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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学会唱歌3


我和亚婷同时喊了起来,没想到她的声音那么大,远远盖过我的。我猜她的砧板上比我更需要光线。

哥只得把门弄成半掩,刚一回来,就听见当啷一声,亚婷把刀扔在地上,拉开门,径直往院子里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一道黑影晃过,等我反应过来,哥已经冲过去搂住亚婷了。

亚婷亚婷!快回去剁肉靡,大师傅急着要用呢。

亚婷一把搡开哥,继续往前走。哥追上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亚婷,一串令人毛发直竖的歌声从他嘴里飞了出来: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

跟那天晚上的歌不同,这次哥的声音听上去急煎煎的,像垂危的人在呼救,又像一个多嘴的讨厌鬼被谁掐住了喉咙。

亚婷又踢又踹,挥舞的双手几次在哥脸上甩出啪啪的脆响,哥只是牢牢地抱着她,像一条死皮赖脸的蚂蟥。我脸红了,哥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贱了。

亚婷终于挣累了,动作慢了下来。哥的歌声一直未歇。

亚婷完全安静下来后,哥才把手松开。屋里的客人早就涌出来了,这会儿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哥打了个大哈哈:

你们觉得我唱得怎么样?为了给我妈庆生,我和亚婷排练了好久。妈,我再给你唱一个《烛光里的妈妈》吧,我和亚婷祝您健健康康,万寿无疆!

母亲刚才菜园子里回来,对前面发生的事不太清楚,只听到哥最后说的几句漂亮话,笑嘻嘻地抱怨:还万寿无疆呢!已经遭人嫌了。

亚婷被哥强拉回厨房,似乎意犹未尽,对着哥撒娇:唱嘛,你继续唱嘛,我就喜欢听你唱,你唱得最好了。

哥只好继续引吭高歌,说实话,他的声音难听得要命,我宁肯听学打鸣的公鸡,宁肯听勺子在空锅里蹭来蹭去,连厨师都用油腻腻的手捂起了耳朵:你出去吧,我这里不用你帮忙了。

哥却不肯出去,也不肯停下来。已经有些客人到厨房门口起哄来了,我们那个快七十岁的有名的穷快活老姑爷爷说:你那是个啥歌?不好听,不如听我来唱两句。

穿云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老姑爷爷抖着胡子一开嗓,全场欢呼,吆喝着要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没想到他会唱的曲子还不少,唱完一曲,人家一鼓掌,一吆喝,他又想出一支来,索性脱掉外套,边唱边舞手舞脚,原本沉闷的庆生,不知不觉变成了老姑爷爷的演唱会。

亚婷最来劲,两手握着拳头,拇指朝下,对着老姑爷爷吐舌头:下去!下去!还时不时地抡起拳头在老姑爷爷背上捶打,打完了又跑回来拼命拉哥:你来唱,你唱得比他好。

我丢下手里的活,躲进了厕所,再一看,母亲也讪讪地踅进了菜园子。老姑爷爷虽说是个快活人,但我们之间的上下尊卑一直是存在的,何况亚婷是个结婚没多久的媳妇,不说低眉顺眼,起码也要矜持一点,是她个性如此,还是在城里生活过的人本来就这么开放?

不知道哥和亚婷是什么时候离开厨房的,等我终于发现的时候,已经要开席了。四下里找了一阵,最后才去敲二楼的房门,我不相信他们会在这个时候躲进自己的卧室里。

但他果然就在里面,给我开门的时候,眼圈有点发红,出来时还把门反锁了一下。我说:叫亚婷一起出来吃饭呀。

她有点不舒服,让她睡一会。

席间,亲戚们大谈哥的歌喉,哥总是借着敬酒,岔开了他们的话题。我总觉得哥有些强作欢颜。

我们一家是最后离开的,天已黑定,心欣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正要扶着我跨上摩托车后座,冷不防一阵强风袭来,晃得我差点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心欣啊地一声尖叫,转头一看,她手上空了,孩子不见了。

再一看,黑影顺着小路飞快地往前跑。我第一个反应是,刚才那道黑影,根本不是人,而是从山上冲下来偷孩子的野人、猩猩什么的。

哥一把推开我,跨上摩托车,向黑影追去。我和心欣跟着在后面跑。

奔跑中,我隐约明白过来,从屋里冲出来的,不可能是别人,我只是不明白她想干什么,是想报我那两巴掌的仇吗?冲我来呀,哪有把帐算在孩子头上的。

跑了一阵,我的电话响了,是哥,他说:别着急,孩子没事,我在前面的路口等你。

我们赶到路口的时候,孩子正在哥手里哭闹不休。哥说:快回去吧,孩子一直哭,回去好好观察观察。

借着手机的光看了看,娃儿面上没大碍,就加足马力走了。

到镇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解开衣服,赫然发现,娃儿脖子上一道明显的青紫。

这是在哪里勒的?还是有人掐的?

我强作镇静对心欣说:你跟孩子看完病直接回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往大石坝的路黑漆漆的,我却骑得像飞一样。

没多久,我就看到他们两人了,哥背着亚婷,看样子很吃力,再一看,亚婷睡着了,哥放下她的时候,她像死人一样瘫在地上。我熄了火,质问哥:掐我儿子的,是你,还是她?

