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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学会唱歌2


按照惯例,哥送她们出村。我和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从后面看,我觉得他们俩很般配。母亲却忧心忡忡地叹起气来:也不知这一万块钱会不会打水漂。

一万?你是说你刚才给了她一万?我吓了一跳。

我给的见面礼是最少的,有些人家还一万五、两万呢。

我感到浑身冰冷,就在结婚前一年,我全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万。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忍痛舍我了。

哥回来了,心却没有随他的人一起回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来来回回不住地走。

母亲开始一条一条摆出自己的疑问:长得这么好,为什么二十七八了还没着落?必定有原由,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可要把眼睛睁大点。

哥不吱声,我抢着说:既然不放心,刚才又何必给那一万块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你以为我愿意?我的心像刀在割。过了一会又对哥说:那么多打工的,你看得上,人家也一样看得上,我是怕你太老实,被人骗了。

哥还是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他在想啥。

我踢了哥一脚,他总算停止了驴拉磨似的走动。我说:看上去很成熟呢,本来也比你大一岁吧?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她看上去比哥老练多了,我担心哥驾驭不住她。

你喜欢有个幼稚的嫂子吗?现如今,幼稚等同于白痴!

哥终于对我们的怀疑作出了回应。

我猛地明白过来,期待已久的转机已经来临,哥就像一根火柴,那姑娘一来,他就嚓地一声燃了起来。

我这才想起来问她的名字。

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来。

你看,这是我们出去买盐的时候,她写给我的名片。

还真的是名片的格式,工作单位,姓名,电话,地址,除此以外,旁边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句子:边劳动,边做梦,后面是三个感叹号。笔画弯曲,力度不均,像是亢奋状态中匆匆草就。

我望着那句话嘿嘿笑起来。

哥严肃地说:你不觉得她这话很有水平吗?

我又嘿嘿一笑。

我回家,哥破天荒送出我很远。分手时,我说:提醒你一句,如果对方太主动,你反而要冷静一点。

冷静?这事要能冷静,那就没戏。

哥吹起了口哨,声音清脆而激越。

亚婷走后第三天,哥来镇上找我,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头发也新理过了,还背了个鼓囊囊的背包。与这身出发的行头不相配的是,哥一脸的焦躁与不安。

我问他这是要去哪里,他不说话,只把手插进裤兜里,专心踢一颗地上的石子。

踢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一脸颓废地说:算了,还是别去了,我早就说过,我哪里都不去。

我已猜到了他要去哪里,果然不出我所料,爱情的力量真的唤起了哥的勇气。

不就是没路费吗?干嘛不明说?又不是第一次找我拿钱。

不光是这个原因。哥又开始踢石子。

不管怎样,哥接下了我给他的路费,背着背包上路了。

过了两三天,哥又出现在我面前,还是之前的那身打扮,一见之下,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呢。

原来,哥那天根本就没走成,他在汽车站坐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垂着脑袋回家去了。问他原因,他说他还没准备好。

这点起码的勇气都没有,我要是她,我就瞧不起你。

什么勇气不勇气的?你知道个屁!哥脸色更阴沉了: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要乱发言。

那你告诉我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哥转过脸去,等他终于转回来时,已经平静了。

好吧,我去。他轻声说。

为了防止他第三次整装待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跟他一起去了车站,目送他的汽车缓缓开了出去。他笔直地坐在里面,没有朝我望一眼。

一个月后才得到哥的音讯,他说他在亚婷那边找到了工作,三个月后,又有讯来,叫母亲去帮他打听好民政局登记结婚的手续,看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他们准备春节回家时顺便把结婚证拿了。

母亲兴冲冲来到镇上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激动得结结巴巴,直喘粗气:快,快带我去民政局。

我提醒母亲,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母亲不耐烦地打断我:怕什么!你哥是个男人,又没有万贯家财,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他吃亏。

可想而知,除了去民政局打听结婚事宜,母亲还悄悄向我提出了借钱。

不是要你现在就给我,是要你放在心上,准备着,一旦我要用……

我打断了她,我看到心欣就要进来了。

我开始盘算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岳父那里搞到一小笔钱,送给母亲给哥筹办婚礼。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离春节还差两三天,一对准新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两人是先去了亚婷家,拿了她的户口簿,然后才回家卸下行李的。将近中午,两人手挽手面带喜色地出现在我面前。睡了个大懒觉!哥心满意足地说到睡懒觉时,不由自主地紧搂了下亚婷,似乎在提醒我,他们是一起睡的懒觉。看来不等拿结婚证,他们已然是夫妻了。

哥变化很大,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换过了,他本来长得就好,装扮一新过后,简直仪表堂堂。举止作派也变了,无论站着还是坐着,一只手总是长了眼睛似的朝亚婷伸过去,亚婷更不用说,恨不得缩成细细一根钻进哥的衣襟里。我想起自己的心病,哪里还有什么尖利的眼神呢?不禁开始审问自己,到底是我心理阴暗,还是潜意识里在嫉妒哥?谁都看得出来,亚婷的姿色比心欣高出一大截。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回去,家里也没现成的,我提议我们四个人,哥和亚婷,我和心欣,一起去吃火锅。

我和心欣坐一侧,哥和亚婷面朝我们坐另一侧,哥不停地给亚婷涮这涮那,弄得我怪不自在的,不管是在家里吃饭,还是在外面,我很少像哥这样照顾心欣。正想着是不是也要效仿一下,突然啪地一声,亚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横眉立目地瞪着哥:跟你说过我不吃花椒不吃花椒,偏要把那些花椒搞到我碗里来!

