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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现场1


姚鄂梅

这个月回家的日子又到了。

舅舅对蔓蔓说:学校的事这回一定要跟你妈妈讲了。

三个月前就该讲,蔓蔓一直拖着。妈妈不会喜欢听到那个消息的。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月考,蔓蔓下定决心,把面前的卷子当作今生最后一张卷子来做。老师的课越讲越快,越讲越深,蔓蔓听得越来越迷糊,难得有那么一两次,似乎懂了个大概,下课铃一响,隐约的轮廓像惊飞的鸟群无影无踪。做完卷子出来,蔓蔓看到川菜馆门口贴了几个星期的招聘广告还在,决定不再犹豫了。老师早就说过,只有百分之四十七左右的毕业生可以升入高中,余下的都要进职高。舅舅也说过,读职高还不如直接去干活。

早在小学二年级那年,蔓蔓就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对爸爸说,怎么办?这孩子好像不是读书的料。她还见过妈妈流着眼泪质问抽油烟机:我这个当妈的不算笨啊,我没上过财校却会做出纳做会计,做真帐做假帐,她怎么能每次考试都在班上扫尾、连体育成绩都掉在人家后面呢?蔓蔓被带去看医生,跑了一家又一家,最后被送去做了那个检测,得到的结果是82,蔓蔓很高兴,她很少得到这个分数,一回头,却见妈妈白了脸,把那张表拍到医生桌上,激动地说:不可能,肯定是仪器出错了。医生苦着脸:早就跟你说不要测不要测,你非要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个分数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影响她的生活。妈妈几乎要哭了:怎么不影响?怎样才叫不影响?医生打断她:看过《阿甘正传》吧,阿甘才75,关键是你这个家长怎么看待它,大不了她不做奥数,也不做精明人,你也看过资料,这种水平的人占百分之十六,她在这个期间里还是中上,算不错了。妈妈再次激动起来:大夫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都是100多,你叫她一个80几分的人怎么活?还不被人家活活把皮扒了?医生笑起来:为什么要扒她的皮?扒她的皮做什么用?

过了一阵,妈妈开始跟爸爸吵架,似乎爸爸建议给蔓蔓转校,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妈妈坚决不同意:生而为鱼,为什么要去走虾的路,哪怕做条小鱼,也比做吃泥巴的虾好。蔓蔓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鱼和虾吵架,最后竟然为了不相干的鱼和虾而离了婚。妈妈要了蔓蔓和房子,爸爸要了家里那只大皮箱。没多久,妈妈重新结了婚,家里有了个爱把衬衫扎进裤腰里的新爸爸。妈妈跟蔓蔓谈心:蔓蔓啊,爸妈总有一天会老,你需要有个弟弟或妹妹来照管你。妈妈真的生了个弟弟。蔓蔓喜欢弟弟,一有空就跟他玩,给他讲故事:从前啊,有个打屁大王,卟——,裤子打穿了一个洞。新爸爸向妈妈皱着眉摇头。妈妈不敢跟新爸爸吵架,蔓蔓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大王是新爸爸,二大王才是妈妈。新爸爸摇过几次头后,妈妈又跟蔓蔓谈心了。蔓蔓啊,你想不想当尖子生?蔓蔓当然想,做梦都想。妈妈就说,在福林那边,在舅舅那边,有这样一个学校,很正规的学校,你要是去了,不是尖子,也是前十。妈妈给舅舅打电话:拜托你了,我也是没办法,总比转学好,那种地方去不得。沟通了好几个来回,蔓蔓被妈妈送到了福林,舅舅似乎很高兴蔓蔓的到来,在饭桌上大谈什么鸡口什么牛后。他们还写了张纸条,各人写上自己的名字后,妈妈给了舅舅一笔钱。舅舅看了蔓蔓一眼:好啊,我又多了个女儿。舅舅有自己的女儿,去了很远的大城市工作,去年生了孩子,舅妈去带外孙子去了,把舅舅一个人留在家里跟年近七旬的外婆相依为命。临走前,妈妈在舅舅面前哭: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不甘,从小到大,我没输过谁……舅舅安慰她:放心吧,没准一到我这里,就不一样了,福林像你这么聪明的没几个,一代只会强过一代,她只是这几年走蘑菇运而已。

蔓蔓的蘑菇运显然还没走完,即便在福林的学校,蔓蔓也像个体力耗尽的运动员,一步一步落在了后面,还好舅舅不像妈妈,不会撕烂她的卷子骂人,只会淡淡地扫一眼,然后记下来,等妈妈来看她时过目。刚开始,妈妈每个周末都来福林看她,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匆匆来匆匆去,家里一大一小等着她回去开饭呢。等弟弟升到大班后,妈妈突然忙起来,说弟弟要准备幼升小,周末全天都要四处奔波去上补习班。母女见面改为两周一见,后来又从两周一见改为一月一见,遇上特殊情况,一月就变成了两月。对此舅舅没有怨言,说你不来还好些,你来了我还得招待你。见面地点也改了,改为蔓蔓进城看妈妈,妈妈带弟弟在哪里上课,蔓蔓就在哪里见缝插针见见妈妈,所以出发前得再三沟通时间和地点。

在一个教学机构附近的快餐店里,妈妈边吃边跟蔓蔓说:放了学勤快些,不要惹舅舅生气。

嗯。蔓蔓把话题往旁边扯:妈妈你又剪头发了?为什么不留长一点再烫大波浪?妈妈打断她:你长胖了呢。蔓蔓不承认:舅舅家的饭那么难吃,我怎么会长胖?又说,我好想吃肯德基,我还想给外婆也带点回去。妈妈再次打断她:最近成绩怎样?

