”
环绕着深圳队球门后方那片区域的LED广告灯带，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掐灭！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整整一大片！凤凰山西侧看台，超过三分之一的区域，毫无征兆地陷入了绝对的黑暗深渊！前一秒还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像是被利刃切断，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真空，只剩下皮球落地的轻微“噗”声。
断电！血便签上的预言，分秒不差！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秦可。他就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黑暗边缘！康健在哪里？零点五秒的黑暗，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猛地扭头，凭着记忆看向康健之前站立的区域——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
一道白色的身影动了！是马心可！
她一直像一座冰雕般静立在秦可侧后方，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甚至没有放下手中沉重的相机！左手单手将相机高高举起，镜头似乎对准了那片黑暗的球门方向。而她的右手，那只始终冰凉如玉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狠狠地按在了旁边一根裸露的、用来支撑广告牌的冰冷金属钢梁上！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冰层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凛冽霜花的白色寒流，如同苏醒的冰蛇，猛地从她掌心与钢梁的接触点爆发出来！那寒气顺着钢梁疯狂蔓延，速度远超想象！所过之处，滚烫的金属表面瞬间凝结出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冰层！滋滋的冻结声细密而急促！
而更诡异的是，这股冰寒并未止步于钢梁。它像拥有生命般，顺着与钢梁相连的电缆、支架，向着那片刚刚熄灭的LED灯带区域，疯狂侵袭而去！
零点五秒！
原本应该重新亮起的灯带，在黑暗降临后的零点五秒，依旧死寂一片！
零点六秒！
灯带上的冰霜已经蔓延出数米，在残留的微光下，那些凝结的冰晶竟诡异地勾勒出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图案轮廓——一个尖锐的直角，内部带着一道撕裂般的黑色缺口！
冰霜铸就的死亡符号！
零点七秒！
“嗡——！”
强大的电流终于冲破了寒冰的封锁！被冰霜覆盖的LED灯带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将那片区域重新点亮！冰晶在强光下瞬间气化，升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那个冰霜的√2符号在白雾中扭曲、消散，只留下灯带表面湿漉漉的水痕。
光明重现！
就在这被强行拉长到零点七秒的黑暗与光明切换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广告牌后翻越而出！是康健！他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利用这多偷来的零点二秒黑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了深圳队球门后方！他半蹲在底线之外，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广告牌，位置刁钻得让裁判和边裁都难以察觉！他的眼睛死死锁定了禁区前沿！
光明驱散黑暗的瞬间，也是深圳队门将和后卫因光线骤变而本能产生一丝迟滞的瞬间！
皮球恰在此时被蓉城中场球员奋力顶回禁区前沿！落点就在大禁区弧顶外！
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人缝中斜刺里杀出！是蓉城队的前锋！他没有任何调整，迎着下落的皮球，身体腾空而起，舒展到极限，左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抽在皮球中下部！
“嘭！！！”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颤的爆响！皮球化作一道模糊的红色残影，带着剧烈的旋转和呼啸，撕裂空气，直挂球门左上死角！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灼热的轨迹！
深圳队门将的反应堪称神速！在光明重现、皮球飞出的刹那，他已如大鹏展翅般飞身扑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致命的轨迹！
就在这毫厘之间！
底线外，如同磐石般半蹲着的康健，动了！他那只缠着厚厚绷带、布满旧伤的右手手腕，如同毒蛇吐信，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精准地、无声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在皮球即将越过门线的前一瞬，用绷带包裹的手腕外侧，对着飞行的皮球外沿，极其隐蔽地、向内轻轻一拨！
这一拨，细微到肉眼难辨，却如同四两拨千斤！
皮球飞行的轨迹被这来自“幽灵”的轻轻一触，发生了致命的偏转！原本直挂死角的球，微微向内旋了半寸！
就是这半寸！
“砰！！！”
皮球狠狠砸在了球门内侧立柱上！发出一声让整座凤凰山心脏停跳的巨响！
然后，在五万双瞪大到极致的眼睛注视下，在深圳门将绝望的指尖掠过之后，在守门员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皮球折射入网！狠狠撞在了边网内侧！
球……进了！！！
“嘟——！！！”
裁判尖锐的进球哨音，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最后引信！
“轰——！！！！！！！！！”
积蓄了整场的压抑、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引爆！八万根喉咙同时迸发出的、足以掀翻夜空的疯狂尖叫、嘶吼、咆哮，汇聚成一股实质般的声浪洪流，狠狠撞击着凤凰山的每一寸钢筋水泥！地面在颤抖！空气在燃烧！红色的旗帜、围巾、球衣如同沸腾的血海，在看台上掀起滔天巨浪！整个成都，在这一刻彻底癫狂！
“雄起——！！！！”
“蓉城！雄起——！！！！”
“冠军！冠军！冠军！！！”
进球的前锋被疯狂的队友死死压在身下。康健却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面无表情地从底线外站起身。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疯狂庆祝的队友，也没有理会深圳队员愤怒的围堵和裁判的询问。他那双冰冷的眼睛，穿过混乱的禁区，穿过狂欢的人潮，精准地锁定了秦可的方向。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康健动了。他如同游鱼般穿过人群，快步走向深圳队的球门。在裁判示意进球有效的手势落下的瞬间，他悄无声息地来到球网边。那张写着“85′ 球网会断电，零点五秒，够你绝杀”的染血便签，被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指抚过球网在立柱撞击下破开的一个小裂口，指尖沾着一点草屑和泥土。他将那张带着自己体温、汗水和血迹的纸条，狠狠塞进了那道裂开的球网缺口里，用力按了按，仿佛要将它钉死在这座球门的耻辱柱上。
做完这一切，康健猛地转身，仰起头，对着凤凰山癫狂的夜空，对着那五万张为他呐喊到扭曲的面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比刚才那脚射门更狂暴、更歇斯底里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钢铁碰撞的铿锵：
“成都——！！！老子把这条命押给你了——！！！” 他狠狠捶打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发出咚咚的闷响，“现在——！老子把冠军也他妈押给你——！！！！”
这声怒吼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让整个球场的疯狂瞬间达到了沸点！人们哭喊着，跳跃着，将手中一切能抛起的东西扔向天空！
秦可被这山呼海啸般的狂潮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血液冲上头顶，眼前一片血红。他下意识地寻找马心可。她依旧站在原地，高举的相机镜头稳稳地对着球门方向，对着那个塞着血便签的球网缺口。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放下相机，转头看向秦可，嘴唇动了动。尽管四周的声浪足以撕裂耳膜，秦可却清晰地“听”到了她无声的口型：
“零点七秒。” 她的眼神疲惫，深处却跳跃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奇异光芒，“我偷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客队深圳天蓝色外套、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不知何时挤到了秦可身边。混乱中，一瓶冰凉的可乐被塞进了秦可汗湿的手里。
秦可愕然低头。瓶身凝结的水珠瞬间浸湿了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猛地抬头，只看到一张被宽大帽檐和阴影彻底覆盖的脸，以及帽檐下，一抹陌生又锋利如刀的眼神。
那身影没有任何停留，转身便没入了狂欢的人潮，像一滴水融入了沸腾的油锅。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秦可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瓶身狠狠冻了一下，骤然紧缩。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可乐瓶。透明的塑料瓶身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白色标签。
标签上，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一个用黑色记号笔潦草画出的、冰冷而精准的图案：
一个直角，内部带着一道尖锐的、仿佛能撕裂一切的缺口。
它像一个无声的狞笑，烙印在冰冷的瓶身上，也烙印在秦可骤然冻结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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