就是它就是它!相亲那天我看到过的眼神又回来了!尖利,阴冷,还有点疯狂。不过是一粒小小的花椒,也值得如此大发雷霆?

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好脾气,忙不迭地说:好好好,给我给我,我喜欢吃花椒。哥要拿走她面前的碗,她一把抢过来,砰地顿在哥面前:你吃你吃,都给你吃,吃成个猪头!饭粒子和汤水飞溅出来,洒了哥一身,哥却呵呵笑着喊:服务员,给换个碗。

心欣不动声色地扫了我一眼,我赶紧垂下眼皮。我没想到哥是这种口味。

气氛从此就有点变了,亚婷几乎再没吃一口,偶尔拿起筷子,神经质地在火锅里戳来戳去,拿出来却是空筷子。我想帮她一下,哥却冲我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总算平安吃完,我去结帐,冷不防哥一个踉跄从我身后窜了出去,不等他站稳,亚婷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你磨唧!一到付帐的时候你就磨唧!

我赶紧拉住哥,几步走在他前面。心欣说:嫂子这是什么话?到我们家来了,怎么会要哥付帐呢?晚上还要请你们到家里去,正式招待两位稀客呢。

亚婷没理心欣,快步跑到收银台前,刹那间,四个人在收银台前打群架般胡乱拉扯起来,最后还是店老板出面,平息了这场小小的动乱。

单最终是我买的。回头一看,哥脸红红的,不知道是被火锅烤出来的,还是被亚婷急出来的,反正不是生气生出来的,因为他接下来做了一个动作,把我们弄得目瞪口呆,他居然当着我们的面,柔情蜜意地亲了一下亚婷的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下回我就知道了。我赶紧别过脸去,哥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活宝了?

分手前,哥把我拉到一边说:晚上回来一趟吧,有点事情要跟你商量。我猜不外乎是钱的问题,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有资格警告他:回来可以,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当众亲嘴。

我故意很晚才到家,我希望我到家的时候亚婷已经睡了,我实在不喜欢看到哥和亚婷卿卿我我的样子。

我错了,亚婷还没睡,两人正搂坐着看电视呢,见我过来,哥强行从亚婷身上抽回胳膊,问我要不要喝茶。亚婷说:你快点跟他说吧,他一会儿还要回去呢。

这阵势更像是要借钱,而且是亚婷叫他来借的。哥拉着我往门外走。我们出来时,母亲扫了我们一眼,看样子,母亲也知道我和哥即将开始的谈话内容。

是关于房子的事情。哥这样开口。

这倒是我没想过的,房子会有什么问题呢?

这房子马上就要登记产权了,因为你的户口还在家里,所以你要么把户口迁出去,要么声明你不要这个房子。

我望着哥,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觉得你最好是写个声明,户口迁出去的话,你名下的田也得拿出去,不合算。

我写什么声明?声明什么?

声明你不要这个房子,产权证上也不加你的名字。

我本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经他这么一提,倒醒悟过来,这房子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呢?盖房子的钱是我出的,装修房子的材料是我用给人做上门女婿换来的,倒是哥,他才跟这房子没关系呢,他一分钱都没出过,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半分钱,连他的擦屁股纸都是我买给他的。我结结巴巴表达了这个意思,哥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说:我那时虽然没有赚钱,但我不是在家里种田吗?我们那时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的结构。

你整天躲在家里看书,田里的事都是妈在做。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她那是气话。他居然笑起来了:怎么可能是她一个人做的呢?我只是没她主动罢了。问题不在我有没有种田,问题在于你现在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人口普查时你在那边登记,将来你的孩子也要从那边的姓。

妈知道你在跟我说这个吧?

哥刚一点头,我的眼泪就涌了上来,但我拼命忍住,不让它往下掉。这一刻,我好像才体会到,我是真的被母亲扔出去了,她的怀抱太小,抱不下两个,所以只好扔出去一个,好让怀里那一个抱得宽松一点,舒服一点。

哥进去了,我站在院子里,浑身发麻,两腿发酸。

母亲走了过来,用她温暖而粗糙的手拉着我的手。

你就依了他吧,反正你现在比他好过,你要是不写这个声明,亚婷可能就不会跟他结这个婚了。

原来是亚婷的主意,她算老几,还没正式结婚呢,就想到了家产。我再次想到第一次见她时的眼神,突然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霸道,小气,蛮不讲理,原来这就是她的本质。

也别怪她,你哥除了这个房子还有啥?如果连房子也不归他,怕真的没人上门了。

万一我离婚了呢?我回来住哪?

母亲吓得一把扔掉我的手:你不会……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哥再次走出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声明什么的,只是表面文章,就算你写了那个声明,房子终归还是有你一半,你可以按你的喜好在这里布置一间房,你这一辈子,随时可以回来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你有孩子了,也给你的孩子布置一间房。总之,不管表面上做什么文章,这房子它都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母亲赶紧附合:是啊是啊,你先帮他把眼下的事敷衍过去。

我苦笑一下,母亲未必不知道,一旦签了字,就不是敷衍,而是铁板钉钉了。我也想跟哥说,把你刚才的说法写下来,把你提到的那间属于我的房间写下来,跟我一样写个声明,让我拿在手里。但转脸一看母亲的眼泪,又忍住没说。

说是我的声明,其实我只是签了个名字而已,哥跑进屋去,拿来一张纸,自愿放弃产权的声明早已帮我写好,只等我签上名字了。

我问亚婷:这是你的笔迹吧?

