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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学会唱歌1


姚鄂梅

今天的晚饭不错,满满一大盆排骨藕汤,绿葱花细若针头,点缀淡粉色汤面,四周簇拥着的几个小菜和咸菜也颇有精神。

我想起心欣昨晚说过的话,就拿起汤勺给爸妈(我的岳父母)一人舀了一勺。我十四岁起就住在这里,吃他们的饭,睡他们的床,在他们家的超市里工作,二十一岁那年,我从雇员变成他们家的上门女婿。从那以后,我就像染上了一种面部霉菌,终日眼皮沉重,喉咙发紧,这症状导致我不爱正视一切事物,包括迎面走过来的爸妈,当然也不爱张嘴说话。

刚一放下汤勺,心欣就用母羊般的眼睛瞥了我一下,她知道我不是个嘴甜的人,能有这个动作,已经算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你不看他们,也不跟他们说话……昨晚她在床上这样嘀咕。我承认我很重视这个警告,于是决定用这勺汤把脸上那些霉菌冲洗一下。

某些方面,心欣的确比我用心,她会当着我的面定期往大石坝打电话。妈,您还好吧?累了就歇两天,不要着急,明年干脆不要种田了,我们给您买米回来,您只要种点菜就可以了。我们还好。生意还可以。妈那我挂了?每次都是这几句不需落实的话,但她自然而然的语气令人心服口服。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个比例,比如说,她往大石坝打三次电话,我给爸妈舀一次汤,毕竟现在大石坝那边只有母亲孤单单一个人,我们这边却是满满当当一屋子。有次母亲笑着跟我抱怨人世的苦恼:人口少了真没意思,吃饭都提不起兴致。

我捏了根牙签,离开饭桌,来到外面。

我喜欢在晚饭后给母亲打电话。天边余霞落尽,大地暗如抹布,树影幢幢,蠢蠢欲动,分明是憋了一天急着出来透气的鬼。母亲说我小时候有关门哭,每天天将黑,我铁定要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一场。后来她说,那事儿是有个说法的,叫做“太阳落土,儿寻母。”

电话没人接,直到深夜,还无回拨,看来明天得回去一趟,不用说,母亲的晕病又犯了,我仿佛看见母亲木头人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风嘎吱嘎吱摇着窗外的晾衣杆,对她来说,那声音像催命符一样可怕。她常常咒骂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总是不记得在杆子上挂件重东西,这不怪她,虽然这病陪伴了她大半生,她还是没摸清发病的规律,否则她一定会抢在病发前死死压住那根随风摇晃的晾衣杆。

母亲的晕病其实就是城里人说的美尼尔氏综合症,发作时,病人需要像花瓶一样静置,像经过野兽旁一样噤声。

我不想跟爸妈说我回大石坝了。就在五天前,我刚刚回去过一次,一个星期超过两次的话,就算他们不背着我嘀咕,我自己也有点不自信。以前我们有过约定,一个月可以回去一两次,也就是说,平均两个星期我可以回大石坝一次。

我去跟爸说:该订土鸡蛋了。他扫了我一眼,又去看手上那些信件:下次他们送货的时候讲一声就行了,没必要专门跑一趟。他肯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没关系,顶住,找一切理由死死顶住,这是我在他们面前的一贯策略。我说:有人在跟我们竞争了,交点订金才能稳定货源。我看着窗外,听着自己忧心忡忡的声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当演员的料。爸说:那就写个条子,到柜台上去拿。他最近总能收到信,都是他的同姓族人写给他的,他在收集资料,准备编一本家谱。这两年,稍微挣了点钱的人家,都喜欢编家谱,好像活人能挣钱真的是死去的祖先在保佑。

那个养鸡户靠近大石坝。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就望得见大石坝了。沿路都是两层小楼,方方的小盒子,顶上加盖几片亮晃晃的仿硫璃瓦,不锈钢门窗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把猫狗的毛映得灰不溜秋。

我们家也跟别人家一样,不锈钢大门上还贴着新华兴不锈钢有限公司的标签。这里盖楼房根本不用设计,钱攒够了,交给村里的泥瓦匠,他自会带着一帮人来没日没夜地给你做,不出一个月就完工。因为出自一个泥瓦匠之手,村里的房子基本上一个样儿,就像一胞多胎。

