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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岁告老还乡2


按说,这钱归你爸爸还,不应该找你。

没事,他借钱也是用在我们身上,应该由我们还。

反正他人已经不在了,不妨说实话,这钱并没有用在你们身上,你可知道你爸爸当年有个相好?

姨妈的腿使劲撞了姨爹一下。

你不要撞我,全儿都替他还钱了,还不该告诉她?你爸爸以前那个相好,跟我是亲戚,所以你爸爸跟她之间有点什么事,我多少知道一点。这三张借条,都是为她用的,他没办法呀,你妈管得紧,只好找我,我家不供孩子上学,比你们宽裕点。

周全奇怪自己虽然震惊,但并不怎么反感,好像爸爸这一生还藏了一条生机勃勃的副线似的。

没关系,我愿意为他还这个债。那个女人现在还在吗?

早死了,比你妈死得还早。

这样一说,周全就更觉得应该替爸爸还这个债了,虽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

你爸爸这一生值得,他干了多少大事啊,叮咚一家伙把老祖屋卖了,全家搬到城里,几个人敢?又把你们三个都培养成才,还不耽误自己在外面乱来,他这点爱好我可是清清楚楚,从他成人,一直到死,没断过,也是本事啊。

三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各自安静地坐着,半晌,姨爹抬起手,长指甲哧啦哧啦地抓起了头皮。

李迎奥看书速度简直惊人,不管她带去多少书,都满足不了他。惊喜之余,周全答应向李迎奥开放她的家庭藏书。

为了凑齐这些书,她花了一个星期开列清单,又用两天时间打好包,运到邮局。她还记得她去邮局路上时这样想过:养老也好,当农妇也好,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只是换了个住地而已。

李迎奥来家之前,周全专程搞了一次家访,她得争取人家家长的同意。

租来的小屋只有一间,一张大床占去了一半,墙边摆了个简易小桌,既是饭桌,也是李迎奥写作业的地方,墙边摆一只蜂窝煤炉,屋里一股子煤烟味。奶奶听说李迎奥要去老师家,以为老师要给孙子开小灶,高兴得嘴都笑歪了,一个劲叮嘱李迎奥要听话,在老师家要懂规矩。周全想更正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师,又怕引起老人不必要的疑心,就没说什么。

李迎奥一点都不怯,一进门,随便打量了两眼,就一屁股坐在书架前,找本书看了起来。周全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他也没谢,接过来就喝,一口气喝完了,大人似的给了句评价:你这里还是蛮舒服的。

周全去了厨房,为自己,也为李迎奥准备晚饭。中间,她轻手轻脚过来偷看了几次,李迎奥仍然沉浸在书里,不禁想起大左当年,孩子们专心看书的样子都差不多。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低估了李迎奥,他居然很会聊天。晚饭桌上,他说:你的家,能让人心里安静下来。

你的家不能吗?

我一分钟也不愿呆在那个狗窝里。奶奶根本不能算个人,跟她在一起,实际上跟我一个人住差不多。

不能这么说奶奶,她那么大年纪,还要尽心尽力照顾你。

李迎奥却径直说起了别的: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周全觉得没必要像打发大人那样回答他,就说: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家人呀,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

那你跟我一样。

当然不一样。听我说,给你爸妈写信,或是打电话,一周一次。

不知道该寄哪里,他们经常换单位,换地方。换一次,就换一个手机号。

那你们怎么联系?

他们自然会从天而降。

周全仔细打量这孩子,身材已像个少年了,脸还是一张孩子脸,毕竟才只有十一岁,眉眼端正,皮肤白皙,面颊如女孩般俊俏,未来帅哥已见端倪。难得他还这么爱看书。也许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方式,但不管什么原因,能与书相遇,就算运气不错。

连续几天,李迎奥一放学就往这里跑,周全隐约觉得有点不妥,就提醒他下次再多邀一个同学来。李迎奥反应很快:你还想叫谁来?