哥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呼呼地喘气,喘了一会,无力地说:

该跟你说实话了,实在对不住你们,你要是觉得不解恨,趁她现在还没醒,再打她几下吧,我不把她打昏,救不下来你儿子。

一阵山风吹来,阴沉沉,凉嗖嗖,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怪我们追上来时,并没有看见亚婷。

其实,第一次见她,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我没往别处想,我以为是我长久没见女人的缘故,你还记得吗?我去找她时犹豫了好久,你还嘲笑我没勇气。后来终于还是去了,一去我们就住到了一起,这时再来看她,居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了,再往后,那感觉慢慢被应证了,但我已经跟她分不开了。

应证什么?我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但还是本能地问了一句。

还记得上次她偷人家的孩子吗?你说她得了不孕症,我并没反驳,现在可以告诉你实情了,没人得不孕症,她能生着呢,她只是受过一点刺激……我说了你别告诉妈……她以前跟别人生过一个孩子,没活下来,后来……看到小孩子就容易失控,但也不是经常,只是有时,偶尔,不看到孩子的时候没事,跟正常人一样。

我听到脑子里一嗡,像两把菜刀互相砍过后留下难消的余音:……你是说,她有精神病?

当然不是,只是有时候会小小地犯一下糊涂而已,不然还不经常闯祸?

那次偷人家孩子,今天又抢我的孩子,还不算闯祸?

就这么两次,都被你看到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们俩就不再是兄弟了。

也就是说,认识你之前,她结过婚,还生过小孩?我感到脚尖都在发凉,先前我想象中的我们家欣欣向荣的局面,此时一片枯枝败叶的景象。

婚的确没结过,这点你要相信我。

没结婚却生了小孩?这种人你还要娶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这种事又不是她发明的,女孩子长得漂亮些,总是要接受更多的考验。

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生孩子的那个。

开始也是个打工的,说是喜欢唱歌,有一天看到一个什么歌唱比赛的通知,就去报了名,没想到居然很轻松地过了第一关,这时他们已经在讨论结婚的事了,已经要回老家去拿结婚证了。他去组委会请假,人家跟他说,这个节骨眼儿上你结什么婚呀!不就是怀孕吗?打掉不就得了?专心给我唱歌,等你当上歌星了,还怕没时间生小孩?他就回来跟她说,打掉吧。她不同意。组委会的人又给他下最后通谍:不管怎样,比赛期间你们不能再见面了,要是被记者写出去,说你私生活混乱,你就完了,唱得再好都没戏。她当然也是支持他唱歌的,就同意暂时不见面,先变成地下关系,他许诺,等比赛一结束,他们就回老家去结婚。她说,就怕我都生了,你还没有比完赛。他说那也没关系,反正我认你是我老婆他是我孩子。一直比赛到倒数第三场,他被淘汰下来了,她又难过又高兴,心想,这下可以回去结婚了。谁知他却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死也不要回到原来打工的地方去,她只好先养着他,等他慢慢振作起来。但有一天,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了门,一出去就是三四天不见人影,终于回来了,他对她说,我要走了,有人约我去酒吧唱歌,在很远的地方。她想起那个电话,想起他接电话的表情,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就问他:是谁约你?他说我不能骗你,是个女人。她说,孩子怎么办?快要生了。他长叹一声,倒在床上,什么都没说。她以为他放弃了,决定跟她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了,过了几天,一早醒来,枕头上一张纸条,他到底还是走了,他把他们全部的钱留给她,告诉她,孩子生下来,可以送人,送给富有的家庭。她赶紧打他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她寻到他老家去,家里只有他母亲和弟弟,但他们都不认她,她决定赖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没想到他家里人态度一天比一天坚决,逼得她天天跟他们吵架,她咬定自己是他们家的一分子,他们却说没有他的认可,她就是个陌生人,无权走进这个家。最终,她被锁在门外了,她在他们家门外的台阶上睡了一夜,一个好心人提醒她,在这里闹不但没用,反而把后路堵死了,以后结了婚,还怎么跟婆婆和小叔相处呢?她听了那人的建议,挺着大肚子离开了。孩子要生了,她不想去医院,她说她那时真希望是难产,她可以跟孩子一起死去,没想到非常顺利。是个男孩。她说那孩子不对头,哭声特别大,特别可怕,简直就是个妖怪,惊吓之下,她一出手就抓住了孩子的脖子,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脖子。她没想到孩子那么不经掐,只一下,孩子就没声音了。她把孩子包好,在床上放了好几天,才悄悄抱出去埋掉。她说她永远都记得孩子的小脖子在她虎口那里的感觉,就像恶鬼附身,只要一看到那样的小孩,那种感觉就会复活,她手上就会升起奇怪的感觉。

那家伙现在在干嘛?当歌星了吗?

歌星!哼,别提了。哥摇了摇头:我去找过他一次,他在一个什么公司里,活得像条狗一样,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谁都不看他一眼,送盒饭的来了,人人都能领一盒,就是没他的份。有个人朝他吼:没事别他妈一天到晚待在这里,没见这里的空气都快成固体了?他赶紧往墙角里挪一挪,既不生气也不难过,一看就是被吼惯了的。他跟我说他在等,他的好运应该就在这几年。我说要是好运一直不来呢?他说不会的,很多人都是山穷水尽只剩下自杀的时候才出现转机。我总觉得,他根本等不来他的好运,他就不是那个长相。

有什么必要去见他!你真是不怕作贱自己。

我只是想多了解她一点。

那些事都是她自己告诉你的?

当然,你别真的把她当疯子看,她绝大多数时候是个安静而悲伤的人。

难怪他们这么快就拿了结婚证,难怪她对房子那么在乎,但凭什么是我哥呢?他又不欠她,他不欠任何人,他有权去找自己的出路。

离开她吧,越早越好,这是一颗地雷。我小声跟哥说。

哥的头轻轻摆了一下,动作小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我了解他,动作越小,他内心越坚定。

那个媒人呢?去找她!这种人还煞有介事地介绍给你!这不是合伙骗人吗?