簇新的小楼里住着新婚不久的哥嫂,当然,他们现在不在家。如果我没有爸妈的超市,肯定也跟他们一样,活跃在城里某个工地或车间。从这个角度说,我是大石坝同龄人中的异类。楼房墙角边,有一间附属屋,像新鲜竹子褪下来的笋壳,又像失去弹性的旧袜子松松地堆在脚腕。母亲就住在这间附属屋里,门房一样看守着被哥嫂锁得死死的小楼。因为这事,我们兄弟俩差点反目,最后还是母亲出来息事宁人:只要你们过得好,和睦,我住猪圈都心甘情愿。

附属屋的房门闩着,敲了一会没反应,我从墙缝里找到那根鞋拔子般大的木片,轻轻一拨,门就开了。

母亲的床放在靠窗的位置,床的对面有一扇通往主楼的门,被哥以安全为由封死了。床边有一个老式衣柜,是她当年的嫁妆,油漆掉了一半都不止,一条腿断了一截,塞了半截砖头撑着,柜门也坏了一只,斜斜地挂在那里,能看到里面四季的衣服。近门边是一只大泥灶,灶后边是我最熟悉的饭桌,以前,我们既在它上面吃饭,也在它上面写作业。母亲躺在床上,见我进来,微微哼了一声。

我绕过泥灶和饭桌来到床边,地上有只塑料盆,放在跟枕头平行的位置,盆里铺了一层柴火灰,用来吐痰,果然又犯病了。我站在她枕头边,尽量不往盆里看。

几天没吃饭了?

她闭着的眼睛艰难地掀开一道小缝:不记得了。

我提议带她去镇上挂水。你忍着点,我来背你。

她皱着眉头,一只手坚定地、幅度很小地摆了摆。

这样躺着,就算不病死,也会饿死。

她不吱声,好像她知道并且愿意承受这两种结局中的任意一种。

我在她床前一声不吭站了近二十分钟,如果我是女人,也许可以跟她絮絮叨叨地说点什么,可惜我是儿子,是男人,还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我看看窗外,想起超市里还有另一件事等着我。既然她不想去挂水,那就让她安安心心在家里躺着吧,反正她每次犯病,都是用躺治好的。我把手伸向衣服暗袋,那里有我订土鸡蛋的钱。跟养鸡老板说说情,货到付款,应该没有问题。我从没在他那里赊过帐。

我用极轻的动作掀开枕头一角,把钱塞了进去,叫她病好后去买点有营养的东西来吃。她本来闭着的眼睛用力再闭了一下,表示听到了。我知道她是不会把这钱拿来买东西吃的,她一向认为,把钱用在嘴巴上,是最败家最无耻的行为。我也相信她不会躺很久了,说不定明天就能起床干活,钱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宽慰,胜过任何一种注射到身体里去的药物。

这栋在太阳下静静发光的小楼,跟我心中的蓝图有点距离。白色的墙体我不反对,但我没想到它看起来那么像卫生间的墙,不锈钢我也不反对,但我没想到它装上去之后那么像一间生意不好关了张的商店,或是一个没有执照的小加工厂。尽管浑身都是缺点,它仍然耗尽了我们的钱财。

