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青石板砖上的泥垢沿着缝隙道道铺开，阶台的边缘下还有零星的青苔，像是被清理过，却不尽善。
彼时内院中已没了抹地的声音，像是终于能放屋里的人安心入睡。
可仔细瞧进去，殿中幽暗的烛火将屋子照得通明，主座上衣着华贵的女子怀抱着轻声抽噎的幼婴，神色淡淡，手指轻拍襁褓。
而在她身旁，只站了一个伺候的宫女，时不时为桌案上的杯子换上热茶。她们仿佛一早便知道有人要过来，特意静候。
卫辰珏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多年未见而依旧静如碗莲的女子。
他朝两旁探视，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女，没有迹象表明有人监视，尽管卫澜泱的状态有些奇怪，他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
“…长姐。”他轻声唤着。
而卫澜泱像是才看见他似的，迟疑地抬头看去，“阿珏。”
“长姐，是我。”
卫辰珏正要再靠近，只听上首的妃嫔轻声道：“说来，上一回见你，都已经是入宫前的事了。”
“…是。”
卫澜泱笑了笑，“你看上去长高了，倒也应该是，才是我离家甚久，不记得了。”她说着，眼神中浮现出温柔，仿若追忆往昔一般。
“长姐…”卫辰珏眉间轻蹙，这和他预想中的并不相同，卫澜泱看上去无甚大碍，可又处处透着怪异。
而悸听见上首女人的声音，有些疑惑地眯了眯眼睛，这种声音她曾听过。但她没有兴趣回忆，目光紧锁在女人旁边的宫女身上，而霎那之间，宫女轻一抬头，一双眼睛同她径直交汇。
一旁，卫澜泱继续说着，“不仅是你，我也很久没见过小四和小五了，阿珏，你可有见过他们最后一面？”
“…”
他置于身侧的拳头紧握，在手背上浮现出一道道青筋。哪怕没有被关压在牢中，又如何见得他们的尸首，他甚至不敢想，那样小的孩子，是怎样被他们毁灭的。
“皇上果真是厌弃我了，就连我的恳求也半分听不进去。”
她又看向怀里的婴儿，“若是个皇子就好了，皇上一定会看在龙子的份上，降我恩典。”说罢，两道凌厉的目光射进卫辰珏的眼睛。
“而不是刻意留下你的性命折磨我！”
一瞬间，悸的视线转移了方向，卫辰珏指尖攥进掌心，双唇紧抿，两眼一刻不眨地看着坐在前面的堂姐。
而卫澜泱像是已经宣泄结束，重新收敛到原先雅静的姿态，恬淡看着站在那的二人，“你这回来找我，该是想问你母亲的下落。”
“…是，但我也想知道，长姐你如今怎样。”
“呵呵，”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了一只袖臂，“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哪里像一个万人敬仰的正二品淑妃。”
“你知道后宫用度规格森严，本宫的女儿，堂堂公主的襁褓用的是什么料子？最普通的绸缎，连本宫曾经身边的二等宫婢都不屑用的东西。”
她如此柔和地说着每一句话，却句句像把利刃插进他的胸膛。
“长姐…”
“可怜了这个孩子，跟着我一起住进这荒凉的屋子，她连烧了三天都没人去找太医，”许是惋惜地看了眼孩子，她怜悯地说道：“谁让她只是个没用的公主，若是个皇子，别说她的命，小四和小五也一定能活下来。”
“你说对不对，阿珏。”
……
悸看着面前这个处处怪异的女人，又看了眼卫辰珏。他此时的状态和遇见其他家人时的截然不同，或者说在进入殿内之前还是像的。
但就刚才开始，过往的那种激动已经不复存在，他的眼睛里只留下深深的惊讶、痛苦，还有其他什么，像是要挣扎一样。
她不曾见过这副模样，然而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十分排斥。
可是卫澜泱所说的话，和那个时候的人一样，并不真实，即便没有最显而易见的真与假、对或错，但那些话听上去连她自己都在排斥。
“不过我的确知道一个人的事。”卫澜泱突然说道。
“…谁？”
她唇角轻翘，似是有些愉悦地说：“汐儿，我知道她的下落。”
卫辰珏忍不住朝前踏出一步，“长姐，汐儿在哪？”可卫澜泱却在这时闭口不言。
“长姐…”
她不但收敛了神色，还低头专心去哄怀中的婴儿。
卫辰珏看着她的模样，须臾反倒退回原地，两侧的手强制松懈下来，只听他说：“长姐，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告诉我汐儿的下落。”
“…”
在他身侧，悸猛然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的面容。
什么？
刚才他说了什么？
“你…”
“我要你交换汐儿的下落，你可会恨我。”卫澜泱问道。
“不。”他丝毫没有犹豫，“长姐有恩于我在先，便是你不愿告知汐儿之事，我也会按你的要求做事。”是他于卫家诸多冤死的亡魂中苟活于世，理应承托所有长辈父兄的责任。
“若是二伯或小四、小五在这儿，亦不会拒绝长姐。”
“…”卫澜泱手指略微动了动，拼命压下眼中的酸涩，“好，我告诉你汐儿的下落，你把这孩子带出宫去。”
她看着怀里的婴儿，“我与她母女缘分浅薄，可我，再也不想见到卫家人的血脉继续死去了，阿珏，你可懂我的意思。”
“…长姐，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和公主都离开这里。”卫辰珏说。
而卫澜泱却摇了摇头，“呵，你当那些内卫和禁军都是摆设不成，就连你自己，若再不走，恐怕就永远走不了了。”
“不，长姐，她可以带你…”他想告诉卫澜泱，自己身边有个可靠的伙伴，一定能帮她脱离皇宫，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朝身侧看去。
却在与人对视的瞬间，目光怔愣在原地。
那是什么…
他在少女的脸上，见到了从未有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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