说话小心点,哪种人?谁都不是圣人。

不管怎么说,她不应该待在这里,她应该呆在疯人院。

你知道什么呀,我问过医生,她还是很有希望的。她现在就像站在门槛上,往那边一拉,可能就真的没有回天之力了,所以得死死拉着她往这边奔。现在你知道我过得有多辛苦了吧?我必须时时刻刻盯着她,不让她的毛病暴露出来,还得想尽办法帮她康复,她不是喜欢听他唱歌吗?我就尽量模仿他的声音。

万一出了事,你可是她的监护人。

正因为是她的监护人……

我突然想到岳母讲过的那个人贩子,就问他,那件事是不是也跟亚婷有关。

你也听说了?哥苦笑一下:她从人家门口过孩子独自坐在院子里,她就顺手牵羊抱走了,吓得我赶紧给人家送回去,还不敢大大方方送回去,只能趁人家不注意,悄悄放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到孩子被大人接住了,才敢走人。那以后,只要我出门,就把她锁在家里,锁在楼上。

夜风阵阵吹过来,我第一次觉得风声真的是可以用呜咽来形容的。

有什么打算呢?把她锁在楼上绣十字绣?锁一辈子?

心病还需心药医,也许生个孩子就好了,有个医生说过,可以试一试。

这也能试?万一不成功呢?

那就只有认命了。

认什么命?谁都不是娶疯子的命,国家还规定精神病人不能结婚呢。

你别张口疯子闭口疯子的,万一给人知道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告她娘家去,告他们讹人。

你怎么告?如果人家说,我姑娘结婚前还是好好的,谁知道你做了什么,把她害成了这样,我该怎么回答?

……妈知道吗?

不会让她知道的。

她迟早会发现的。

也许在她发现之前,亚婷已经自愈了。

怎么自愈?就靠你那比哭还难听的歌声?

哥马上愤愤不平起来:这才是我最恼火的地方,不管我怎么对她,她心里装的还是他的歌声,只要听到他唱歌,她就能慢慢平静下来,可你知道,我是最不会唱歌的人,为了学会那个家伙唱过的歌,我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亚婷似乎动了一下,哥跳起来说:我得回去了,她快要醒了。

哥费力将亚婷扛起来,看他累得呼哧呼哧的,不知为什么,我不仅没有帮他搭把手,反而后退了一步。也许我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不仅如此,我还威胁他:限你在三个月之内把她弄走,否则别怪我不配合你。

哥不知听见没有,他迈着小碎步走得很快。

母亲带了个好消息过来,哥终于找到工作了,就在本地,就在山上。这下遂了他的心了,既不用进城又能工作。

说起来,还是外地老板给的活。这几年,大石坝的人往外走了一拨又一拨,剩下几个老弱病残有一搭没一搭在地里摸索着,田荒了不少,山上更是荒得走不进人。有段时间,大石坝来了几个外地人,他们爬了趟山,下来指指划划了一通就走了,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说那几个外地人想要租赁这两座山。大石坝的人都觉得好笑,两座荒山,石多土少,租了要干什么。现在他们知道了,那些外地人要在山上种树,不是绿化树,而是冬桃树,为了便于销售,他们还在山脚下修了条毛公路。

冬桃结果了,哥的工作就是去给那些人家看守果园,亚婷也跟去了。

我决定去山上看看,但年底正是超市的旺季,总是抽不出时间来,直到那天,哥突然来到我店里,手里拎着几个中药包。

趁着人少的时候,哥压低声音问我:你还记得小时候大石坝那个高音喇叭吗?

高音喇叭是个女疯子,因为喜欢深更半夜在外面又唱又叫,被人起了这个外号。后来有人总结出一个规律,只要一到月圆之夜,她就无法安宁,睡得好好的也会在半夜里醒来,打开门去田间小径上独自撒欢,闹到天明,大地清醒过来的一刹那,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陡地收了声,老老实实回家,安安静静做事。人家问她为什么要半夜里出去乱喊乱叫,她的回答让人目瞪口呆,继而笑破肚皮,她说:疯子才半夜里出去唱歌呢,我一直在家里睡觉,身都没翻一下。

你知道吗?高音喇叭现在也在镇上,她开了个早点铺,光是油条和稀饭,每天都要从早上六点卖到上午十点。我的意思是说,这种毛病是暂时性的,阶段性的,人的身体有了不起的自愈功能,我最近搜集了很多偏方,听说高音喇叭也是用偏方治好的。哥冲我扬了扬手中的中药包。

不等我说话,又一拨置办年货的客人涌了进来。哥见我忙,匆匆走了。

第二天,我寻了个机会,按照哥的描述,找到了高音喇叭卖油条的店。

我对高音喇叭的长相本来没什么印象,但一眼看到她时,儿时的记忆马上回来了,就是她,矮墩墩的身材,短而宽的脸,扁鼻子,发紫的嘴唇,脸上总是挂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时近中午,早点铺的生意几乎绝迹,她系着围裙在水槽前奋力洗碗,半开的嘴微微蠕动,像在无声地自言自语。旁边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坐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叠在一起直直地戳向前方,看上去不是坐着,而是斜躺着。

我故意问:油条没有了?

男人摇摇头,女人从水槽边抬起头来,很突兀地冲我绽开笑脸: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我觉得她还是有点不对,她不应该对一个不认识的人笑得这么彻底,这么开放,就像我不是一个普通客人,而是她的朋友,正跟她讲到一件开心事的好朋友。

你还没吃早饭?饿吧?要不我去跟你炒点鸡蛋饭?正好橱柜里还有昨天晚上吃剩的饭。你等下,我马上就去给你炒。

她放下没洗完的碗,在围裙上擦擦手,就要往屋里走。

你要干什么?!