事情要追溯到十年以前,那时我才十四岁,刚刚考上高中,我是我们这一带唯一一个光荣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也就在那年,我们家爆发了全面危机,当时哥也在另一所中学读高二,有个周末,我们从不同的学校回到家中,临到返校时刻,突然发现我们都拿不到下一周的生活费了,借也没地方借,之前已经把所有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一遍,而且都还没还,也不知道如何还,求告无门的处境令父亲泪流满面,但他是个干脆果断之人,当即擦干眼泪召开家庭会议,告诉我们,我们一直都在蒙着眼睛朝前跑,并不知道我们其实是跑在一条错误的跑道上,读书不花钱的好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没赶上,这才读高中,已经这么艰难,万一我们都考上了大学,肯定还需要更多的钱,是现在的几十倍上百倍甚至上千倍,到那时又怎么办?与其千辛万苦考个大学再失学,不如现在就退学算了。我们被父亲的分析弄得哑口无言,我们一向听他的,不然还能听谁的呢?何况还有他的眼泪,那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我们给震撼得像两只风中寒蝉。话又说回来,我们能读到高中,在大石坝已经是走了鸿运,很多人只读了个小学,就背着被窝卷出门了。父亲叫我去趟学校,拿回我的书,还有一个学英语用的步步高复读机,以及字典什么的,我不想去拿,既然不用读书了,那些东西拿回来又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个地方伤害了我,之前一直鼓励我,诱惑我,害我专心致志地学,兴致勃勃地考,真的考上了,又用钱这个东西把我拒之门外,这不是流氓加无赖吗?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避免提到学校两个字。父亲连夜出去为我们找出路,以证明他的不读书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的理论。我的出路很快就找好了,就是镇上的王宏发超市,那时还不叫超市,只是一个门面稍微大一点生意相对好一点的杂货店,里面什么都卖,连农药都卖。那里缺一个营业员,父亲报上我们兄弟俩的名字,老板二话没说选中了我。这孩子我知道,我们这里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这样的孩子不要还能要谁?哥的出路就没那么好找了,首先,父亲不想让他的高中生儿子去干挖煤修路上建筑工地一类的体力活。他初二就戴上了眼镜,父亲夸他“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父亲希望哥能跟我一样去学门手艺(他把杂货店店员的营生叫做学做生意)。他先给哥谋到一个去书店做学徒的机会,正好哥也喜欢看书,很对路子,但哥一去,人家并不安排他做书店学徒,只吩咐他骑着三轮去火车站接货,再往各地送货,根本没机会靠近书店,这还不算,还要自己管吃管住,不用算都知道收不抵支,连白干都不止。父亲说,我们又不是来学蹬三轮车的。后来又让哥去学修汽车,很大的汽修厂,我们都觉得这条路不错,车总是会坏的,坏了就得修,就得找修车师傅。哥在那里干了不到一个月,猛地发现自己竟然是个色盲。他的师傅抬手把他一推:格老子快些回去!发动机里面全是线,你连红的绿的都分不清,学个么屁啊!父亲急了:我们把红的绿的反过来记不就行了吗?师傅说:如果因为线接错了人家在路上出了事故,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命关天,谁也不敢赌,只好再想别的办法。这个发现大大打击了父亲的积极性,什么事都要先掂量一下哥的视力。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呢?我们一家人的眼睛都好好的。父亲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哥又干了些什么别的行当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一年以后,哥像条被打跛了腿的狗一样夹着尾巴回来了。他从不跟我讲起他在城里的日日夜夜,我因为在杂货店成天忙得像个陀螺,心理上又处于对失学的哀悼期,也没心情问他,我只知道他从此迷上了镇上的租书摊,一摞一摞的武侠小说被他借回去。与此同时,父亲病倒了,我们这才知道,我们的失学固然与贫困有关,更与父亲的病情有关,那时父亲已得知自己患了肝癌,但他瞒着我们,当机立断修改家庭计划,也修改我们的人生道路,他知道他死了,我们必然面临失学,与其到那时六神无主,不如提前把我们拖上另一条相对安全的轨道。父亲的死让我骤然长大,我意识到自己是家里唯一能赚钱的人,自豪感趋使我为这个家画了个蓝图,我豪气盖天地跟哥商量,不能让人家看扁我们这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们也得像村里的家家户户那样,把破烂的小平房改造成二层小楼。这时王宏发的杂货店已初步具备了超市规模,我的工资也以平均三个月一次的速度往上小幅度地涨着,我把工资全都交给了父母,自己一分钱也不留,因为用不着,王宏发是个厚道人,管吃管住,连理发都管。五年下来,我们终于决定动手了,虽然还差一点,但王宏发真是个大好人,他主动提出,可以从他那里预支两年的工资,也就是说,我至少两年内不能跳槽。其实我正想着离开那里,到大一点的地方去,不过,为了房子,不跳就不跳吧。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牺牲的不仅是十四岁以来的全部工资,我还不由分说地牺牲了一个少年的梦想,以及这个牺牲给我的人生带来的改变。当我们把所有的钱、包括王宏发的预支也花光的时候,房子还只是一个光溜溜的筒子,门窗和家具都还在商店里,等着我们去付钱,把它们一件一件搬回来,但我们却在里面住得很快活,我每个星期从店里回来两次(以前只回来一次),天还没亮就起床往镇上赶,以便准时开门营业。我和哥躺在地铺上,摸着赤裸的四壁,享受着没有门窗约束的风,展望我们在新房子里的新生活,我们在到底谁住一楼谁住二楼的问题上争论不休,最后我们决定,把二楼的客厅也改成卧室,我们三个人全都住在二楼,到了晚上,打开房门,可以躺在床上边聊天边入睡。那时我们都忽略了女人的事情,以为以后的日子里永远都只有我们母子三人。事情很快就往另一条路上走去。我说王宏发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又是涨工资,又是预支,还可以随时找他借钱,原来他打算把我收为上门女婿,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初中读完就没继续往下读了,闲在家里看电视,晚上看首播,白天看重播。我很抗拒这件事,不是抗拒他女儿,而是王宏发本人,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打我的主意,很可能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以他早早撒下大网,不动声色地下饵子,快到收网了才说出他的意图。我虽然还没谈过恋爱,但我从小就知道,做上门女婿的男人,是最没骨气的男人,相当于卖身投靠,舍身求荣。但母亲却一个劲地做我的工作:面子算狗屁!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行,他们活不到一百岁,将来他们一死,人是你的,超市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腰里无钱是病人,有了钱,不管在哪里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亲还说:居然人家主动提起来,说明是人家姑娘先看上的你,人家一家人都看上了你,这跟你去求人家大不一样。哥的想法也跟母亲差不多,他说:我们这种家境,只能等着别人来选我们,我们没有资格去选别人,如果不是特别反感,最好不要错过。他哪知道,我正好开始反感了,不是反感王宏发的女儿,而是反感一直站在王宏发的超市里这件事,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逃走的事,可一觉醒来,又因为各种很现实的理由逼得我不得不去打开那扇讨厌的卷闸门。就在我跟自己斗争的时候,狡猾的王宏发率先征服了母亲,他用大卡车拖了一车东西到我们家,里面装满了装修房子的一切所需,母亲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与王宏发订下了我和他女儿的口头婚约。母亲后来跟我分析:他只说结婚以后住他家里更方便工作,并没有明说是去做上门女婿。话说回来,现在谁家的孩子不是一结婚就分出去单过?进来出去都差不多,一回事。