今天再不说就太过意不去了。蔓蔓横下心,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报纸,那是她来见妈妈之前临时想到的好点子。报纸上有个厨师学校的招生广告,学员们穿着洁白的制服,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工作台整洁光亮,绝不油腻,不像川菜馆的厨师,油腻腻脏兮兮像屠宰场,他们做出来的菜肴不像是食物,倒像是供人参观的工艺品。如果退学是为了去上另一所更好更适合她的学校,妈妈应该可以原谅她吧。她把那张报纸拿给舅舅看过,舅舅也认为这个点子不错,如果能从妈妈那里拿到学费,完全可以马上实施。

妈妈瞄了一眼报纸。

你不会想去学厨师吧?那是男人干的活。又瞄了一眼:学费还这么贵,读个大学也不过如此。

大学没有厨师专业。蔓蔓小心地说:舅舅也说,厨师既挣钱,又对家庭有利。

他懂什么!这个学校绝对不能去,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舅舅家没有穿衣镜吗?恐怕有一百三了,再当几年厨师,还不长到两百斤!我可告诉你,女人的好身材比好厨艺重要得多。

又来了!蔓蔓声音粗了起来:谁说厨师就一定是胖子?你没看电视吗?参加比赛的厨师个个都挺瘦的。

电视?难怪你书读不好,现在读书的人有几个还敢看电视?

我不看电视也就那样了,连老师都说我蛮用功的。舅舅也说,学了厨师不愁找不到工作。

就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只会变得鼠目寸光。

那你还把我送过去?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没上学了,我现在在一家川菜馆上班。我工作干得挺好,我可能更适合工作。

蔓蔓说完就眯起眼睛缩起脑袋,准备迎接妈妈的巴掌和拳头。

却没有等来,睁眼一看,妈妈正起劲地拌着石锅饭,一两滴眼泪不动声色地撒进饭锅里。

我想先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点经验,再去上厨师学校……。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不让她再说下去。

直到一顿饭吃完了,妈妈都没发脾气,她拿着筷子在吃空的石锅里画圈圈,一圈又一圈,你实在要学厨师我也不拦你,但我告诉你,我不可能再出一次学费,你回去找舅舅要,你的生活费、教育费我都打包给他了,那是要包你读到高中毕业的,后来他还以各种名义从我这里拿走了不少的钱。既然你想改道去学厨师,就叫他把没用完的钱直接取出来,起码够付厨师学校一年的学费了。

舅舅叫你出呢,你不出学费的话,我肯定去不了。

开什么玩笑!你先回去,我过几天去跟他讲道理。

蔓蔓知道讲道理就是吵架,舅舅最不怕的就是吵架,他几乎天天都跟人吵,打牌输了跟牌友吵,去超市买东西跟收银员吵,回到家跟外婆吵,实在没有由头,对着狗也能咆哮一通。

吃完了,蔓蔓伸手找妈妈要门钥匙,她跟川菜馆老板请过假了,今天可以在家里住一夜,明天一早赶过去。但妈妈说:你先回去吧,再过两个小时,我还得送你弟弟去另一个地方上课。今天实在没时间陪你。

弟弟周末也不休息一下?

妈妈终于翻脸了:休息休息,你就知道休息!你想让他将来也去餐馆端盘子吗?

蔓蔓在川菜馆只负责从小窗口接菜,送到客人桌上,然后就是往周边的麻将馆送外卖,再然后就是做卫生。

福林的麻将馆特别多,家具城至少有三家专门卖麻将机的。人一坐上麻将桌,不是刀架脖子,轻易不想动身,打饿了,就叫外卖。蔓蔓手长脚长,送外卖是一把好手。送多了,蔓蔓注意到离川菜馆最远的麻将馆里有个叫安庆的人总在有意无意地看她,此人瘦长个,煞白脸,总是一身黑,冬天一身重黑,夏天一身轻黑,连嘴唇都隐隐发青。

有一天,刚放下餐盒,安庆就把杯子递给她:丫头,给我倒杯水。

安庆接过水杯时,顺手递给蔓蔓一个大苹果。蔓蔓不要,安庆硬塞到她手里。舅舅对你好不好?蔓蔓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庆又追了句:不好告诉我,我来揍他。

这以后,每次蔓蔓过来送饭,安庆总要逗她几句,有一回,安庆接过饭盒,竟拉住蔓蔓的手不放,眼睛却在牌桌上,蔓蔓以为他有话要说,就让他握着她的手在一旁等,直到那一圈打完了,安庆才想起来似的冲她笑笑:学会了没?