亚婷笑着去打哥:就是你!非要我写。

其实我很想看看,如果我坚持不写这个声明,亚婷会不会真的拂袖而去,但我没这个胆量,我怕哥会因此跟我翻脸,断绝兄弟关系,也担心母亲会因此抱怨我,认为是我的自私妨碍了我们家的香火……怎么能因为一已之私,糟蹋了我们家难得的走上欣欣向荣局面的大好机遇呢?

我没把那个声明告诉心欣,我想这是我们家的事,又属于婚前,没必要向她汇报。

何况她怀孕了,对很多东西过敏,包括不喜欢的颜色,不喜欢的声音,放鞭她也受不了,超市旁边有户人家给老人庆生,放了鞭炮,她一闻到那硫磺味道,就搜肠刮肚地吐,连苦胆都吐了出来。

哥结婚她也没去,因为婚礼上少不了鞭炮,我事先做足了工作,才在母亲那里得到批准。母亲喜滋滋地向亲戚们炫耀:二儿媳妇害喜,害得起不了床。她觉得要是不夸张一下,亲戚们那里会通不过。

婚礼乏善可陈,无非是闹哄哄地吃饭,燃放鞭炮,再吃饭。亚婷穿了身红旗袍,哥穿了套藏蓝色西装,一人挂了一只绢做的红花,仅此而已。

婚礼进行到傍晚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亚婷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哥在一旁抱着她,又是亲又是哄,亲戚们一脸惊诧地围了过来,我赶紧抢在他们前头,又推又吼地把他们塞进了新房。

晚上,客人差不多走光了,哥才疲惫地来到我们中间。

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告诉我:她也许……有忧郁症。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多半有自杀倾向。

没那么严重。哥赶紧摇头:我只是猜测,我对忧郁症懂得并不多。

影响生活吗?

哥摇头:就是有点叫人心疼。

我听着牙酸,不无恶意地说:你确定时间一长,你的心疼不会变成心烦?

上天给你一件好东西,必然会搭配一件不那么好的东西,不然就不正常。

我觉得我可以走了,与其在这里听他说这些让人鸡皮疙瘩直冒的话,不如回家看心欣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

才六个月,心欣的肚子已经大得惊人。见我回家,她拿着一个小本子走过来,告诉我她又想出了两个不错的名字。自打确认怀孕以来,她就开始为孩子的名字煞费苦心,几乎每天都能想出四五个新的名字来,她把这些待确定的名字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已经写满好几页了,不用说,那些名字看上去十分相似。出于一番好意,她略去了孩子的姓,只写了名。

真的要姓你们的姓?

我就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高兴劲儿卟地一声消失了。

你何必在乎这个形式呢?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生下来,交给你妈去带。感情好比姓谁的姓重要。

如果只面对她,不面对她的父母,不面对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优越感,不看到母亲在他们面前的拘谨模样,我根本不会意识到我是在入赘,我会觉得我的孩子是在姓她的姓,而不是她爸爸的姓,她们家祖先的姓。实际上不是这样,尤其是她家有客人来时,听着他们讲起那些全然陌生的亲戚,我就有种被抓进异族人洞穴的感觉,我猜心欣到了我们家,面对我的家人和亲戚时,感觉也差不多,但问题是,她不必像我这样长久地呆在异族人的洞穴里,她只要耐着性子在那里演一会戏就可以。

下一次跟母亲见面,是心欣从县医院妇产科出院的时候,我有儿子了。心欣最终在产床上来了灵感,给我们的儿子取了个单名,姓是她的姓,名是我的姓。她拉着我的手,把那个名字正着念一遍,又倒着念一遍,正好那两个字怎么念都好听。

哪天你烦了,就让你儿子把它倒过来用。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母亲听懂了心欣的意思,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夸心欣懂事,心眼儿也好。人跟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呢?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她在指谁,但我不想当着心欣的面问她,听人说,有些新产妇受到刺激,会产不出奶。

后来,我和母亲终于有了个独处的机会,我问她,新媳妇怎么样?

母亲压低声说:没你这个好,下次你回去就知道了。

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现在我已对那些不感兴趣了,我彻底放弃了,连声明都签过了,现在我只对尿布和奶粉感兴趣。虽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但他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根,他让我在别人的地盘上有了十足的存在理由。

娃儿满月的时候,我和心欣带着他回了趟大石坝。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那天为什么要说亚婷心狠手辣了。

哥哥和亚婷结婚才三天就走了,临走前,他们把大门上了锁,母亲的全部生活用品都搬到了旁边的附属屋里,小屋没有窗,四壁土墙裸露,地平也没完全做好,加上几件原来的粗笨家具,人走在里面,跌跌撞撞,如同在阴暗拥挤的地道里掘道而行。

我气昏了,质问母亲:他们叫你搬你就搬?你偏不搬,我看他们敢不敢把你抬出去!

他跪在我面前,我不答应他就不起来。我想我反正老了,在哪里住都无所谓,只要他们不争不吵,和和气气……

你这是自甘下贱!

母亲被我骂得火起,大声说:说到底,当初你不该签那个声明,你一签,这房子就变成他的了,是他的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不是你求我签的吗?