随你呀,你随便叫一个,我只是想给你找个伴儿。

我不需要伴。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也安全一点。

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就由我来随便点一个吧,你希望是男生还是女生。

那就让他来,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看书。

周全笑眯眯地打量他,小东西,已经知道独占自己喜欢的地方了。

下次读书班刚一结束,陈校长就找到周全,问起李迎奥的表现。周全很兴奋:这孩子太爱读书了,我带来的那些书,几乎被他读了一半。

可是他不肯写作业了,已经两个星期没交过家庭作业了。

周全奉命去跟李迎奥谈心,李迎奥脸一沉:不写作业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那些作业我都会做,我更愿意把时间拿来阅读,你不是说阅读很重要吗?

周全心里一沉,再来几个李迎奥这样的学生,学校非把这个读书班关掉不可。

不行,要改变策略,如果她干扰到学生的正常学习,读书班的前途就堪忧了。周全决定把自己的家庭藏书开放日改在每个周末。

但李迎奥一听就叫了起来:周末我得跟奶奶回家,她要回去带米带菜过来,还要打扫房子,奶奶说家里没人,反而更容易脏。

要不我去跟奶奶说说,周末让她一个人回家,你就住我家里?

周全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老师带着她去参加全区的数学竞赛,回来晚了,又下大雨,老师说:不如你今晚就住我家里吧,明天我们一起上学。当晚,老师的妻子把周全侍候得舒舒服服,还找来自己的衣服让她换,第二天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餐才让她跟老师一起去上学。这事她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特别温暖。那个老师已经不在了,否则她一定会去拜访他。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李迎奥这么好了。

不过这事仍然要征得李迎奥奶奶的同意。

奶奶耳朵有点背,周全几乎是喊着说的,老人开始还能一句一句跟上周全的节奏,后来就只剩点头的份了:好!好!也不知她听明白没有。想想不放心,觉得最好还是在陈校长那里备个案。

下一次,周全提前到校,找到陈校长,说起让李迎奥周末在她家借宿的事。

陈校长果断答复:放学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只要他家里同意。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不知从什么起,陈校长不再对她称“您”了。

陈校长突然面露难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我们这里好几个老师感到不安呀,觉得你要抢走他们的饭碗了,我一再跟他们讲,你无意这么做,但他们还是觉得面子上抹不开,他们说,怎么?我们这些语文老师连孩子的阅读课都教不了?

天哪,陈校长你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企图呀,我不过是……

我当然知道啦,关键是孩子们一下课就欢天喜地往你的教室跑,可能这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心理威胁,就像孩子们毫不犹豫给了你一个好评,对他们却不屑地给了个差评一样。

我那根本不是上课,我也没有占用教室,你看到过的,我们还边吃东西边聊天呢。

是啊是啊,不过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担心孩子的兴趣会发生转移,因为语文课少不了枯燥的字词句章节分析,而你那里的阅读却跟看电影看戏一样精彩,时间一长,孩子们可能会排斥语文教学那一套,你要知道,学生的考试成绩是会跟老师的很多考核挂钩的。

周全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这样好不好,我们把阅读班搬到校外去,农村的房租也便宜,我来帮你找房子,桌椅板凳也来帮你筹划,完全不用你操心,你可以继续挂莲花完小阅读兴趣班的牌子。陈校长突然压低声音:你还可以适当收点费用,用来抵冲房租。谁的钱都是钱,都不是大水流来的,凭什么为别人的事自掏腰包?我来帮你出通知,以学校的名义。

周全摇头:我不是来挣钱的。

那也不是来花钱的,对吧?骁城有个读书会,你可以去观摩一下,他们让会员交点钱,入个会,然后凭会员证在那里看书借书,会费可以拿去购买新书,这样才能建立良性循环嘛。

周全还是摇头:我有免费进书的渠道。

哎呀!你看你看!放着这么好的条件,跑到学校里来干什么?随便搞点经营……

周全突然明白过来:陈校长,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地点问题对吧?我不能在学校办这个读书班,出了校门,办在哪里都可以,是这个意思吧?