安庆的牌打得好,他说上牌桌很考验人,既考验智商,也考验心态,一般人坐到桌边就心慌气短。他说他的好心态是在屠宰场锻炼出来的,刚开始手会抖,猪一叫心里就慌,听到血飒飒地流,腿肚子就抽筋,后来慢慢好了,杀猪就像砍萝卜一样。每天下午四点以前,他在那里杀猪。杀完猪,借着手上那股杀气来这边打牌,吊什么胡什么。打累了,腰坐酸了,回去睡一觉,醒了又去杀猪,杀完猪又来打牌。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一来二去,不出两个星期,蔓蔓就把自己的一切向安庆和盘托出,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可怜人,妈妈有了新丈夫,就把她这个前夫的女儿扔在一边,舅舅虽然收留了她,其实是有所图,她亲眼看见妈妈给了他一笔钱。大人眼里都只有他们自己。她这样评价妈妈和舅舅。

安庆慢吞吞开腔:什么时候你理解了这些大人,你就长大了。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你妈把你留在身边,你跟新爸爸肯定处得不是很好,大家都有压力,那样的生活有意思吗?现在你跟自己的亲舅舅自由自在生活在一起,又有妈妈给你提供经济保障,更重要的是,你妈妈会因此觉得有愧于你,总有一天,她会想办法弥补她的缺位。因为你在福林,这两个家才能在各自的跑道上轻装上阵,所以你是一颗最关键的棋子,你这一步走对了,对大家都好。当然啦,如果你妈妈后来不结婚,你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你可能会比较满意,但你想过没有,你妈妈可能会埋怨你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对你时冷时热,她带男人回来过夜,男人要么讨厌你恨不得置你于死地,要么想打你主意,千方百计找机会侵犯你,你要不要告诉你妈?你妈知道了会不会站在你这一边?都不是什么好结果。幸好你已经长大了,你会遇到属于你的男人,一切你想有的就都有了。

他最后几句话是盯着她的眼睛说的,她心慌地移开视线,毫无疑问他在向她暗示,他说的那个男人正是他自己,他将给她一切,钱,疼爱。

有了秘密的蔓蔓更加热爱自己的工作,更加喜欢往麻将馆送外卖。她喜欢安庆一边码牌一边向她眨眼睛做鬼脸的样子,尤其喜欢安庆追出来让她帮忙买点什么小东西,顺便说上几句话,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沐浴着他的视线,她就开心得像要飞起来。

那天她收好菜盘碗碟,正要离开,安庆开腔了:不象话啊你们,吃完了,嘴一抹,连声谢谢都不说,人家该服侍你们的?来,每个人都给点小费,这是我的。安庆先拍出一张五元的。他开了头,那些人也纷纷拉开面前的小抽屉,打牌的人,最小的零钱也是五块,于是递到蔓蔓手里的,就全是五块十块。蔓蔓开心得快要傻掉了,安庆对她真好,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第二天,安庆拍给她一张一百的,叫她去帮他买包烟。

等她买了烟回去时,安庆迎出来了,说是坐累了,想出来抻抻身体。

为什么你要叫我丫头?我叫余蔓蔓。

安庆猛抽几口,隔着烟雾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让我叫丫头的,一般我只对讨厌的人才连名带姓地称呼。

蔓蔓心里像开了花,还是尽量克制着:今天赢了还是输了?

我这种脑袋谁赢得了?安庆叼着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蔓蔓眼前晃了几下。

蔓蔓眼睛都看直了:这是多少啊?

猜呀,猜中了有奖。

蔓蔓说:难道有一万?

差不多,奖你点零花钱。安庆大拇指往钱沓里一插,撇出一小沓,数也不数,就往蔓蔓裤兜里塞。蔓蔓刚刚挣开,安庆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钱从她衣服领口里塞进去。

为什么?

你说呢?安庆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屋里有人在扯着嗓子叫他的名字,他挥挥手,走了。

等他进去了,蔓蔓赶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数钱,居然有一千二百块,长这么大,她的双手从没拿过这么多钱!

下一次送饭时,蔓蔓发现安庆变了个人似的,脸板得铁紧,谁也不看,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听出来,这天他是输家。

她拎着空饭碗往外走,越走越慢,她多少听说过一点牌桌上的规矩,打牌的人,中途不能放血,放了血会带来坏运气,他给她钱不就等于中途放了血吗?如果她把那些给他还回去呢?不就等于给他补血了吗?被他放跑的好运气不就又可以回来了吗?

她从空餐盘堆里找出几张餐巾纸,摊开,把他给她的钱包起来,缠好。

她最后摸了摸那些钱,鼓足勇气走进去,没人看她,人人都在专心出牌,她径直走到安庆身边,把餐巾纸包放在他面前的钱匣子里。

你掉东西了。她说完就走,到了门边,偷偷往回望,餐巾纸包原封未动,他的眼神只在麻将上,那些人也跟他一样,她不禁怀疑,他听到她说的话了吗?他看到她给他的东西了吗?

再下一次,他的精神好多了,看来好运气又回来了。吃完饭,他跟在她身后追出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丫头!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

跟我说实话,舅舅对你好吗?

好。

好个屁!当我不知道?这样吧,你出来,你也大了,可以出来了,出来跟我过好不好?我养着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正想叫他再说一遍,安庆又说:就这么定了,哪天我把家里布置一下,再来通知你。他伸了个懒腰,进屋去了。

她拎着饭篮往回走,脑子里轰轰作响,难道他刚才是在向她求婚?也许他只是开个玩笑,但他又说要把家里布置一下。她抬起头,让风轻轻掀起额发,一丝愉悦像舌尖上的一滴水,缓缓渗透到心里各个角落,止不住一个人笑出声来。

再送饭时,安庆又像平时那样追了出来。

丫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带上换洗衣服,到我那去吧。

蔓蔓的脸热了起来:别开玩笑了,你只是出来抽烟,顺便逗我。

安庆在烟屁股上点燃下一支:这也能开玩笑?你舅舅没跟你说?昨天我已经跟他讲过了。

我舅舅同意?