我以为不过是走个形式呢,哪想到他们真做得出来!

母亲一张嘴就把那个声明的事说了出来,我使眼色都来不及。

你签什么声明?跟谁签的?心欣果然穷追不舍地问起我来。

心欣的气愤超出我的想象。

对母亲不孝,对兄弟不义,这种人,不教训他们一下,他们会觉得我们太无能,下一次,会直接欺负上我们的脸来。

我求她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她的爸妈,这般家丑,说出去太丢人。

几天后,心欣说她要去一趟县城,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晚上,她一脸快意地告诉我,她没去县城,而是去了趟大石坝,她在我们家新房门上加了一把很结实的防盗锁。

他们总要回来的嘛,等他们来找我拿钥匙时,我再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何必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该逼你签那个声明,还把你叫回去签!我要是知道,绝不会同意的。他这么喜欢签合同签声明,当初盖房子的时候怎么不签呢?当初要是签了,你会把你的工资分文不剩拿去盖房吗?我爸会掏腰包帮你们装修吗?我爸都是看你的面子才去装那个房子的,如果知道是他的房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不是说我们要那个房子,我们要它干嘛?我们又不是没地方住,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把妈赶出来,太欺负人了。

不管我怎么威逼利诱,心欣都不肯交出钥匙来,幸亏他们刚出门,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还有时间做心欣的工作。

其实我打心眼儿里赞同心欣的做法,别的不说,他们践踏了我的颜面,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去看望母亲,感觉不是回到家里,而是爬进了煤洞,我的童年都没有如此残破不堪过,何况一墙之隔就有崭新漂亮的小楼,我自己省吃俭用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小楼。我不敢说出来,仅仅是因为我不想伤母亲的心,她肯定不愿意看到我们兄弟俩闹成这个样子。

偏偏心欣还提高了回家的频率,我怀疑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要回一次家,回去一次母亲就要伤心一次:对不住我的孙子哦,让你爬进这么个狗窝,坐都没地方坐。

心欣趁机说:妈您就是太善良太软弱了,人善被人欺。

我也不得不跟着说:看看,这就是你操劳一辈子的结果。

一次次的积攒怨气,终于到了总爆发的时候了。

那天,大石坝来了个人,说我母亲带信来,叫我马上回家一趟。我问是什么事,那人欲说还休:你哥嫂回来,打不开门,跟你妈吵起来了,吵得还挺凶。我连跟心欣打招呼都来不及,跨上摩托车就往大石坝赶。

门果然没开,心欣加上去的那把锁还挂在那里,哥和亚婷已不知去向。听说,两人回亚婷娘家去了。

母亲躺在床上,见到我就嘤嘤地哭,一声一声地喊:我不如死了算了。我没活路了。

原来远远不是吵架那么简单,亚婷居然动手打人了,她打母亲时,哥就在旁边,竟然没有阻止,只吼了几声别打啦,别打啦。

就是说,她不是打了你一下,而是好几下?我喊道。

母亲露出她的左脸,已经肿起来了,红得发亮,胳膊也挨过,腿也被她踢过,母亲喊疼,但没有伤痕,毕竟是冬天,穿得厚。

起来!睡在家里管什么用!我们去医院拍个片,然后去派出所报警,还得了!我非让他们把她关起来不可。

算了,还嫌丢人没丢尽?

你越怕丢人她就越要欺负你!

母亲坚持不肯起床。我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想了个办法。我去附近叫来一个人,请他验了母亲脸上身上的伤,转身就往亚婷的娘家方向赶。

其实我从没去过她娘家,但我大致听说过,一路上不停地问,也不知问了多少回,总算给我问到了。

这里可比大石坝穷多了,几乎见不到什么楼房,青一色的小矮屋,像山顶滚下来的石块,歪歪倒倒藏在树林里、土坎边,人的衣着也都黯淡无光。

亚婷的家是那种三正两偏的结构,两边的侧室都新挖了大门,一看就是儿子大了,另立了门户。问了下门口玩耍的小孩,那孩子一边叫着婆婆一边往偏屋那头跑,看来,亚婷的妈住在偏屋里,这让我想起了母亲那间附属屋,难道她们这里有年轻人住正屋、把老人赶进偏屋的习惯?那也不行,这习惯在我们家行不通。

偏屋里影影绰绰,适应了一会,才发现屋里拥挤不堪,几乎插不下脚,进门就是一个大土灶,灶上扣着一只不干不净的木锅盖,灶门口理所当然是有柴火的,越过大灶,就是一张床,挂着熏得乌黑的蚊帐,床边可能有张桌子,上面堆满了衣物,以及两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

我听到我的喘息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一个老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看样子是亚婷的妈,正站在我面前,不太友好的看着我。

我大声喊出亚婷的名字。

老人说:我们明媒正娶过去的,凭什么不让人进门?她做错了什么?

她没告诉你吗?儿媳妇可以对婆婆拳打脚踢?从小你就是这样教她的?