陈校长就笑了:他们一再向我反应,我也是没办法。

好吧,今天就算是读书班的最后一堂课,让我去跟孩子们道个别。

周全没有一上课就跟孩子们说那件事,她照例铺好桌布,摆好吃食,打开书本,轻言细语,直到最后十分钟,才宣布读书班停课。

孩子们的眼睛立即惊慌逃窜起来,叽叽喳喳,李迎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要。

周全也是满心绝望,莲花计划毫无防备地失去支撑,完全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全义务,全免费,竟然还不被接受。她望望教室那边,几个老师在走廊里巡游,哨兵一样扫视他们的领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任何人闯进来都是侵犯。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突然心生一念:何不干脆把读书班搬到自己家里去?只有一个人的家,宽敞,簇新,却也冷清,如果每天都有一帮孩子去吵一吵,没多久,肯定能把房子吵得热乎起来。

但她不想公开发布这一消息,她担心报名的孩子太多,超出她的接待条件,最多五六个孩子就够了。她想让李迎奥去发展几个同好,她相信李迎奥是一定会报名的。

读书班正式迁入家庭,每到周六下午,周全整理好书本和桌椅,坐等孩子们上门。倒比她背着书本往学校跑安逸得多。空余时间,她决定把房前屋后打理成菜园和花圃。

她上山寻来棍棒和树枝,用一个星期时间编织了一道栅栏,填土的工作最费力,几乎把她累垮了,好在她不急,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饿了就给自己炒碗鸡蛋饭,她的鸡还没养大,鸡蛋都是向别人买来的。幸亏她准备了一包劳保手套,不到两个星期,就磨烂了三双。一切妥当后,她打电话给佩琪,让她帮她买来一些种籽,全数洒进土里,适者生存,谁能长出来就养谁。

大左跟她一直都有视频交流,他似乎很忙,每次最多只有两三分钟就匆匆下线。大左很赞赏妈妈做的事。老妈,你好高尚哦,这几个孩子将来会铭记你一辈子的,因为你在他们还是幼苗的时候,为他们施了肥。得了吧,你不就是在骂我多管闲事吗?大左叮嘱她别忘了学英文。我的毕业典礼你总会来的吧?希望到时你不是我的哑巴亲娘。这话提醒了周全,其实她可以在读书班上力所能及为孩子们加进一点英文练习。看来,她真的能为这些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做很多事。

李迎奥最终只挑了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他们跟李迎奥一样,都是在学校附近租房上学的孩子。

很快就发现,除了李迎奥,那几个孩子真正感兴趣的可能只是吃东西,点心一上来,几双眼睛陡地一亮,小饼干都是一口两个往嘴里喂的。周全走到一旁,气恼地望着外面。她想起大左小时候,随时随地不顾一切抓紧时间看书,零食摆在面前都吸引不了他。难道这些孩子真的已经错过了最爱阅读的季节,她记得大左是从四岁开始爱上阅读的。

李迎奥走过来,递给她她的茶杯,热乎乎的,他居然为她添过水了。

周全感动地摸了下他的脑袋,他的头顺势往她手心里顶了一下,非常轻微的动作,但周全还是感觉到了,这孩子,好像真的跟她有缘,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感到了。懂得表达自己好恶的人是有灵性的,这一点从他的模样也看得出来,细皮嫩肉,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吃过苦,就像那间出租房里的蜂窝煤炉子、俗气的晴伦大花床单都跟他不相干似的,就像那不过是一堆牛粪,他却是一颗绿油油的嫩苗,不幸长在了那牛粪上。

佩琪事先没打电话就径直开车闯了进来。她叫周全继续上课,就当她没来。

但孩子们分心了,不时瞄一眼停在门外的汽车,以及一身靓装的佩琪。佩琪是个喜欢小饰品的女人,上班不得不素净些,到了周末,就像得了饥渴症的人突然面对一顿大餐,不把自己弄得叮里当啷色香味俱全不出门。

课间休息时,周全赶紧来到佩琪身边。佩琪说,这种读书班正是农村孩子需要的,可惜。

原来佩琪带了个小道消息来,市里最近又招了一次商,那个已经宣告流产的有机蔬菜基地项目,最近又起死回生了,一个老板要投资这个项目,市里相当配合,给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看来你刚盖好的祖屋保不住了,这里很多房子都得拆。

不行,绝对不行。周全脑子有点发懵,这是她后半生的单一性决策,连个备用方案都没有,难道刚刚展开就要遭遇灭顶之灾?

佩琪很意外:我火急火燎赶过来是要向你报告好消息的,你怎么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你不知道拆迁是有补偿的吗?人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是高兴还来不及。

能补偿多少?