他叫我问你自己。

她回想了下,舅舅昨晚没回家,直到今天早上都没见着他。

但舅舅不知去了哪里,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没有舅舅批准,蔓蔓不敢到安庆那里去。

安庆找到她,知道她在等舅舅,嘎地一声笑起来:

你是想听他说:去吧,到安庆那里去,跟安庆过日子去。你是想听到这句话对吧?告诉你,打死他他都不会这么说的,没有哪个女孩家的大人会说这种话,他不在家,就是把这事交给你自己决定,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我问你,你愿意去跟我过吗?

我希望我愿意,我家大人也愿意。

那就当我没说过。你舅舅还好说,他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坏人,你妈那关我肯定过不了,听说她非常挑剔,算了,我可不想以后被她羞辱。走吧,忙你的去吧。

蔓蔓急了,眼珠子乱转:她又不管我,她早就不管我了,她把我送到福林来,就是不想再管我了。

你确定?万一她将来找我算帐,你可要替我说话。

蔓蔓匆匆回家收拾了一包衣物,拖到川菜馆,等下班时跟安庆一起回他的家。

几天后,舅舅出现了,见到她,脸一黑:你胆子好大!

安庆说他跟你说过了。

瞎说!你就这么信他的话?

蔓蔓慌了,舅舅肯定要告诉妈妈,妈妈肯定饶不了她。

你自己说,现在要怎么办?你妈把你放我这,我是有责任的,现在你叫我怎么向她交待?

情急之下,蔓蔓找了个理由:又不止我一个,去年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谈恋爱。

问题是,你妈妈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同意你搬到安庆那里去呢?

肯定不会,蔓蔓了解妈妈,但她能因为妈妈反对就从安庆那里搬回来吗?她觉得她做不到。这样吧舅舅,她突然有了主意:我们不让妈妈知道,反正她很少来,发现不了。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哦。安庆到底哪点好,把你迷到这个程度。

从来没人像他那样对我好过。

舅舅一脸受伤的表情:原来我们都对你不好,都不如安庆对你好。最好不要把这话告诉你妈,她会气疯的。

不等蔓蔓解释,舅舅就想通了:也不怪你,现在的人都成熟得早。其实跟谁过都是一生。安庆这人还不错,脑子好,有男子汉气概,只要不出大差错,今后你们的小日子不会差。

蔓蔓也觉得不会差,安庆赚起钱来就跟捡钱似的,钱包里总是厚厚一沓。

舅舅也在想着钱的事:就看你掌不掌得住安庆这个人,告诉你,要想掌住一个人,先要掌住他的钱。

那怎么掌啊?

舅舅望着她眨巴了一会眼睛:这也要我教?就是吃他的喝他的,还要他把挣的钱交给你。

蔓蔓觉得安庆可能不等她要就会给她,他对自己的大方,远远超过了妈妈,当然也超过了舅舅,他们从来没有数都不数,就掏出大把钱来给她。

到安庆家的第一天,蔓蔓重新做了一回婴儿,安庆把她放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跟她聊了些什么她一句也不记得,她总在悄悄问自己:这是做梦吗?真的是在做梦吗?她掐自己,很疼,马上想起来,她曾经做过掐自己的梦。越发分不清到底是梦是真了。第二天,看到床上两点血迹,才彻底清醒过来。

那以后,安庆再没抱她上过自己的大腿,也很少在她睡着之前回家。安庆的身体很奇怪,牌桌上坐了一天回来,明明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说累得尿都屙不动了,一上床,却像换了块新电池一样。蔓蔓自打搬进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不管回来多晚,也不管蔓蔓是否已经睡着,安庆都要把她弄醒。有次蔓蔓来月经了,安庆有点犹豫,很快又改了主意:不行,一天都不能浪费。

一天都不能浪费。蔓蔓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把它视为爱的表达,他从不说什么爱不爱的,有些人天生不会说爱这个字,但“一天都不能浪费”,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安庆老家在云南,说是干几年后还是要回云南老家的。蔓蔓说,云南我知道,那里的人都喜欢吃油炸虫子,我吃不惯那东西怎么办?

那就不去呗,谁说你一定要去了。

咦?我是你老婆,当然要跟着你走啦。

安庆看了她一眼:长点心眼好不好,不要叽里哇拉到处喊,你还不到十八岁,被有心人听到,我得去坐牢。

怀孕的事还是安庆先发觉的,他打量她日渐浑圆的腰身,问:你到底是长胖了,还是怀孕了?

蔓蔓翻着眼睛想了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来月经了。

你连自己月经什么时候来都不记一下?

蔓蔓不太适应一个大男人跟她谈月经的事,望向一边说:反正我记不记它都要来的。

八成是怀上了。这么容易啊。安庆点了一支烟。

蔓蔓无动于衷,就像怀孕这事跟她不相干。她的确没啥感觉。安庆撩撩她耳边的碎发:你知道怎么当妈?

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安庆把她的脸拧过来,正对着自己:你到底行不行啊?没工作,没钱,什么都没有,怎么当母亲?