男人低低地吼了一声,他身体没动,只有眼珠像两粒火球,红通通地一起跑向她这边,她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站在那里,不再看我,也不再冲我笑,片刻,她重新回到水槽边。我想到一只趴卧在地的威严的大黑狗,它不用像其他小狗一样站在门口嘹亮地狂吠,它只需等来人靠近,以为它已熟睡正要疏忽大意时,冷不丁从两肺深处吠出一声警告,足人把人吓晕过去。这个男人应该是她丈夫,没想到他对她具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啪地一声巨响,她打翻了一摞小碟子,碎瓷片水花一样溅开,有几片扎到她的脚背上,血开花一样冒出来。

男人啧了一声,慢慢收回直戳向前方的腿,不紧不慢地朝她走去,她朝我这边紧走几步,男人闷声喊:还不给我站到!她一听,又像点了穴似的站住了。

给我过来!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朝男人走去。

我就站在他们五步开外,男人一点忌惮都没有,刷刷刷开始抽她巴掌,她像只陀螺,抽她左脸,她就滴溜溜转向右边,抽她右脸,她又滴溜溜转向左边,她像一个没有痛感的人,镇定自如地经受着男人风一般的抽打。

打完了,男人叫她把碎瓷片扫掉。

她动作很利索,没几下就扫进了撮箕里,垃圾在马路边,她端着撮箕路过我身边时,像我刚来时那样冲我灿然一笑,不同的是,这回她的两颊印着红一道白一道的印子,像肋排打下的戳。

以前,她在月圆夜的子时出去唱歌的那些日子,她男人有没有打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这方面的传言,从刚才的体罚来看,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知道要躲,也知道躲不掉,也许他在她身上安了一颗螺丝,他一拧,她就出现他预期的反应。

我很纳闷,哥是怎么找到她,又是怎么确定她已经自愈的。

探访高音喇叭这事让我郁闷了大半天,我眼前老是晃着那个男人的影子,可以肯定,他过得一点都不快活,就算他坐在那里不动,还是浑身往外直冒怒气,像汤锅架在看不见的文火上。时不时地,他的面孔在我眼里变成了哥,哥压抑着不耐烦和怒气,伸长腿直挺挺坐在椅子上。也许我想多了,哥永远不会变成他那种人,哥身上没有暴戾之气,何况哥那么爱亚婷。

超市进来了一胖一瘦两个穿警服的人,很面熟,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胖子要买香烟,瘦子要买电池。收银员殷勤地接待他们,他们一边掏钱一边谈论:

大石坝那个鬼地方我实在不爱去,我最讨厌爬山。

不去不行哎,人家都举报了,你不去人家再举报你。

妈的,唱就唱呗,难道他们还嫌不够清净?

听见大石坝和上山几个字,我赶紧迎了过去,打开抽屉拿出待客的香烟,又点燃打火机,一起凑到他们面前。

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敬献。

我问:两位领导要去大石坝?那里我熟,我就是那里的人。那边出什么事啦?

胖子看了瘦子一眼,瘦子说:告诉他也没关系,又不是什么机密。

有人举报山上看果园的人扰民,说他们在山上不分白天黑夜地唱歌,唱又唱不成调,鬼哭狼嚎,他们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说:可能是工作需要吧,养猪场里还要放轻音乐呢,弄点声音出来,冬桃长得更快。

哦?那里有冬桃?胖子来了兴趣。

我随口说:现在还早了点,再过一二十天才可以吃。

胖子望着瘦子说:要不,我们过几天再去?

瘦子想了想说:先回个电话吧,让他们记录下来,什么时候开始唱,一次唱多久,一天唱几个小时。

两人抽着烟走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得回一趟大石坝了。

临走前,顺便给母亲捎了点年货。冬天黑得早,还没进屋,天就已经黑定了。尽管我知道哥和亚婷在山上,还是被家里的冷清吓了一跳,寂静,黑暗,门缝里夹着几根被风刮来的枯草。母亲一边收拾我送回来的东西,一边埋怨:用不着这么多啊,他们又不能回家,我一个人能吃多少?除了你们一家,正月里也不会来客人。

我放下东西,径直往山上赶,过年都不回家像什么话?谁那么缺德,过年还上山去偷人家的冬桃。

石棉瓦棚顶在夜里静静地泛着灰白色,棚子里没有声音,也没有灯火。

我在外面喊哥。喊了几声,才听到回应。

哥点亮一根蜡烛,把我迎了进去。

亚婷坐在地铺上,她穿得单薄,嘴里一团接一团哈着热气,却没有怕冷的样子。

我本来是来给哥通风报信的,却失控地说起了高音喇叭:你认为她自愈了吗?我可不这么看。

哥不吱声。屋里有股中药味。

似乎中药味也提醒了哥,他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递给亚婷,亚婷乖乖地喝起来。

喝到一半,亚婷开始呕,哥赶紧摸出一只塑料盆来,递到她下巴底下。

好不容易呕完,亚婷说:我要上厕所。

哥看了我一眼,揭开被子。老天,我看到了什么呀,一根棕绳绑粽子一样牢牢绑着亚婷的腿,又横穿了两道,将亚婷缚在地铺上。哥开始解绳子,解开了床上那两道,剩下的他提在手里,牵着亚婷往外面走。

过了一会,他牵着亚婷回来,亚婷躺下后,他又照原样把亚婷绑在地铺上。

我把哥拉出来。

送走吧,送她去该去的地方,赶紧。

什么呀,那个偏方很有效,再吃两副就差不多了。那个老中医治好了很多人。

你不会说高音喇叭也是吃他的药治好的吧?

哥点点头。

听我一句劝,早点把她送走,好歹也是读过高中的人,要相信科学。

我相信命。我命里注定讨不起漂亮老婆,就算走狗屎运得到个漂亮老婆也要打折扣。

总有一天,你会跟高音喇叭的丈夫一样,面色阴沉,打起她来就像打一只面口袋。

我不会,我宁肯跟她同归于尽,也不会打她。

是吗?你已经开始绑她了,你以为她这样会舒服吗?