老人似乎吃了一惊,也许亚婷还没向她汇报自己的恶行。

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看到我的一刹那,他眼里闪过一丝喜色,毕竟我们半年没见了,但也就半秒钟的样子,兄弟间的那点本能消失不见了,他变了脸,变得跟我面前的老人一样,戒备,愤怒。

床上传出一点动静,我一步跨过去,掀开蚊帐,果然是亚婷,她刚刚坐起来,正漫不经心地收拾那一头披散的长发。

不等她反应过来,我奋力甩出两个大嘴巴子。这是你给我妈的,现在还给你。吼完,我抬脚就走。

角度不对,使不上劲,不然,那两巴掌我还会甩得更重些。跨上摩托车时我这样想。

居然没有人上来拦我,可能他们没料到我会出手这么快,也可能他们以为我只是来跟他们理论一番的。

我可没功夫跟你们吵来吵去,我只想以牙还牙,还了就走。回来的路上我越走越平静,甚至有种抑制不住的幸福感,总算为母亲做了点事。小时候,一个比我大的孩子打了我,母亲毫不犹豫替我打了回去,现在有人打了她,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本想回大石坝告诉母亲这一捷报的,看看天色已晚,就直接回镇上算了。

我等着哥来找我拿钥匙,来找我理论,我做好准备跟他大干一场,自己的媳妇打自己的妈,这种天打雷劈的事,他竟能看着它发生,其实,最该打的应该是他。

回到家里,激动未消,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情都跟心欣讲了一遍,她听得两眼放光:太好了!她这种人,就该有个不怕事的教训她一下。

我愣了一下,我是不怕事的人吗?恰恰相反,我什么都怕,刚失学那会儿,我怕得要命,学校不能去了,我便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我可以去,所以父亲一说王鸿发同意要我,我就感激不尽,从此忠心耿耿,心欣也是一样,自打我们的事情一挑明,我就再没打量过任何一个女人,何况我就住在她家,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兔子住在一只老狼窝里,吃饭时多夹块肉她家的狗都会呲着牙朝我吠一声。

激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想起了亚婷家里的情景,我有点理解亚婷为什么看得上哥了,光是我们那栋房子,就足以把她的眼睛晃花,何况哥也算一表人材。媒人肯定告诉过她,我已做了上门女婿,家里的一切都是哥的,也就是她的。后来,可能哥告诉了她房子是如何盖起来的,她害怕了,万一我回来分她的房子呢?所以她要哥出面,强迫我写个声明。我承认,面对那样的家庭时我有点优越感,如果她不是那样的家境,如果她的家跟心欣家差不多,我敢打她吗?我不能回答自己。

归根结底,我不是心欣所说的不怕事的人,恰恰相反,我是个惧强欺弱的胆小鬼。

他们要是来拿钥匙,你告诉我,让我来对付他们,我要让她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心欣兴奋地说。

我没吱声。我知道心欣把钥匙藏在哪里,我想我最好找个机会把它偷出来,放在我身边。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有人再为这事挨打了,我不是同情亚婷,我只是觉得,她心里可能也有我们所不知道的苦涩。

奇怪,没有谁来找麻烦,也没有谁来兴师问罪,什么后遗症都没有,一直都没有,甚至也没人来找我们拿钥匙,看来,他们要么还没从娘家回来,要么已经回去上班了。

赏给亚婷的两巴掌给我带来一个后遗症,大石坝对我来说,不再是随时随地想去就去的地方了,我不想在那里见到哥和亚婷,只要他们在家,我就不回去,因为精心布置,勤于打探,两年多来,我们兄弟俩真的一次也没碰到过。

但我知道一点他们的情况,因为母亲会主动充当我们之间的传话人,母亲说哥没赚到钱,因这他在一个地方总是干不长,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总是拿试用期工资。我不表态,静静地听着,假装对他们两个仍然怒气未消。

你哥不知怎么瘦了,瘦了好多。有一天,母亲突然难过地说。

哥其实是个很壮实的人,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瘦的状态。

亚婷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我就更没有发言权了。

没想到母亲的担忧在我心里生了根,没事的时候,常常会想,哥为什么会瘦?他瘦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为什么还没小孩?我们家传宗接代可就指靠他了。

没过多久,我突然接到一个远方的陌生电话,问我是不是有个哥,然后才告诉我,哥在那边出了点事,叫我马上去一趟。

瞒着母亲上了路,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哥缺胳膊少腿钢筋穿透肉体的悲惨模样,等我赶到一看,发现事情远非如此。

哥躺在医院里,脸上像开了酱油铺子,没一块好皮肉,身上多处缝针,还有两处骨折,一眼看去,像个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破人偶。

哥不说话,也说不出来,一道纱布正好从他嘴上经过,乌青的眼睛越过厚厚的纱布,从肿胀的缝隙里射出两道执着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还好,神智还算清醒。

自从我打了亚婷两巴掌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这样深深地对视。

旁边有个照顾他的工友,不知是哪里人,口音难懂,肺上似乎有毛病,说起话来像拉风箱,呼哧呼哧听不清楚。他用浊重的气声告诉我;亚婷在派出所里。

找了很多人,问了很多次,终于拼拼凑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哥不是在工地上受的伤,也不是工伤,是被人打的,因为亚婷偷了一个工友的孩子,没跑多远就被人家捉住,差点没被打死,哥冲上去救亚婷,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五天后,哥可以勉强坐起来了,也可以说话了,第一句话就是要救亚婷。

你去帮我租个轮椅来,我要去求那个小孩的爸爸,只要他出面,说他原谅她了,她就可以出来了。

不,你先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以后再跟你说,现在救人要紧。

肯定有什么隐情,恐怕还不是什么光彩的隐情,不然哥早就告诉我了。错过这个机会,哥肯定不愿再提。我的轴劲上来了: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帮你去找那个人的。

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知道你不急,你不喜欢她,你们都不喜欢她。

哥打算爬着去。我只好把他按回床上,去护士办公室询问借轮椅的事。

那小孩的爸爸白天在地铁站工地上做事,晚上就住在工地旁边那排蓝白相间临时工房的二楼。目标很大,很好找。哥说。

哥还告诉我,小孩的妈妈以前是亚婷第一次做缝纫女工的同事,好几年不见,最近突然在这里碰面了,同事结了婚,生了小孩,这几天刚好要转厂,就把孩子交给爸爸,自己跟一帮姐妹去另一个城市面试新岗位。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期间。

我在轮椅后面朝他俯下身来:她不会跟人贩子有勾连吧?那可是要杀头的。

怎么可能?她像那种人吗?