我不是有川菜馆的工作吗?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你呢,还有他爸爸呢。

来,我们假设一下,假设哪天我突然出事了,出了车祸,或者得了暴病,你别这个表情,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随时都有可能。如果发生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就剩你一个人,你说你要怎么办。

蔓蔓哧哧直笑:首先,你的假设根本不成立,其次,就算万一有你说的那种情况,我还有舅舅,有妈妈。说到妈妈,她心虚了,妈妈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呢。

不要指望别人,别人能帮你,那是锦上添花,不帮你,你也要过得下去,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行。

我可以的。蔓蔓对自己有自信,对安庆也有自信。

安庆低头想了一阵,突然全身放松,吁出一口气:好吧,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只是提醒你,毕竟我比你多吃几年盐。

蔓蔓希望能生个儿子,安庆无所谓,蔓蔓内行地说:你们男人都这样,男女无所谓,实际上比谁都希望生个儿子。蔓蔓越说越带劲,安庆不予回应,似听非听,再一抬头,安庆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最近街上又新开了一家麻将馆,常有外地人过来,安庆作为麻坛高手,常被获邀去新馆切磋技艺,所以安庆几乎每天都是凌晨三四点才回家,有时还是通宵,红着两眼东倒西歪地进门,再红着两眼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

有一天,蔓蔓拿出妻子的口吻说:你到底是以打牌为主,还是以杀猪为主?整天迷迷糊糊的,别眼睛一花杀到自己身上来了。

安庆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现在杀猪还是一刀一刀砍的?现在是人道杀猪,先搞电击,击昏了再用电锯劈成两片,刨出内脏。蔓蔓听得呲牙咧嘴:你还是换一份工作吧,你没听说吗?老婆怀孕期间,家里连钉子都不能钉,你看那个酸辣粉馆的孩子,耳朵上长那么长两个肉瘤,据说是怀着他的时候他爸爸钉了钉子的。

说到酸辣粉,蔓蔓身子一震,突然馋起酸辣粉来。

安庆掏出钱夹子,扔给她一张百元钞。

蔓蔓又说:我还想进城看看婴儿用品。

安庆正要掏钱,突然又把钱夹合上了。还早得很呢。

蔓蔓拿着一百元上街。一碗酸辣粉十元,外加一勺不收费的油炸花生,三下两下进了肚,揩揩嘴,来到附近超市,看看婴儿用品专柜,挑了两个围嘴,一只木头鸭子。

如果每次都这样,吃一碗酸辣粉,安庆给她一百,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用节余的钱把婴儿用品买齐了。她想起舅舅说的话,有点小得意,她这样算不算掌住了安庆的钱呢?

第二天,安庆还在睡觉,蔓蔓喊醒了他,又说想吃酸辣粉,安庆闭着眼睛没吱声。

蔓蔓知道他还没睡好,就不叫他,自己去拿安庆的钱夹子,里面百元钞有一大沓,刚刚抽出一张,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你敢偷我钱?

我跟你说了我想吃酸辣粉。蔓蔓揉着脑袋叫起来。

安庆瞪着红通通的眼睛:那也要等我给你!你不许自作主张拿我钱。看来那次你是装的,假装自己不爱钱,不贪小便宜。

我真的只是想吃酸辣粉,你昨天不也给了我一百块钱去吃酸辣粉吗?

酸辣粉要一百块钱一碗?安庆吼完,低头去钱包里找,找出一张二十元的扔给她:去吃去吃!

哎!我是你老婆,男人不应该把挣的钱交给老婆吗?

去你的!安庆瞪她一眼,往床上一倒。

蔓蔓气得没法,把二十块钱扔到他脸上,转身去了粉馆。一碗酸辣粉她还是买得起的。

粉馆里她遇到一个有丈夫陪同的孕妇,那男的说话特别好玩:这么辣的东西吃下去,宝宝在里面受得了吗?会不会已经咳嗽起来了?孕妇大声撒娇:文盲!我是吃进胃里,又不是吃进子宫里,他咳什么嗽啊。孕妇挑了一筷子递给他:你真的不想吃?非常非常好吃啊,这些天日思夜想的就是它了。男的说: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哦,我连着看你吃了六顿酸辣粉了,看得我都要吐了。咣的一声,孕妇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男的赶紧道歉,孕妇还是不依不饶,非要他再去给自己买一碗来。还要啊你?对啊,我带一份回去当宵夜,不行啊?

蔓蔓第一次把酸辣粉吃得垂头丧气,她想起刚刚在家里的那一幕,就算她从他钱夹子里拿钱不对,可她是当着他的面拿的,又不是背着他偷偷地拿,何况她不是拿钱干别的,只是去买一碗酸辣粉来吃,她以前也不是特别爱吃酸辣粉的人,是肚子里的孩子叫她吃的,这孩子也不是她一个弄出来的,他也有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掌握经济大权,没像舅舅说的那样,把他的钱掌住,也许应该跟他提出来,他起码要把两个人的生活费交给她来管理,大多数家庭都是这么操作的,但她只要想一想他那不怒自威不屑于商量的样子,就没了去提的勇气。

他哪里来的那股杀气,不爱拉家常的男人不止他一个,说到做到说一不二的人也很多,牌打得好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但人家都没他身上那股杀气,她感到当他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像被嘘了一声似的,乖乖地趴下来,等着听他的指令。