我知道王宏发的宝贝千金叫心欣,但我成天呆在店里,三顿饭也在店里吃,很少能够见到她。王宏发说了那件事后,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心欣突然到店里来了,她穿了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同色的腰带高高地勒在胸口下方,老天!她的胸部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她身上还有股好闻的味道,我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紧张得腿都僵了。她说她是来买护发素的,她递上钱,不等我找零,就拿着护发素跑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想:她看上了我什么呢?她又不了解我,我们之间连话都没说过。

后来她告诉我了,她说我脑子好,是我们这一带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长得也好,完全不像从大石坝来的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也好。我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人品好不好?

我爸说的,这么多年,你的帐目清清楚楚,一分钱的糊涂帐都没出过。

我望着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要是我告诉她,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在考虑着第二天如何从这里消失的事,她会怎么看我呢?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整个婚礼没让母亲操半点心,当然也没出半分钱,一切的一切,包括我的服装在内,都是王宏发掏钱。母亲说:该他掏钱!他抢走了我这么大个儿子,断了我家的财路。婚礼进行到后半部分时,我看到了角落里的母亲和哥,尽管他们努力用严肃和平静来掩盖伤感,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万分失落。我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说:我还像以前一样,每星期回去一次。母亲说:走了这条路,就要走好,一个月回去一次就可以了。我意识到事情正在慢慢显露它的真相。母亲又说:生了孩子,也不要跟他们争,不管跟你姓还是跟他姓,都是你的孩子。我有点坐不住了,我还没看到过她的身体呢。

婚后第一个月,我迎来了一个重大改变,我没有工资可拿了,心欣说:你已经是老板了,哪有老板给自己发工资的?