轮椅不好上楼,我就在楼下搜寻晾有小孩衣物的窗户。

一些人直愣愣地朝我们打量,哥告诉我,他们当中就有那天跟他开战的人。我有点心虚,今天要是打起来,我们輸定了。哥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我:不会再打了,谁忍心打一个轮椅上的人?

有人带信来,说不想见面,叫我们快滚。哥不滚,提起轮椅的刹车,叫我也去旁边找个地方坐下来。我们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才见一个高高大大但浑身软沓沓的人走过来,斜着一条腿在哥面前停住。他身后迅速围了一大群人。哥心平气和地说了他的来意。

我说算了也没用,人家那里,好进不好出。那人一个劲地打量哥身下的轮椅,好像在掂量这轮椅拆了能卖多少钱。

你大概也知道一些,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都轮不到拿我的小孩来撒气,要怪就怪她自己……我们又没招惹过她……

也许哥给他使了个眼色,男人看了我一眼,说话明显谨慎多了。

她没有恶意,她只是喜欢你家孩子,抱出去玩一会。

幸亏我发现及时……

哥抢着打断了他:是的是的,否则你就是把她剁了我也没意见。看在大家都活得不容易的份上,救救她吧。

男人沉默了一会,换了个语气说:你不给她一个教训是不行的,这回是个机会,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长记性。

你实在不肯帮忙的话,我就要动歪脑筋了,有些诬告,没法对实,就算你最终没事,起码要耽误几天工对吧?

笑话!你能怎么诬告我?

你猜呢?跟孩子有关的事,随便怎么说,都不会好听。

……你不会那么不要脸吧?你还戴着副眼镜呢。

我还要这脸做什么?我的脸又不值钱,我只要她这个人。

我去也没用,人家一插手,就没别人说话的地方了。

有用,肯定有用,你就说你误会了,是你老婆委托她帮你看孩子的,但你老婆没及时告诉你。

说不定人家已经发现她的问题了,不会放她出来了。

所以要抓紧呀,现在知道我有多急了吧。

我觉得你真的需要给她一点教训,你太依着她顺着她了。

怎么教训她?把她打死?锁到铁笼子里?她是我老婆,要过一辈子的老婆。

千求万告,那个男人终于答应写一份证明,签字画押,明天跟哥一起去救亚婷。

哥调转了轮椅方向。

这就走了?我喊起来:医药费怎么办?误工费怎么算?

哥横了我一眼,低声吼道:走啊!

出来后,哥说:哪还好意思提那些?是我们理亏!

知道她不对,你还冲上去保护她。

难道眼睁睁看着人家把她打死?

夜里,护士查过房后,我躺在病床边的地上,低声跟哥聊天。

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亚婷不能生育是吧?所以你们结婚这么久了还没动静,所以她才要偷人家的孩子。

哥干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去看?有些不孕症还是可以治好的。

治得好病,治不好命。

实在不行,现在离婚还不迟。

怎么能因为这个就离婚?人无完人。再说,结个婚多不容易!

不等哥出院,我就替哥结了已发生的费用,我知道催款通知还会来,我也知道我一走哥就会偷着出院,这正是我要离开的原因,我带的钱已经用光了,而哥还未痊愈。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农村更多残疾了,尤其这种外伤,未经治愈的尾声极有可能变成残疾。

没过多久,哥打来电话,告诉我,亚婷出来了。我哦了一声,想再问点什么,但心欣就在旁边,只好挂了。

这年春节他们没回来,说是不放假,另外,他们也想去另一个城市看看,他们又想换个地方做了。然后就一直没跟我联系,我当然也没法跟他们联系。打过一次电话,说是空号。他们总是这样,每到一个地方,手机号码就变一次。

我的类型超市到底没有开起来。岳父不同意,他在饭桌上说,你实在要搞,可以在超市里辟一个专柜,新开一家?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么?他在用粗话谴责我不言而喻的企图。

当他的面我没说什么,回头就去找心欣算帐。开店的事,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起过,不是她泄露给他们,还能有谁呢?

你到底是想跟我过一辈子,还是想跟他们过一辈子。我质问她。

我也很矛盾,如果我对他们撒谎,就是背叛他们,吃他们的喝他们的却背叛他们,我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你宁可背叛我也不想背叛他们?