安庆的家离舅舅家很远,安庆在西北角,舅舅家在东南角,几乎横穿了整个福林,不过蔓蔓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好处,从安庆家进城,比舅舅家近多了,地离铁只有三站路远。蔓蔓越来越喜欢往城里跑,城里有各种好吃的东西,她可以不慌不忙从头到尾吃完一条小吃街。

到新修的地铁站这段路只有一辆公汽,间隔很长,生意就留给了摩的们,车主多半戴着头盔,或站在车旁闲聊,或趴在车上打瞌睡。老实讲,蔓蔓有点怕这些摩的,他们招揽客人的目光透着一股子邪气,她亲眼看到一个路人在摩托车边问了价,却转身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正要拉开车门,摩托车主赶过去,一把拽住那人,质问他既然不坐他的摩托车,为何又要跑来问三问四?害得他丢失了一个客人,现在要么去坐他的摩托车,要么赔他这一趟的损失,否则别想走。那人一听,知道碰上了什么人,也不多说,咕哝了几句,乖乖地出了一趟摩的费,逃生般钻进了出租车里。

蔓蔓把这一幕告诉安庆,安庆说,是要有人敢诳你,你就报我安庆的名字。

报你名字有什么用?

你报一下就知道了。

蔓蔓根本就不想试,她也不喜欢坐摩的,但那天蔓蔓穿了双新鞋,脚后跟都磨出血泡来了,而出了地铁口,公汽站还有几百米,只好打起了摩的的主意。

几辆摩的堵在出口,又有纠纷了,蔓蔓一瘸一拐挤进围观的人群,拍着一辆摩托车的坐垫,大声问道:走不走?一个扁脸小伙子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应道:不走!

这是非要她检验一下安庆说的话呀。蔓蔓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安庆叫你马上送我回福林,你也不走吗?

安庆哥?扁脸马上变了脸:好好好,马上走。

上车的时候,蔓蔓发现好几个摩的都在看她,那脸色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乍一看,似乎没有表情,可要再多看一眼,就能发现那脸色其实就是冷淡,甚至还有嘲讽、鄙视。蔓蔓假装去检查脚踏板。

一路走得又稳又快。蔓蔓意识到安庆的话还真有点靠谱。

奇怪的是,蔓蔓并没说送到哪里,扁脸却熟门熟路地直接把她往安庆打牌的地方拉。

你怎么知道我要到这里?下了车,蔓蔓边掏钱边问。

你说安庆哥,我当然知道了。扁脸也不要钱,夹着车就跑。

蔓蔓在烟雾腾腾的麻将桌边看到安庆,一路踢踏作响地走过去,竟没一个人抬头看她,蔓蔓也不出声,径直往旁边沙发上一躺,呼呼喘气。还没显怀呢,人已经重得跟什么似的。

打一圈只需几分钟,蔓蔓听到麻将推倒的声音,欠起身子,安庆正耷着眼皮收钱。片刻,杂声停止,一桌新码好的麻将整整齐齐地升起,四双手极富节奏地伸缩。没人朝蔓蔓这边看,包括安庆。也许他们谁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得给他们一点提醒,蔓蔓把随身小包夸张地往茶几上一顿,怒视着桌子那边。还是没一个人回头。

蔓蔓突然发了倔脾气,她想看看她要在这里呆多久,那边才会对她的存在有点反应。

她躺下去,把背后的靠垫拉下来塞在腰后,又扒拉了一个靠垫塞在脚下,在麻将与晴伦桌垫摩擦出来的漆漆声中,她很快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麻将桌上空空的,旁边的小餐桌上放着空的水杯水壶,一只大黄猫趴在桌上睡觉。

蔓蔓下楼来,向房主问起安庆,才知道安庆他们早就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蔓蔓想回家,走了一段又改变了主意,安庆不理她,她也可以不理他。她拐了个弯,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一个人老猫似的蜷在角落里打盹。

外婆!蔓蔓扑过去,坐在外婆身边,抱着外婆的膝盖。

都四十大几了,还要生孩子,好笑吧?外婆笑嘻嘻地望着蔓蔓说:我说你生下她来有什么用呢?老的扶不了小的,小的也靠不了老的。蔓蔓问她:你说的是谁呀?谁四十大几了还生个孩子?

你妈呀,你妈昨天回来了,肚子大得吓人,我说你快点回去,千万别把孩子生在娘家。

唉!蔓蔓在外婆膝盖上拍了拍。

外婆被蔓蔓拍得安静下来,两人一起坐在门口,看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起,忽上忽下,最终飘飘摇摇地不见了。

外婆叹了口气,说:你男人靠不住。

蔓蔓知道外婆不是在说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凭什么这么说?

走路轻飘飘,自身都难保。

蔓蔓紧盯着外婆又皱又脏的老脸,觉得这句话未必是疯话,安庆走路的确像猫一样没有声音,好歹也有一百二十多斤,走起路来真的跟在飘一样。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蔓蔓跟着外婆的话问。

外婆突然欣喜地朝空中伸出手:你看,我就说是女儿吧?快过来让我抱抱。

是刚才那只白色塑料袋,不知去哪里飘忽了一阵,现在又荡荡悠悠飞回来了。

唉,又是女儿!将来又得生孩子!外婆沮丧地拍着膝盖头:要是能把女人的下身缝起来就好了,要不就让女人改生蛋,养得活呢,就孵出来,养不活就吃了它。

蔓蔓瞪了外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外婆啊外婆,我看你是在装病吧?