我觉得二十万应该有吧,想想你建它才用了多少钱?很不错了。

差点脱口而出,二十万拿到城里能干什么?租房住能租多久?糊口的话,又能支撑多少天?她死死闭着嘴才没有让这话跑出来,不能让佩琪知道她在城里已经没有房子,没有退路,唯一的退路又被她刚刚带来的消息冲毁。她知道了也没有用。

佩琪开始跟她谈风险。我唯一的担心是补偿政策会跟户口结合起来,你的户口不在这里,他们很可能抓住这一点跟你扯皮,要不,你把户口转回来算了,反正你儿子现在书也读完了,不需要户口了,与其放在那里睡大觉,不如让它回来帮你挣这二十万。

佩琪突然做了个手势,周全这才发现,孩子们已经离开了座位,正挤在后面偷听。

周全板着脸:回去!

那三个乖乖地回去了,李迎奥还在原地站着,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周全也没心思管他。

你能不能动用你的能量阻止他们?我才来了几天?还没住热乎呢。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招商会上,市长都要放下身段亲自给那些老板们筛茶,估计除了你,谁都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气。

在骁城买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拉不出告老还乡这面大旗了,而且人生败局一览无遗,这是周全始终不愿面对的痛点。都是不安分的错,当年要是按下性子,跟佩琪一样守在这时慢慢熬,如今不说跟佩琪差不多,至少不必假借几个没开化的孩子来虚张声势。当然,这话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来。

这事真正动起来,大概要什么时候?

不一定,也许很快,也许又像上一次一样不了了之,不管怎么样,对你都没有影响,不成,你就住着,成了,你就卖掉,痛痛快快赚一笔。

周全强忍着不安说:我的读书班刚刚办起来。

佩琪呵呵一笑:你太认真了。

佩琪有事,没吃晚饭就往回赶。周全说,不如你把这几个孩子帮我带一程。

她实在没心情再上课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周全关上大门,也没开灯,站在窗前看越来越暗的树影,心一点一点沉到脚后跟那里去。怎么这么不顺?是计划不够好,还是命不好?

你别走好吗?李迎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周全吓了一跳,刚才一走神,竟忽略了屋里还有一个小客人。

谁说我要走啦?

如果你要走,我也跟着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想要人家把我当人贩子抓起来?那可是要判死刑的。我知道你喜欢看书,放心,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给我地址,我都会一直寄书给你,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我不是为了书。

周全走过去,搂着李迎奥的肩:想妈妈了是吧?等你再大一点,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陪你了,她要回来为你考大学加油啊。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当老师?如果你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就不会拆你的房子。

好啦,睡你的觉去。周全不由分说押着他往沙发那边走。

因为客房还没有布置起来,李迎奥暂时睡在沙房床上,也不用展开,直接把被子卷成一个圆筒,小狗般钻进去。

小家伙探出头来,对周全说:我再说一遍,你不许走,听到没有?你就在这里,不要走。

为什么?周全蹲下去,用力拍了下被筒。

你走了这里就没意思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意思,老师们也没意思,他们讲课的时候,嘴角都会堆起一堆白沫,我一看到那堆白沫就会走神,同学也没意思,奶奶最没意思,她脚好臭,一想到晚上要睡在她脚头闻那个味道,我就恨不得跑到西天去搭一根撑杆。

干嘛?

把天撑住不让太阳落下去啊。

周全忍住笑,假装生气地喝道:快睡觉!

睡到半夜,冷不丁醒了过来。

李迎奥在她身旁重重地呼吸着,他倒没忘带上分给他的被子,只是被子掉下去了,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坐起来,为他拉好被子。他吧嗒了两下嘴,腿长长地伸出去,他躺下来比站着显高,几乎跟她的身子一样长。

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为他做早餐,大米粥,鸡蛋饼。刚做好,李迎奥打呵欠来到厨房。

除了周末,我平时也能来吗?

想得美哦。周全边给他倒水边说。

李迎奥吃着饭,认真地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星期来三次,怎么样?

叫你妈来跟我当面谈一次,退掉你们租的学区房,奶奶回家,你住我家得了。

好啊,真是个好办法,可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所以呢,你还是乖乖地跟奶奶住吧。

不行,我要一个星期来三次,我想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外加周末。

这是三次吗?会不会数数?