没有了工资,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影响,我照常工作,照常吃喝,大石坝那边就不同了,没有了我这点涓细的财源,很快就像断流的小河沟一样裂开了无数口子。

母亲几次带信来叫我去找哥谈谈,她说哥现在根本不听她的,她急得要命,一晃就是一年,一晃又是一年,眼看三十岁就喊得答应了,还没一个媒人上门,附近的姑娘早就被抢光了,远一点的,他这个条件谁肯来?再不出去找点事做,我看他真的只能打光棍了。

我在租书摊上找到了哥。哥一听进城两个字就不耐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就不信我不进城真的会饿死,我又不跟别人攀比,我关起门来过我的,怎么就不行?

他是不跟别人比,他是用躲的,每年春节,打工的人陆续回乡,大家坐在一起,一人捏一个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好听,口袋里的百元大钞像手纸一样往外刷刷直抽,哥再淡定,也受不了那个刺激,于是就躲到床上装病,从大年初一一直睡到正月十五,睡到那些刺耳的手机铃声终于消失在出村的路上。其实母亲也恨不得躲起来,毕竟是她儿子,他难受,她也揪心,可她又实在指挥不动这个儿子,有几次她实在气愤不过,质问他:你是不是在城里丢过什么人,至今都不敢回去?这问题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他从不正面回答,只有一次,他隐约透露过一点:我穷,我土,我笨,但我大小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的尊严。再一细问,他就死死地闭了嘴。

我把哥从书摊上揪出来:整天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以为书中真有颜如玉?你不进城挣钱,莫说是颜如玉,颜如屎都没有。

大不了我不娶媳妇。

狗屁!你非娶不可。我已经这样了,你想让我们家断绝香火吗?

哥突然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来,爸当年还拿过独生子女证呢,我看到过那个证书,他使了花招才生下了你。没想到花招白使了,你最终还是成了别人的儿子。要不这样,你们生两个,送我一个。

结婚光是为了生儿子?我用一个男人的目光盯着同是男人的哥。

哥当然懂得,他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我想得要命,想得我都要犯错误了。

所以你得出去呀,呆在大石坝,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没有。

算了,我还是打我的光棍吧。哥垂下眼皮,好不容易点燃的火星又熄灭了。

哥回去的时候,说要带一提卷筒纸回去。

自从十五岁那年进了王宏发的商店,我们家的油盐酱醋洗衣粉卷筒纸就再没掏钱买过,都是我带回家,月结时从工资里扣。现在没有工资了,我就得现场掏口袋,不然收银员会不答应。

这回哥非要自己付。他的手深深地探进口袋,用力一掏,口袋都给拉得翻了过来,我扫一眼就知道,他的全部家当不足二十。我想,刺激他一下也好。果然,收银员一五一十地清点后报出十八块三这个数字,而那提卷筒纸要二十三块。忽地一下,我看到他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我趁机说:如果你想进城,我给你筹路费。

以前,谁也不进城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擦屁股的?哥抬眼四顾,好像天空会给他一个答案。他的眼镜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一只镜片上有两条裂纹,他把那两条闪电般的裂纹对准我:

镇上还有没有王鸿发这样的人家,我也去给人做女婿算了。

我扭头就走。

心欣在镇上耳目很多,很快就知道哥来过镇上了,责怪我不留哥歇一会,吃了饭再回去。我不吱声,我知道她并不一定真的是这么想的。她,她们家的人,都喜欢这样,说的是一个意思,想的又是另一个意思。

果然,她接着往下说了。

哥有什么打算呢?大石坝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就他一个吧,他不感到孤独吗?

我能说哥有武侠小说做伴吗?不,千万不能说,破坏哥的形象,就是破坏我的后方形象,也就是我自己的形象,在这个家里,我必须谨言慎行,稍有疏忽,就会落下话柄。

哥应该出去,在家呆的时间越长,越不想出去。不出去哪有出路。他没出路,你看着也不好受,毕竟是亲兄弟。

我明白她的意图了,马上呛道:饿不死他的。

没过几天,母亲到镇上来了,她拎着一小蓝鸡蛋,一些刚摘的蔬菜,一脸腼腆地出现在超市门口。

心欣抢到我前面去,亲亲热热法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我站在一米开外,看着母亲粗糙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就像心欣不是捉着她的双手,而是捉着她的双乳,令她羞赧不堪。