……我只知道,要我像信任他们一样信任你,我们都还需要努力。

这句话像一记重重的警告敲在我心上,我看清了自己的现状,我似乎什么都有了,实际上,我仍然一无所有,一切都只是个假设,假如我让她满意,假如我让他们全家都满意,否则我就只能光着腚滚蛋。

也许,我该在娃儿身上动脑筋了,我第一次意识到娃儿身上的小鸡鸡是那么重要,我想象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雄壮,带着我的血脉在这个家里昂扬起来,藐视一切,统治一切。

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我要争取主动权,要把娃儿牢牢抓在手里,让他完完全全属于我,忠于我,离不开我,我的翻身仗可就指望他了,我要通过儿子一步步实施政变,把他们家不动声色地过渡成我的家。

心欣很满意我的殷勤,说没想到我对孩子这么有热情,而她所认识的年轻爸爸们,都是把孩子撂给妈妈,自己撒手出去玩。岳母也很高兴,因为我抱孩子多一点,她就可以少抱一点,就可以在广场上多跳一会儿舞。但有一天,岳父不满意了,板着脸问我:昨天有人送货来,接货的是营业员,你跑哪去了?

就一次,不要紧的。

昨天我的确提早走了,我想回来抱我的儿子,抱儿子是很容易上瘾的事情,我有瘾,他也有。

有第一次,就不愁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到时候,你不要怪人家算计你,实在是你给了人家算计你的机会,人家不那么做都对不起天赐的良机。

也许他发现我的政变动机了,稍安勿躁,这还只是开始呢。

超市旁边有一家早托机构,我去问过了,最小两岁就可以入园。我必须让他摆脱对爷爷奶奶的依赖,在他心目中,父母的位置,准确地说,是我这个父亲的位置一定要高于爷爷奶奶的位置。

我想起母亲当年说过的话:到时候,人是你的,家也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那时我觉得她有这种念头,真是卑鄙至极,可看看我脑子里现在都在想些啥……

恰在这时,母亲带信来,哥回来了,让我回去一趟。

我把儿子用育儿带绑在背上,跨上摩托车飞快地往家里赶。

哥瘦得脱了形,人也老了一大截,那次受的伤留了些小疤痕,看上去比以前多了些凶相,亚婷倒胖了点,人也随和了好多,老远就笑着跟我打招呼,高一声低一声地逗弄我的儿子,看上去毫无成见,就像甩她两巴掌只是我的梦想一样。这样的度量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母亲望着我的儿子合不拢嘴:等天暖了,把他送回来我帮你们带。

不必了,马上就可以上早托班了,就在超市旁边。

你这么小,就要上早托班啦?亚婷捉住儿子的两个胳膊,抡方向盘似的摇着他,娃儿似乎不太受用,苦着脸,挣扎着要我抱他。没等我伸手去接,儿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哥抢在我前面接过儿子:来,伯伯抱抱。亚婷在一旁眼巴巴地转来转去,一脸馋兮兮的模样,没想到她对孩子痴迷到这个地步。

儿子哭了好一阵才哄停,我觉得有点不寻常,但马上又想,哭两声有什么呢?

晚上,心欣给儿子洗澡,刚一解开衣服,就惊叫起来,厉声喊道:你过来!你把我儿子怎么啦?

儿子两条大臂上各有一道瘀血的青痕,咦?我没在哪里磕着他呀,骑摩托车的时候,我是用育儿带绑过他,但那不是绑在胳膊上,而是身上,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让他受伤的机会。我想起他在亚婷身上突如其来的哭喊,心里一震:难道是亚婷?

第二天,哥哥来找我借摩托车,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出去转转,侦察一下,看看能做点什么,今后不想出门了,亚婷也不想出门了。

这倒少见,据他说,亚婷自十五岁起,就在外面漂来漂去地打工,从没做过一天农活,这回倒也肯跟他回来。

哥拿了钥匙,却没有马上出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站在我面前。我也站着不动,过了一会,我问他:那次,亚婷出来,恐怕是要交钱的吧?

哥点头。

多少?

不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钱,塞在他口袋里,叫他路上加油用。

他没推辞,低头看着半截露在外面的几张纸币,看了一会,把钱往口袋里一按,说:走了。摩托车就滑行起来。

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拿我的钱,不说借,不说还,也不说理由,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却心潮翻滚,久久不愿从他背上撤回视线,哥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了,我有直觉。

没有了摩托车,我不方便回大石坝,也不方便去任何地方,天天守着超市和早托班,活得像个娘们。

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计算岳父的年龄,要是私营小业主也可以退休就好了,过几年,等他一退休,我就把哥召到镇上来,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小镇的超级市场。可惜他永远不会退休,他那天说了,就算他走不动了,他还可以在家里帮我管管帐。他那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把我管起来,他要当这个家的一家之主,直到他死。

有天上午,十点来钟的样子,岳母身背长剑,一身红绸衣裤,神色紧张地奔进超市,人还没站稳,就大声喊:我的乖孙子呢?

我说在早托班,她不信,非要我领着她过去,亲眼看到孩子后,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来。

可要小心哦,我刚刚听说了一件事,吓得我舞都没跳完,就跑过来告诉你们。就在你们大石坝那一带,有个孩子,跟奶奶在自己家门口玩得好好的,孩子突然说要喝水,奶奶进去拿水杯,顶多两分钟,出来一看,孩子不见了,被人抱跑了。吓人吧?人贩子到我们身边来了……

谁家的孩子?报警了吗?