这是服药期间的反应,老中医说了,药在跟她体内的热毒打架,药打赢了,她就好了,打架期间,她会烦躁不安,要特别关照,所以才会这样,过两天就好了。你以为我不心疼?万一不小心让她跑出去了,得吃多大的苦啊,比较起来,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这计划行不通的。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在给她唱歌?还在冒充那个男人?已经有人去派出所告你扰民了,说两个疯子一天到晚在山上鬼哭狼嚎,吵得人家不得安生。

我唱我的歌,跟他们屁相干!又不是在房间里,这么大的地方,我那点声音能吵到他们?

不光是他们,我也看不惯,偶尔几次也就忍了,天天这样,谁听着不烦?

他们不是烦我的声音,他们是恨我夺走了他们的差事,好多人都想上山来看果园,但他们都做不到住在山上。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但不管怎么说,那两个警察肯定是要来一趟的,我叮嘱哥做好准备,尤其不要让他们看到被绑着的亚婷。

知道了。哥被亚婷唤了进去。

三个月后,哥和亚婷突然出现在超市门口,哥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们刚去产检了”,把我吓得硬在那里。

一切正常。哥颇有深意地望着我。我明白他眼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是在告诉我,那个老中医的偏方见效了。

亚婷的确好多了,一脸阳光,笑容灿烂,眼神干净得只有母性的温柔光泽。她告诉我们,她现在饭量大增,一顿吃三碗饭,半夜里还是会饿醒过来。

她带来了一大摞十字绣,都是她在家里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告诉我如何替产品作宣传。你这样跟他们说,除了挂墙上,做包包、做台布、做门帘都很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要他们能够欣赏这种东西,毕竟也不是特别便宜,你先试试看吧,不行我就留着自己用。思路,语言都绝无问题。我悄悄看了眼哥,他也在看我,多年来的默契告诉我,他在说,你看,她真的好了。

好吧,我宁愿这么想,高音喇叭只是没遇上像哥这么好的丈夫。

我把亚婷的十字绣摆在超市最显眼的位置,上面蒙了一层保鲜膜,以免落灰。她走远一点,偏来偏去的打量,自己夸自己:绣得真好!

她说要把卖十字绣的钱作为专款存起来,给儿子买衣服,买玩具。也就是说,她的十字绣会一直绣下去。哥也说:绣吧,绣花是最修身养性的活儿。她轻轻打一下哥:说了多少回,不是绣花,是绣画。

她要找心欣借一本育儿方面的书,心欣在另一条街上的化妆品里。这是我的新动向,因为一直不高兴岳父不同意我开那个类型超市的计划,心欣就想了这个主意。我还是不高兴,一样是新店,她开店岳父就同意,我开就不行。心欣说:你傻呀,我的店不就是你的店吗?我在想,我可不傻,你的店怎么可能是我的店呢?但我不想跟她深入讨论这事,吃一堑,长一智,我再也不会轻易就把自己的计划说给她了。

亚婷走后,我迫不及待地问哥亚婷的近期表现。

真的比以前好多了,她正在记孕期日记呢,说是记好了,将来儿子结婚的时候,作为礼物送给他。

也许哥是对的,跟孩子有关的病,还得让孩子来治。

钱的问题仍然是个大难题,冬桃卖完了,哥也就失业了,因为亚婷的缘故,哥不想出门务工。而不出去的话,上哪去弄钱呢?

我想到了如今流行的做法,如果一个女人生了孩子,为了保证产妇能坐一个愉快的月子,一般都让她回娘家去住一个月。鉴于哥和亚婷的这种情况,能不能让亚婷干脆回娘家去待产,然后直接在娘家坐月子呢?这样哥就可以有一段时间出去务工了。

哥不吱声,这说明我的提议触动他了。

没过多久,哥再次来到镇上,身后没跟着亚婷,我却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后看去,我总觉得他身后拖着什么,不是人就是他自己的尾巴,不是尾巴就是他自己的气,没错,他把他的气拉在后面了,他面孔白里带灰,两眼疲惫无力,这种蔫里叭叽的身体盛不下他的气,他的气只好不远不近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背后,以便在他软绵绵倒下来时,给他輸点氧,让他勉强站起来,重新上路。

哥说:刚把她送回娘家。

我都松了一口气,哥却轻松不起来,像背上依然压着一副石磨。

我把超市里安排好,带着哥进了一家僻静的小火锅店。

点菜之前,我让服务员先上了啤酒,我的举动让哥眼里有了一星星亮光。是咧,我们俩还没单独喝过酒。哥豁出去地说:今天我们喝个够。

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虽然还是个空杯,却已经酌满了忧愁似的。

别这个样子,你还不到三十,不该活得这么没精打采。每人一杯啤酒下肚后,我说了第一句话。

哥从鼻子里吐出一口长气:命!

狗屁!什么命!就是给自己的懒找借口。

你说我懒?

你以为只有不干活才是懒?不思改变也是懒,不敢折腾也是懒。远的不说,就说心欣的姨妈,已经结了三次婚了,离一次,人就精神一次。

那你说说,她为什么要离婚?

人家追求有质量的生活,追求真正的爱情。

对呀,我已经找到真正的爱情了,干吗还要离婚?还要改变和折腾呢?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嘴边,我开始后悔带他来吃火锅,后悔要了啤酒。

接下来,我们一声不吭各自喝了三杯。

最后,还是哥主动碰了下我的杯子:没办法,她身上有鬼气,我一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就走不出来了。

我抹抹嘴巴说:要不这样嘛,反正她跟我们的母亲也处不好,你可以让她长住娘家,正好让她母亲帮你们带孩子。精神上松驰一些,对她的自愈只有好处。你挣了钱也不要自己拿着,都交给她,等孩子大了,快要上学了,再把他们娘俩接回来。现在很多家庭都是这么安排的。

你什么意思?把她遗弃在娘家?怎么可能?她母亲也不会答应的。何况上次你也见过了,她家住得好挤。哥不耐烦地挥挥筷子:别光讲我的事了,也讲讲你的,你现在也是父亲了,应该有了自主权了吧?