心欣带着她先回家,我还要在超市里再待一会,岳父说过,超市里虽然有营业员,有收银员,但那都是外人,外人都不可全信。

午饭开始前,我赶回来了,这是婚后母亲第一次到我家。一进门,我的心就猛地跳了两下。

母亲并手并脚规规矩矩地坐在墙边,对面的电视机开到音乐频道,那是心欣妈的最爱,此刻她正在另一间屋里就着电视里的音乐对着镜子练着扇子舞,下午她们要在镇政府门前的小广场上搞什么比赛,心欣和她爸在厨房里弄出些叮里哐啷的声音。

看到我,母亲就像被松了绑一样,活了过来。我坐在她旁边,她不眨眼地看着我,很久,才问了句毫无意义的话:你冷不冷啊?

然后,她压低声说:你哥哥跟我,七八天不说话了。她睃了一眼练扇子舞那边,声得压得更低:我说,你不出去可以,我出去,我去给人做保姆,你留在家里种田,他又不同意。

她越说越大声,我不得不抬手警告了她一下,我不希望她在这里讲那些让人窘迫的家务事。

她继续不屈不挠地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那些屁事不顶的书,趁他睡着了,我给他把书藏起。本来是想一把火烧光的,想到是他租来的,烧了要赔钱,才给他留着。他就为这事不跟我说话了。

饭熟了,母亲被客气地迎上饭桌,好不容易解开的绑缚马上又被她自己绑了回去,坐得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端正,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嘴里一个劲地客套着。

借着添饭,我来到厨房,一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我实在不想看到如此拘谨的母亲,她来看我,却必须对那几个人赔着小心,赔着笑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是她儿子,是她的依靠,可我让她靠了什么呢?她来看我,如同探监。我带累了她,我不应该把母亲置于这种境地。

我应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母亲在我的家里,应该昂首挺胸,从容自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多大声就多大声,她甚至可以像我小时候那样对我呼来喝去。可看看我现在,连起码的工资都没有了,拥有自己的房子岂不是天方夜谭。

心欣过来了,我赶紧捶了下胸脯,假装噎着了,嘀咕着逃了出去。

我主动替母亲发出了告辞的申请,她一惊,赶紧站起来。

出来后,母亲说:我本来是想今天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的,我要让他饿一回肚子看看,他也大了,不肯种田,做饭也不行?每天都是我做好了,再去叫他,只差把碗递到他手里。他已经成年了,我没义务养他,更没有义务服侍他。

我心痛地低下了头。作为母亲,她想在儿子家里睡一宿,这想法天经地义,我却做不到理直气壮,我有什么资格谴责哥没志气。

偏偏母亲还要继续表扬我:他要是像你就好了,你从小就跟他不一样,你会把作业做好了再去玩,他是一回家就把作业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你从来不让我操心。

像我?我忍不住打断她:你想让他跟我一样,也去给别人做儿子?你一个儿子都不要?

母亲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们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兼中巴车站,那里一条路通往大石坝,一条路通往县城以及更远的地方。我给母亲买了车票,照例又给了她一点零花钱,不等车开,就转过身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也许我伤到母亲了,没办法,我也就只能在她面前稍稍放肆一下了。

如果有个女朋友来刺激一下哥,说不定他能振作起来,像个勇士一样出去开疆拓土。当然,这个女人必须是个眼光特别的女人,看上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一文不名,并且愿意用爱情来打动他,烘暖他,把他从慵懒中拯救出来。

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坚决不会同意她把自己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只有我来当这个家庭的救世主了,就算当不起,也要树立起这个信念。就在这天晚上,我有了个想法,我要去开一间自己的超市,就是那种小小的类型超市,让哥哥去照看店面,这样一来,不仅我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店,哥的生计也有了着落。当然,本钱是个问题,我可以去跟王宏发说说,让他借我一点,供货商那边,很多人都是多年的朋友,可以先供货后结算。

找王宏发之前,我决定先跟心欣说。

她不太理解:你这不是拆自己的台吗?放在一个店里经营就好了。千万别跟爸爸说,他会觉得你是不是有了二心。

那你怎么看?你是站在我一边,还是站在你爸爸妈妈一边?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但我们也得替他们想一想,对不对?