舅舅拎着一瓶酒一小包囟菜回来了,见到蔓蔓,头也不抬地说:跟安庆说一声,这两天少打点牌,又开始抓赌了。

我管不了他。

就知道你没用。他每月交你多少钱?舅舅停下来。

蔓蔓想起那天为吃酸辣粉惹出来的眼泪,止不住心生怨言:他怎么会把钱给我?钱就是他的命。

你们事先没讲好?一般都是三七分成,这跟上班的人把工资交到老婆手里一样,打牌就是他的工作。他不给你钱,你怎么做饭?怎么交水电饭?

我懒得管,他也没叫我管,再说我们家基本不做饭,他在外面吃,在麻将馆吃,我最近只爱吃酸辣粉,川菜馆那边也可以吃工作餐,还有两家餐馆,我吃了可以记帐。

外婆看了一眼窗外,急切切地叫起来:起风了,好大的雷啊!要下雨了,快打电话,通知你妈早点回来,不要被雨隔在外面了。

蔓蔓扫了她一眼,没动。外婆过来打她的胳膊:快打电话呀,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你妈?

回你房间去!舅舅捶了下桌子,外婆马上一脸没趣地进了自己房间。

以前有个家伙,也是只顾自己赢钱,不管家里死活,后来他老婆打电话举报了他。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干这样的事。

你不会干,不能保证别人不干,总之叫他小心点。

蔓蔓决定跟安庆谈谈牌桌提成的事。她这样开头:

我还没吃晚饭。她是真的没吃,现在胃口有点反常,很想吃的东西到了面前,突然又不想吃了。

安庆正要开口,蔓蔓抢着说:因为我没钱,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你在餐馆上班,还跟我要饭吃?

我吃腻了川菜,再也不想吃店里那些东西了,我那点工资也早就用完了,最近买了不少婴儿用品。那天我去找你,你明明知道我在那,故意不睬我。我的脸都丢尽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娶我这个老婆。

我什么时候娶的你?

蔓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一没婚礼,二没结婚证。

安庆闭上眼睛,躺在靠椅上。

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按时给我一点钱,世上没有哪个老婆手里没钱,除非她丈夫也穷得没饭吃了。

你就只会说两个字,一个是饭,一个是钱,现在还有哪个小姑娘像你这样说话,你上一辈的女人像你这么大时,都不这样讲话了。

蔓蔓又说不出话来了,安庆似乎心有不忍,两手伸进裤兜,将两只空空的口袋翻出来,挂在裤子外面。

蔓蔓只好说:那就等你有钱的时候给我吧,我不会乱花的,我听说,现在生一个孩子,即使是顺产,也要三五千,如果是剖腹,要上万……

安庆猛地朝她转过头来:一天到晚啰里啰嗦!再说一句,老子一脚把你踢出去!

蔓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不说她是他老婆,她还是个孕妇呢,公共汽车上,人家还给她让座呢。

踢啊你踢啊,你敢踢我就敢报警。

安庆不睬她,不紧不慢地起身,经过蔓蔓身边时,陡地一脚踢在她小腿上,蔓蔓没防备,像只米袋样倒下来,他跟上去又是两脚,一脚在腿,一脚在屁股,好疼,像一个大铁球,钻进她的皮肉,冲进她的体内,努力想要从头顶那里冲出去。蔓蔓想叫,但惊诧占了上风,她不相信自己正在挨踢,她怀疑她是在做梦。

去!去报警!安庆指指门外,咬着牙低声吼:还不得了了,动不动就报警,什么人才要报警?坏人!敌人!我是坏人?我是敌人?不知好歹的东西!

蔓蔓原本是用手臂撑着上身的,她想起一个熟悉的场景,多少年没再经历过的场景,她闭上眼睛,让上身失重,咚地倒在地上,同时尽量放缓呼吸。小时候,妈妈经常因为她的不争气而打她,到福林后,舅舅也打过她,打得最狠的时候,她就像这样装死,装得太多了,她渐渐有了经验,能把呼吸薄薄地分散在嘴唇缝里,鼻腔里,甚至能通过头发呼吸。装得最像的一次,她把舅舅都蒙过去了,抱着蔓蔓上了三轮车,快到医院的时候,蔓蔓不得不让自己一个哆嗦,吐出一口长气醒转过来。

安庆过来了,在她身边站住,轻蔑地笑了一下:别装死了!几秒针钟后,大门重重地一响,他走了。她知道他去了哪里,麻将馆里好多人在那里打通宵,那里有吃有喝,还有各种寻开心的人,男人女人都有,有一次她半夜起来去找他,一桌四个男人,每人腿上坐着一个女人,替男人从桌上拿回赢的钱,也替男人发出输掉的钱。

蔓蔓躺在地上哭,哭累了,自己爬起来,擦了擦脸,一股豪气充盈胸腔。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没找到一块钱。不行,一定要搞到一笔钱,既然他对她这样,说明他不欢迎这个孩子,那她就去做掉算了,父亲不欢迎的孩子,生出来也会被嫌弃。不是什么稀奇事,班上那个女生曾经公开说,一到假期,各个中学的女生排着队去做人流,没什么说不出口的,相反,这说明她跟那些聪明漂亮又活跃的女生一样,她们做过的事,她也做过了。

翻遍了所有的抽屉,一块钱也没找到,只有去麻将馆找他要了。她去梳洗,挑选衣服。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这个时间好,正是麻将馆最热闹的时候。

她没猜错,安庆正在那间新开的麻将馆里,桌上全是她不认识的人,他没看见她,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根本没发现有人正板着脸冲他直扑过来。

面前微微打开的钱匣子里,大小钱币像书本一样站立摆放。她既没放慢速度,也没刻意加快,就像她平时来送水送饭那样,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毫不迟疑地将他面前的钱从匣子里抓了出来。直到她回转身到了门口,才听到安庆咦了一声:我的钱呢?