周末是你定的,一、三、五,三次,才是我定的。李迎奥狡黠地望着她。

周全不由想起大左小时候在小区喂养过的流浪猫,小区里流浪猫很多,只有那只黑灰相间的猫一开始就认定了大左,从此心心相印,跟着大左跑,盼着大左给它喂食,别的猫都知趣地闪开,那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她至今都觉得奇怪。眼前这小家伙,就跟当年大左喂过的猫一样,他大概从她身上嗅到了什么,所以一路紧紧跟随,绝不撒手。除了珍惜,争取不辜负,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来得比想象的快,当周全打电话给佩琪,告诉她有人正找上门来,拿着一份合同要她签字时,佩琪急得大叫:别签别签,千万别签,我马上过来。

后来佩琪告诉她,那只是惯例,你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跟他们耗,跟他们磨,等他们把所有依照惯例能处理完的事都处理过后,再来对你做特殊处理。总之,就是要千方百计磨成他们心头的特殊对象,逼得他们特事特办才行。

她像个被吓傻的孩子一样,对佩琪的主意诺诺连声,虽然她和佩琪的目的绝对两样,佩琪只想尽可能地多得一点补偿,而她则是想老死在她出生的房子里。

合同上,补偿费不是佩琪估计的二十万,而是十万,跟她的盖房成本差不多。

佩琪把合同朝桌上一扔:不拿出二十万来他们休想!这是逼着我们当钉子户呢,他们不能在你身上建工厂。

又拿起刚刚扔掉的合同看了起来:对,跟他们死耗,又不是政府行为,不过是个所谓企业家,以及他的爪牙,千万不要轻易服软。

隔一两天就有人来催办一次,每次来的都是新面孔,所以每次都要重复一遍开场白:根据骁城市政府X号文件和XX号文件……听得多了,周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断他们:拣最重要的说吧,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我的祖屋,我都不介意住在你们隔壁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里又不是城市,哪有那么精确的规划,你们的设计图只需稍稍往旁边移动几厘米,我们就能和谐共存,何必一趟又一趟跑来苦苦逼我?与其跟我费这个功夫,不如回去重新画个图纸。这是开明盛世,文明社会,你们得尊重人。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和谐?又有什么权力要求我们重画图纸?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一个年轻些的有点不服气。

哈哈,我在这里太和谐啦,这是我的祖屋,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跟这里有割不断的感情。

不要讲什么出生,出生算什么?现在的人都是在医院出生的,照你这么说,他们将来岂不是都要住到医院去?

那些人轰轰直笑,周全也不在乎,知道这事不是一两个回合、温文尔雅就能结束的。

大姐,你在乎的不是祖屋,而是补偿费吧?听说这房子你也是刚从别人手上买来不久,你根本就是来投机的,对不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我从没想过要跟你们讨价还价,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搬,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回去。

大姐,说实话,我们很替你担心啊,你以为你是这地方的人,实际上呢,你现在不过是个外乡人。

那又怎样?

那些人不再说话,扭头鱼贯而出。

他们一走,周全就开始着手布置屋子,把几代老祖宗的相片从影集里抠下来,端端正正贴在墙上。可能是女孩心细的缘故,他们家有史以来的照片都是由她保管的,一共三大本,她搬一次家,那些照片就随她迁移一次,直到现在,照片已经黄出一副疲惫相来。你们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守住这个老窝。她望着满墙的照片说。

仿佛照片里真的住着人的灵魂,真的在给她力量,那些人突然停止了造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周全打话问佩琪,项目是不是又停工了。佩琪说:最近得不到任何信息,也难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项目,没列在主菜单上。

吓我一跳!周全骂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心情。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佩琪突然提高声音:现在都在准备庆祝建市五十周年了,其他事情都要先放一放。

她的声音那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周全相信这不光是声道的问题,声音也能反应人的内心以及生活质量,自己的声音之所以低沉而含混,是因为她隐瞒了太多真相,离婚,变卖家产,回乡养老,她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衰败之路呀,走上这条路上的人,声音还明亮得起来吗?