我同意暂时不提,待以后见机行事,但暗地里,我开始畅想自己的小超市,我要让它一天天变大,等我赚钱了,我要在镇上盖一栋自己的房子,楼下营业,楼上开小旅馆,母亲可以接来一起住,当然还有哥……

我可不能等太久,再好的点子,不及时实施的话,就会失去先机,因为这世上谁都不笨,谁都想捋起袖子大干一场。

我动起了心欣的脑筋,她有点钱,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可能连小时候的压岁钱都在里面。也许我可以说服她先借给我。

就在我野心勃勃的时候,母亲带信来,让我务必马上回去一趟。

刚一进村,就看见我们家屋顶上冒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炊烟,又粗又直,可见火力旺盛。

还没到家,一个在路边饮牛的老人告诉我,来稀客了,要娶新嫂子了。

我有点不相信,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还在门外,就见两个女人坐在客厅里,老的枯瘦中透着精明,年轻的那个让人心头一震: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而且时髦,黄头发,黑色指甲油,一件衣服罩到大腿中间,既不像上衣,也不像裙子,短靴上的假碎钻闪着零乱的光,我见过这种打扮的姑娘,但我没在我们家见过这样的姑娘,第一个反应就是她们可能走错了地方。有人说了句什么,姑娘礼貌地站起来,目光相遇的瞬间,我心里咯登了一下,她的眼神很特别,我一时无法形容,有点野,有点犀利,有点不耐烦,还有点……我说不清楚,反正,她的眼神有点特别。也许漂亮的姑娘的眼神都有点特别吧。

打过招呼后,我就去厨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问母亲。

刚一转身,就听见那姑娘大声说:房子不错,对吧?

媒人轻轻咳了一声,也许还有眼神什么的,总之,她咳过之后,那姑娘就没再说什么了。看来是个直肠子的人。也好,比惯于转弯摸角好。

母亲告诉我,事情来得很突然,媒人昨天才提起,今天就上门来了,说是那姑娘在外面打工,正好回来休假,只有三天,已经用去了两天,今天要是不来,就得等到年后了,夜长梦多,不如见个面再走,成,就立马定下来,不成,就当没这回事,两不耽误。

这么急?又不是买东西,见一面就能定?

母亲把我拉到墙边,压低声说:慢了就抢不到了,如今哪家有姑娘回来,媒人就一窝蜂上门去抢。今天来的这个,是我半年前就提前托人排队,帮你哥抢过来的。

事先了解过她吗?

母亲摇头:用不着我们去了解,一切都在媒人心里,她见过的人多,心里一掂量,多半八九不离十。

我正觉得这样有点冒险,哥轻悄悄摸了过来,我问他感觉如何,他居然面带羞色地笑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哥的表态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你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呢,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哥说:不是说男人是靠眼睛谈恋爱的吗?看着舒服就行。

这样的回答真叫我难为情。无论如何,作为一名相对冷静的旁观者,我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哥。

既然人家马上就要走,不如你们俩出去单独聊聊,增进了解。我给哥出了个主意:两里路外,有个家庭杂货店,你可以带上她一起出去买包盐什么的。我直觉那姑娘看不上哥,他有什么呢?穷,土气,老实,样样都是致命的缺点,我希望哥通过交谈看到这一点,别无谓地做些白日梦。

姑娘很大方,当时两人就肩并肩出去了。

媒婆过来对母亲说:这孩子眼界高得很,这次回来,已经回绝了三个小伙子了,你家儿子样貌最好,我看有谱。母亲谦虚中透着自信:我儿唯一的缺点就是老实了点。

老实好,谁喜欢那些滑头。你再看看他们两个。

顺着媒婆噘起的嘴看出去,前面两个人的背影似乎比刚才靠得更近了。媒婆心有成竹地说:你们就准备办喜事吧。

这真是一趟漫长的买盐之旅,母亲的饭早就煮熟了,隔一会就出来朝路口张望,媒人嘴角挂着笑意:再等等吧,你这边煮熟了,他们那边还差着一把火呢。母亲听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晚饭热过三回之后,他们终于回来了,跟出去的时候不一样,他们是手牵手恩恩爱爱走回来的,我和母亲悄悄对视一下,又马上分开。

饭后,媒人带着姑娘起身,两方依依惜别,母亲趁机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姑娘的手里,她当然是假意推托了一阵,最后假装无奈地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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