他看到她了:臭婊子,给老子回来!

她开始跑,一只手扶着肚子,心想,万一被他抓住,她就把钱撕了,他不是很能赢吗?再去赢吧。

他跑了几步就没跑了,也不骂了,叉腰站在路灯下,她也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瞪着对方,显然是白费劲,他们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仍然瞪着对方那隐约的轮廓。

她没回舅舅家,太远了,也太晚了,她想等安庆回来,哪怕是吵架,她也想最后亲耳听他说一句:我不要这个小孩了。到那时,她再去医院不迟。她想最后给孩子一个机会。

直到天亮,安庆都没回来,可能直接去屠宰场了,也可能在麻将桌边继续昨夜的鏖战。好,很好,看来他无意挽回,那就做了吧。

早晨的新鲜空气过滤了前一晚的疲惫和烦闷,她略坐片刻,没有为昨夜的决定后悔。那些从牌桌上抢来的钱正躺在她的小包里,做人流足够,做完了还可以买件新衣服安慰一下自己。

本该由安庆陪着她去的,她在里面尖声哭喊,安庆在外面捧着脑袋,既心疼又无脸见人,她在电影里见过很多这样的画面,但安庆不是电影中的男人,别说他们刚刚吵过一架,就算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也不会像人家的男人那样,对自己的女人捧着、宠着,有时她觉得他对那些坐到男人大腿上的女人都比对她好,他对着她们笑得像个流氓,而在她面前,不是闭着眼睛养神,就是张开大嘴打呵欠,他连像个流氓那样对她都不肯。

蔓蔓找来一个纸盒,扯下一面,反面是白色,可以当留言纸。

安庆:我决定不要他了,要来也是受苦,不如现在去医院做了他。

她用红笔把字写得很大,刚好填满那张硬纸片,远远一看,有点杀气腾腾的味道。她很满意。

尽管留了那样的纸条,蔓蔓对一个人去医院还是很害怕,要是能叫个人陪着去医院就好了,叫谁呢?舅舅肯定不行,外婆呢?不是特别合适,但也只有她了,还能叫谁?难道去叫妈妈?她才不想去找死。

外婆没上次干净了,头发像鸟窝,脸上从上到下挂着眼屎鼻屎和饭屑,蔓蔓一进门,外婆就拉着她问:你怎么才来呀?儿子呢?今天怎么没把儿子一起带来?蔓蔓去找来洗发精,拿一条毛巾铺在外婆肩头。外婆一定很久很久没洗头了。她想把外婆洗干净了再带出去。

外婆乖乖地让她洗,不像是配合,倒像是对她的洗头动作没有觉察。

舅舅呢?

外婆没吭声,蔓蔓直接报出舅舅的名字,外婆哦了一声:他呀,他去年就死了呀,你忘了?年纪轻轻的就得肝癌死了,一家人哭得要命。

蔓蔓放弃聊天的打算,专心一意洗头。

舅舅回来了,四目一碰,蔓蔓迸出一声哭腔来:我不生这个孩子了,他对我不好。

舅舅没吱声,站了一会,在她对面坐下来,似乎在思索怎样才能帮她改善眼前的局面。

孩子一定要生!舅舅斩钉截铁地说:哪能这么轻率!安庆那种家伙我了解,女人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孩子就另当别论了,没有哪个孩子不看重自己的孩子。

他不给我钱,连买一碗酸辣粉的钱都不肯给,为了钱,还跟我动手了。

舅舅皱起了眉头:男人对女人动手,又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你等着,我去跟他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他已经说了,他不想当这孩子的爹。给外婆洗完头,我就让她陪我去医院。

外婆陪你?外婆这个样子能陪你去做这样的事?你要是把她给我弄丢了,看我怎么跟你算账!还有,你以为你去了医院,叫人家给你做,人家就乖乖地给你做呀?人家一看就知道你还不满十八岁,又没有大人陪,当场就会报警。你想把事情弄到多大?

他那样对我,我忍不下去。

舅舅在哭得稀里哗啦的蔓蔓肩头拍了拍: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我回来之前,你哪里也不要去。

蔓蔓心里热浪滚滚,拼命点头。她何尝不希望舅舅去跟安庆好好谈谈,幸亏去医院之前拐了个弯,到舅舅家来了一趟,大概也是孩子自己在抗争吧。

刚洗过的头发有点蓬松,灰白色的自然卷团团围着外婆的脸,外婆看上去就点变样了。蔓蔓盯着这张脸看,看久了,心里有了一丝怕意,一个外人的灵魂钻进了外婆的身体,吸干了外婆的血肉,披着外婆的皮,冒充起了外婆。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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