我鼻子一酸,点着头说:那是当然,总有一天,他们会仰起头来,眼巴巴地询问我的意见,看我的脸色。

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要是你,就好好享受现在,遇事有人替你拿主意,天塌下来有长子站在你身边,你再看看你现在,活脱脱一副准备组织暴动的地下党的表情,何苦呢?

你不在我的位置,体会不了我的感受。

是啊,这也是我想说的,你总是认为事情很简单,把她一脚蹬掉就全好了,世界就一片光明了。其实哪是这么回事!当初,她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果真过得很好吗?

喝完这顿酒,哥去了浙东,进了一个沙发厂,我没去过那里,也没进过任何一家工厂,不知道哥每天都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又到腊月了,我暗暗做起过年的准备,各种年货,以及各种新生儿的必须品,一点一点往大石坝搬,哥不在家,我得替他把家理起来。岳父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以前每当我回大石坝,他总是有意无意往我身上看一眼,现在他已经懒得看了。我甚至听到他跟人这样说:他顾娘家,至少说明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他妈的,我一个大男人,竟然也有娘家。

过年前一个星期,哥从浙东直接回了亚婷娘家,说预产期就在两天以后。我提醒他,先去医院住着,万一有事也方便。

哥说岳母说了,她们家附近就有个产婆,不用去医院。我大声呵道:你老婆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吗?赶紧去医院,不要省这几个钱。

经我一再说服,哥同意去医院,等亚婷生了,我们两家六口一起回大石坝。哥对我这个计划很满意。

孩子是腊月二十五那天生的,哥在电话里喜滋滋地告诉我,是个儿子,还是顺产,眉眼很正,生下来眼睛就是睁着的,可见是个很健康的家伙。亚婷也没问题,就是有点虚弱,医生说没关系,一个星期内完全能恢复过来。

大年三十那天,我们约好大大小小六口人在镇上集合,一起回家,母亲正在家里整团年饭,可以想象她有多忙碌,多兴奋,我们一进门,第一件事肯定是带着新增的成员给祖先磕头,包括我们早逝的父亲。

那天街上光秃秃冷嗖嗖的,所有人都猫在家里,只有我们三个在路口来回走动,眼睛盯着连通县城的那条公路。

正午都过了,才见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逶迤而来,一只胳膊从一侧车窗里伸出,接着就是哥的头,他兴奋地向我们挥手:叔叔婶婶们,我们回来啦!

车刚一停稳,心欣就迫不及待地去拉车门,我和哥笑呵呵地互望着,我有大半年没见到他了,他看上去又老了一点,也更疲倦了一点,不过也没什么,这大概就是新晋父亲的表情。

心欣一直保持着弯腰拉开车门的姿势,我催她:快抱出来呀,让他来给叔叔拜年,叔叔压岁钱都准备好了。

心欣往后退了一步,直起身来,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紧接着,她像突然面临危险似的,一把抢过正在我怀抱里熟睡的娃儿,风一般往前跑去。

我看到了襁褓中哥的儿子,小抱被是淡蓝色的,娃儿的帽子是淡黄色的,小衣服是淡紫色的,一样一样,新鲜明亮,只有娃儿的小脸,是青灰色的,不用摸也知道,他的小身体已经冰凉,他正浑身冰凉一动不动地躺在花朵般的襁褓里,躺在新晋妈妈亚婷的怀抱里。亚婷呢,就像这车还在开着,她还在深深地凝视风中迅速变幻的景物。

哥肯定也看到了,他机械地拉开车门,没有像以往那样,奴仆般迎接他美丽的妻子,也没打算去抱他的孩子。

我不想让司机看到娃儿的脸色,假装若无其事地跟他结了帐,去抱娃儿的时候,我还故意跟他说了句话:你可真能睡啊,都快到家了,还不醒。

亚婷谁都不看,木杵杵地下了车。

司机掉头走了,马路上干干净净,只有我们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襁褓很轻,我却感到有千斤重,又重又冷,像一块铁坨。

我走到哥面前,哥在哭,眼泪不断线,就是没有声音。

怎么办?我问。

哥猛地一把抱住亚婷,用压得扁扁的哭腔喊:你哦,你哦,你闯了大祸了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天大的祸了!

我又问他要不要报警,哥摇了摇头,搂着亚婷往前走。

去哪里呀?

回家。

这……怎么回?我向他指指手上的襁褓。

你陪我们走一截吧。哥想了想说。

我抱着那个花朵般的冰冷的襁褓,哥扶着木杵杵的亚婷,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心欣抱着孩子远远地随我们走了几步,问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看了看我那鲜活的孩子,说:你们回家吧,先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说。我听到我的语气突然变成了央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换成这种语气。我想我和哥,我们原本是一样的人,像一棵桃树上结的并蒂桃,因为后来的一点点差异,我们被装进了两只筐里。我很想回到以前的岁月里,回到在树上的日子,那时我们成天傻笑,即使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被别人吃掉,还是无忧无虑。唉,这些没用的还是先不要想了,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我们经过一片小树林,哥扶着亚婷坐下来。亚婷包得严严实实的,围巾缠了很多圈,缠得她只能直着脖子,露出两只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双眼脸很深,湿润而舒展。

让她先歇会儿,她还是坐月子的人呢。哥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如果她不是这个出身,如果她受到良好教育,肯定比现在漂亮一百倍。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太不可理喻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欣赏你的疯老婆?