还好,过了大半天,那孩子自己回来了,肯定是趁坏人不注意,逃回来的,幸亏那孩子聪明。

这一听就是假消息,真要碰上了人贩子,哪里还能逃回来。

又不是我编的,大家都在说这事。岳母不满地咕哝。跳舞健身的那些场合,永远有无穷无尽的小道消息,她热衷于传播那些消息,也不喜欢有人怀疑她口述新闻的真实性。

不知为什么,人贩子几个字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亚婷,我知道这很无礼,但还是决定给哥打个电话。我先问他,家里最近怎样,母亲的身体怎样,然后才问,亚婷呢?哥笑了起来:最近天天在我背后当押车员,扬言要把我们这一带的路都跑遍。

这我就放心了。

过了些日子,天气好起来,风又轻又暖,冬天的枯败渐渐被一层嫩绿遮盖起来,像贫寒的姑娘上了妆,何不带上心欣和儿子,到我小时候打过滚的水库边去吹吹风?就这么定了,不过,要先去哥那里取回我的摩托车。

坐晚间巴士回到家,先去看母亲,知道我是回来拿摩托车时,母亲火气很大地抱怨:他不到半夜不会回来,一天到晚在外头逛,白烧多少油!

我想起进门时看到楼上有灯,肯定是亚婷了,看来她并非每天都在当押车员。

说到亚婷,母亲更火:人家是金枝玉叶,你哥不在家,人家根本不下楼,免得她的皮鞋沾上我们农村的泥巴。

我觉得母亲实在有点夸张:难道她不下楼来吃饭?

你哥安排得好呗,人家有保温桶,早上的热饭热菜一大桶装上去,一天都不用下来,碗筷也不用洗。

我听到摩托车由远而近的声音了。哥熄了火,推着摩托车往屋里走,我跟过来时,他似乎愣了一下:就在妈这边坐坐吧。

我感到他似乎在掩护什么,故意说:这就不让我进门了?不是说有我一间房的吗?

他只好开了门,拉着我在一楼客厅里坐了下来。

听说她现在根本不下楼?

没有啊,她忙着绣她的十字绣,反正现在田里也没什么事,就算有,我也不打算让她下田,她从没下过田。

我上去打个招呼吧。

哥越是不想让我上楼,我就越是想要去看个究竟。

算了,一家人,客气什么。

我强行上楼。

哥只好随我一起,一边走一边掏钥匙,他居然把二楼的门反锁了。我带着疑问看他,但他坚持不看我的脸。

屋里有一副刚刚完成的十字绣,足有桌面那么大的《向日葵》,还有一幅刚刚开始,暂时看不出个名堂。实事求是地说,亚婷绣得真不错。她向哥伸手一只手:卖十字绣的钱呢?

哥说:先放在人家店里,得卖掉了才能拿钱呢。

我问她,这一幅可以卖多少钱。

她揉着脖子说:我给人家便宜得很,三五十块就可以,人家拿去少说得卖一百。

那还不如拿到我超市里去,直接挂牌八十。

这东西在你的超市没人买,你的超市是针对乡下人的,十字绣在城里才有市场。

一切都很正常,看来是我想多了。目的达到,告辞下楼。

哥跟在我后面,叫我晚点走,说是想跟我喝杯茶。我注意到,哥关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反锁,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烧水的那点时间里,我听见了哥均匀的鼻息,喊他一声,他猛地一惊:啊?我怎么就睡着了?这几天实在太累了。我问他到底在干什么这么累,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心里累,一家人到底不比一个人。

在外面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呢?

她不适合在外面,身体不好。

她不适合,你可以留在外面呀。

我必须陪着她,她没我不行。

我儿子才没我不行呢,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一阵脚步响,亚婷风一般冲下来,也不管我就坐在旁边,径直扑到哥背上撒娇:走,我们到外面去走走,老规矩,买到冰淇淋就回来。

哥反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瞎说什么呢,等找到冰淇淋回来天都要亮了。

不会啊,过两个十字路口……。

哥忽地站起来:好吧好吧,走走走。

两人丢下我,说说笑笑往外走去。我关掉烧水的电茶壶,心里骂了声神经病,走了出来。

亚婷所说的十字路口,不过是两个小岔路而已,也没有冰淇淋,那个家庭小店是有冰柜,但最多只有几只冰棍。看来她对事物的概念还停留在城里,可她不也跟我们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吗?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就真的变成城里人了?我摇摇头,跨上摩托车。拐到公路上的时候,哥和亚婷紧搂在一起的身影出现在摩托车强烈的光束里,我没按喇叭,也没减速,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听见哥在大声唱歌,这太不寻常了,从小到大,我没听哥唱过一首歌。我熄了火,想听听他在什么。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曲调很熟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歌。

路边的狗开始狂吠,我真想大声跟哥喊:求你别唱了,连狗都不爱听。

不过,这亚婷身上到底是有什么样的邪恶力量啊,瞧她现在把我憨厚老实的哥变的!

母亲六十大寿的时候,我和心欣带着娃儿回到大石坝。虽没太多客人,还是跟大家一样,专门请了个大师傅主厨,哥和亚婷系着围裙在一旁打下手,见到我们,大声喊道:快来帮忙剥板栗。

板栗烧鸡是这里的一道名菜,但板栗难剥也是公认的,我把娃儿塞给心欣,加入了帮厨的队伍。

亚婷本来在起劲地剁肉靡,这时渐渐慢了下来,有一刀没一刀,一双眼睛不时看向外面,厨师带了个孙子来,大约两三岁,正在院子里跟我儿子玩气球呢。

剔着鱼骨的哥突然停了下来,嘀咕道:风好大呀。走过来把门给关上了。

干嘛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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