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没奢望过会找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以为我要么打光棍,要么跟哪个穷寡妇凑合几年。

原来是要说这个。

很奇怪,我们说这些时,亚婷一直旁若无人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就像她不是跟我们坐在一起,我们也没有在她旁边说些跟她有关的话。

我低头看看面色青紫的孩子,突然悲从中来,这是跟我有关的孩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踉跄着向我跑来,叫我小爹,还会趴在地上向我拜年,讨要红包,他会跟我的孩子成为好兄弟,两人一起玩耍,一起学习,就像我和哥小时候那样。

哥也凑了过来:护士们都说他像爸爸。

哪里,他可比你帅多了。

哥伸出手:给我。

哥接过孩子,把脸埋在孩子的抱被里,不一会,我就看到哥的肩背剧烈地耸动起来。

我搂住他,小声说:早就跟你说过,把她送走,要不就跟她离婚,没一个人说你不对。

亚婷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开始打瞌睡了。我把两件大行李推过去,让她有点倚靠,可以睡得舒服些。

你要是肯听我的,也不会有今天。我继续抱怨道。

哥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不是不肯听你的,实在是……那样一来,人家就会知道我的漂亮老婆其实是个精神病,我只不过娶了个别人不要的女疯子。

你是为别人活的?

别人怎么看你,不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吗?尤其是我,大家都以为我铁定娶不上媳妇了。

现在人家一样会知道。

哥垂下头去,我仿佛听见了他流泪的声音。

亚婷睡熟了,发出细细的鼾声。我厌恶地转过头去,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却浑然不觉。

当年要是咬着牙留在城里不回来,就不会遇见她,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

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我为什么死也不愿进城了。哥狠狠擤了一把鼻涕,稍稍振作了一点,望着远处说:你肯定不相信我曾经蹲过一次派出所,那年我跟着一个小装修队干活,中途我和另一个人去建材城买东西,公汽上人很多,我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因为动作慢了一点,我的手既找不到拉环,也碰不到柱子,那根柱子被几个女人围得死死的,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就像根扁担一样朝前倒去,摔倒的一刹那,我的手碰到了一个东西,我本能地抓住它,很快我就明白过来,我抓住了我从没碰到过的东西,正要抽回手,车身又晃了一下,我被嵌在人墙里,想抽回手也动不了,这时我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与此同时,我脸上挨了一个耳光,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对我怒目而视,她的左胸上有一个肮脏的手印,那是我留下的。接下来,不光她打我,她身边的朋友也帮她打我,还有人拿着手机拍照,我想还手,但我不敢打女人,我说我不是有意的,一个女人把手机伸到我眼前:臭流氓!你的裤子都撑伞了,还说不是有意的。我被她们抓到了派出所,把我交给警察后,我听见她们在大门口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这事我至今没告诉过任何人,太丢人了,我那时都不想活了。

我死死地瞪着前方一棵小树,生怕眨一下眼睛,会有眼泪滚落下来。

远处响起一阵阵过年的鞭炮声。我说哥,不如我们别把孩子抱回家吧,我们回去就说,孩子一出娘胎就没捡起来。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

我觉得这样说,母亲可能会好受一点。

哥点了下头:听你的。你先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事,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

这种时候,我当然要跟你在一起。

不用不用,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我先回去收拾一下,晚些我们大石坝见。

好的,你走吧。

我之所以急匆匆往家跑,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既然哥不想让人家知道亚婷是个女疯子,既然哥为这事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必须全力以赴成全他,维护他。但愿心欣回家后还没来得及跟爸妈汇报什么。

似乎已经迟了,进门时,心欣正跟爸妈坐在电视机前,不过,他们也许只是在看电视,因为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搞笑的小品。

我向心欣招了招手。

她走过来,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

我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产道里憋太久了。亚婷受了刺激,整个人是麻木的,现在刚刚开始恢复,正哭得不可开交。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撒起谎来竟这么顺溜。

是吗?心欣起劲地嚼着一块什么东西。

既然是这种情况,你们就不要急着回大石坝了,我一个人先回去看看,等过了这阵我们再一起回去。

我想,回到大石坝,我和哥少不了还要讨论好多问题,那些讨论都是不宜对外公开的。

心欣答应了一声,又回到电视机面前。

爸妈一动不动盯着电视,心情平静,面带微笑,也许心欣真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算她说了什么,他们也不会过分在意这件事的,我知道他们的习惯,他们不喜欢在过年这样的日子里谈到死亡,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会自动屏蔽这类字眼。

傍晚时分,我裹紧衣服,戴上帽子,骑着摩托车往大石坝赶。

一路上,鞭炮稀稀落落,外出务工的人都回来了,小路上不时闪出一个个衣着新鲜的男女。我骑得很慢,一双眼睛像觅食的鸟一样,在大路两边搜寻。

我希望看见一个小小的新坟包,又不希望看到。

母亲站在大门口,朝大路这边张望,看见我,搭在眉头上的手放了下来。

他们人呢?

还没到?我脱口而出,马上又反应过来:我去看看。

赶紧打哥的电话,竟然关机了,握着龙头的手无端地发起抖来。我这样想:他们正在细心安埋来不及打量这个世界的儿子,他们弄得很慢,因为他们想尽量多陪他一会。

每经过一个小山包,我都要从摩托车上下来,在灌木丛中穿行一阵,看看有没有他们俩的身影。

终于,在一片半山腰上,一块大石头后面,我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新坟,没有任何标记,只是一个新鲜的小土堆,我总觉得那就是我刚出生的小侄儿的坟,那些新挖出来的泥土有哥的气味。小坟应该堆起来几个小时了,盖在最上面的一层泥土已经略略收干湿气,带着一层薄薄的枯粉般的感觉。他们俩干完这事后又去了哪?

我在四周继续搜寻,轻声呼喊,一无结果。

直到夜幕降临,我还是没有找到他们。没准我跟他们在路上错过了,没准他们现在已经坐在家里了。我这样想。

事实证明我太乐观了,母亲仍在焦急而徒劳地向黑暗中张望,见到我就抱怨:我的饭菜都热过三回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乌云般升了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亚婷走到半路说不舒服,他们俩是不是又回医院去了,我再去看看,你饿了就先吃着。我撒了个谎,逃一般跑了出来。

除了漫无目的地骑着摩托车在大路上狂奔,就只有开着电话等待,一个晚上过去了,大半天又过去了,毫无消息。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整个正月过去了,附近几个精神病院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派出所里也留有我报案的记录,但始终杳无音信。

……

直到现在,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我还是没有得到他们俩的任何消息。有一回,县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江边有具死尸,我没命地跑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我哥。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哥和亚婷突然回来了,他们像第一次到镇上来看我那样,手牵着手,哥穿着白衬衣,亚婷穿着花裙子,两人看上去都很健康。我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到处找。

哥说:我们在一个秘密的地方,那里没有别人,就我们俩。

亚婷说:他现在歌唱得可好了。她打了一下哥的胳膊:你唱呀!

哥张嘴就唱哇啦哇啦唱了起来,我听出点调儿来了,我第一次听到他唱歌时他唱的就是这首。

心欣把我叫醒了:吃饭呀,都喊你好几遍了,你现在怎么跟鸡一样,天一黑就打瞌睡……

刚一睁眼,就听到电视里正在播放哥刚才唱的那首歌。

这……唱的是什么?

一时间,我不知道我是在问哥,还是在问心欣。

心欣不屑地哧了一声:《欢乐颂》呀,这都不知道?

我假装穿毛衣,将头整个罩进毛衣里,静静聆听电视里的歌声。听不清歌词,但它的旋律让我内心既宁静又澎湃。原来那天晚上哥搂着亚婷为她唱的是《欢乐颂》呀,他这个音盲,他知道他唱的是《欢乐颂》吗?

钻出毛衣的一刹那,我感到绒线湿了,我不知道我何时流下了眼泪。

儿子要上幼儿园了,这事让我振奋不已,我特意带着他来到一家小店,我给自己买了瓶啤酒,给他买了杯果汁,我们响亮地碰杯。我说:祝贺你走上社会。

一切悲伤都被这点难得的振奋压进了箱底,不管怎样,人得向前走。

大约是儿子幼儿园放暑假的前夕,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不等听完,已魂飞魄散。

我拿着电话坐了好久,才把三魂七魄慢慢收拢来。哥有下落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下落。

我没告诉任何人,就上了路。

这是第二次有陌生人电话给我,问我,你是不是有个哥,叫某某某……

哥居然做了件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这回他真的完蛋了。

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一个大城市,顺着那人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那个白底黑字阴气森森的门牌。哥哥他们作为贩毒集团的运毒贩给关在这里。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眼前一亮,虽然他穿着看守所特制的背心,但里面的体恤衫是他自己的,颜色鲜亮,质地也不错,不像他以往的穿衣风格,他比以前穿得好了,看来这两年多他过得不算太惨。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哧地笑起来:好嘛,很辉煌嘛,摊上了这么了不起的一件事。

他也笑,笑得上下牙都露了出来。

你还有脸笑你个王八蛋!我突然开了骂:你什么事不好做?你干嘛不去杀人?我宁愿听到你杀人,也不愿听到你干这种事。

我的确想过杀人。哥收住了笑,垂着眼皮说:我想把亚婷掐死,自己去做和尚。我真的动手了,我掐得她两腿乱蹬,鞋都蹬掉了,最后还是放了她。后来我想,得让那个唱歌的家伙知道他造了什么孽。我就带着她去找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家伙在一间酒吧里唱歌,还算好,他没有彻底不认帐,他只是说,他当年也是没办法,说这事要是放在现在,他仍然会那么做,因为他必须做出对他更有利的选择。还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亚婷自己也有责任,既然活在这世上,就不该那么脆弱。说来奇怪,真的站在他面前,亚婷对他其实也没什么感觉,也许她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人,就是她心里的那个人。我们很认真地谈过一次,我本来是想把亚婷丢给他就跑的,但鬼使神差地,我竟然坐下来跟他谈条件了,我说无论如何,你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来,她要吃饭要穿衣,还要治病。最后他同意帮亚婷治病,但看护亚婷的事得由我负责。哥说到这里闭上眼睛,喉结一动一动地吞咽着什么。

我要是扔下她就走就好了。哥捧着头:我不该住下来等他帮我找工作,也不该按照他的安排带着亚婷四处去看病。那家伙真的很坏,亚婷都这样了,他还在打她的主意。他把亚婷带到那些人面前,那些人把粉子放进尿不湿里,让亚婷穿着它,再让我带着“大小便失禁”的亚婷到各大医院去看病,我们每到一家医院都有人来接应,第一件事就是把亚婷带进卫生间。我要是知道尿不湿里有粉子,死也不会答应的。

他们知道实情吗?你跟他们说了吗?不知者不为罪呀。

没用。哥目光呆滞地摇摇头。

妈怎么样?他突然想起来。

我该怎么说呢?说她一夜间白了头发?说她一双眼睛突然近乎失明?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就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

也许他明白了,他的发问根本就是多余。

你回去吧,不用再来看我了。

我看了他一眼。就算他不叮嘱这句,我也不会来了。我站起身。

等等。哥也站起来,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我抢先说: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开心点。

是,我也这么想。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唱歌比以前唱得好了。

我刚一转身,哥的声音就在后面平地一声雷地响起,虽然只是个开头,但我还是听出来了,他唱的是《欢乐颂》,声音洪亮宽阔,气息沉稳,果真比以前唱得好多了。

可惜,第二句都没能唱完,便戛然而止。我不想回头,不想看到他的声音是怎么变没的。

永别了,哥,就算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我也不会再来了,我宁肯在心里回味你的歌声,也不想看见这声音是如何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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