姨妈又牵着姨爹来了。

姨妈给她带来了几只蒜头,一小把花椒,一小瓶豆豉。

我们今天不准备回去了呢。姨妈对周全说:你姨爹说,我们不在你这里住一夜,你是不肯在我们那里住的,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以后就得常来常往。

只能祈祷李迎奥今天有事来不了,眼下她还真没实力同时安排两拨客人的住宿。

可她刚刚这么想过没多久,就见李迎奥背着书包,一溜小跑着过来了,还没进门就直嚷: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请假了。

周全感到背后两个老人的目光剑一样卟卟地扎在她背上。她知道他们需要她的解释,但与此同时,她体内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她的颈子,叫她不回头,不出声,只顾笑眯眯地迎着李迎奥。

李迎奥看见两个老人,愣了一下。周全让他叫爷爷奶奶,他头一低,直接钻进屋里。周全只好随他来到书房,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书,再倒好水,端出点心。

姨妈追过来问:

他是哪个?

周全说:我收的一个学生。

姨妈哦了一声,一动不动立在书房门口。

周全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今天是《东周列国志》,她想让他今天看两个章节,字典和铅笔摆在一起,不认识的字查字典,把拼音标注在生字上,不理解的词划出来,等她解答,还要口述一点读后感,这就是周全读书班的全部要求。

布置好任务,周全就拉着姨妈出来,跟姨爹坐在一起。

一个月多少钱?一个鸭子是放,一群鸭子也是放,何不多收几个学生?多了才划算。

先试一试。周全顺着姨妈的话说。

你蛮会想办法赚钱的,坐在家里,手不拿肩不挑就把钱赚了。姨妈眼睛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经赚了很多钱,且把这钱都贴在了身上。

哪里,还没开始呢。只能继续顺着姨妈的思路走了。

为什么要把那些照片贴到墙上?

反正也没啥可说的,就一五一十向姨妈讲了那些人要她搬走的事。

本来以为姨妈老两口会激动起来,跟她一起讨伐一番那些人,没想到两个老人反应十分平淡。姨爹说:两年前,我就听说过这事,后来听说你在这里盖房子,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书房里咣地一声响,周全赶过去一看,李迎奥把屁股下的椅子弄翻了,见周全进来,不仅不道歉,反而气鼓鼓地问:他们怎么还不走?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他们不会走的。周全突然觉得椅子可能是他故意弄翻的:他们是我的长辈,走这么远来看我,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晚了。要不,你今天早点下课吧,晚了我不放心。

凭什么?我先来的。李迎奥拧着脖子,气呼呼地瞪着周全。

周全压低声音:就这一次,他们明天就会走的。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那你还不如送他们回去,我跟你一起送他们回去。

周全后退一步:他们不会走的,他们刚到不久,还没歇过来呢。

我也刚到不久,我比他们还到得晚呢,而且我午饭也没吃,上了半天课,又走了这么远,又累又饿。

好歹说服了李迎奥,叫他明天再来,那时两个老人肯定已经走了。

李迎奥满脸不高兴,干脆书也不看了,一眼一眼地瞪外面两个人。

晚饭后,周全打着手电筒送李迎奥回家,望得见学校时,李迎奥的脚步慢了下来:

婆婆肯定已经锁门了。

她会给你开的。

她知道我今天不会回来,她是个聋子。

我去帮你叫房东。

她脚臭,比死蛇还臭。

不许这样说婆婆。

你怎么会有那样的亲戚?看上去像死人,特别是那个女的,她那个头就像自然书里的骷髅头,真的,一模一样。

没礼貌!

周全呵斥道,心里却觉得李迎奥说得没错,姨妈的眼窝的确深陷得厉害,鼻子也矮塌得不像样,随着年岁的增加,牙龈越发倔犟地鼓突起来,的确有点像骷髅头。

你知道我们都叫他们什么吗?催命鬼!专门替阎王爷拿人的,他们先是把自己三个儿子的命都拿走了,接下来就要开始拿别人的命。

你从哪里听来的?你还是学生,说起话来怎么跟文盲一样。

又不是我说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原先那个女的在我们学校食堂做饭,后来有人跟校长说,你要是用她做饭,那我们的学生就都退学。校长就把她赶走了。他们俩总是一起出现,路上碰到了,谁也不跟他们说话。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亲戚。

剩下的那段路,周全真不想陪他走了,又一想,万一这段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是有责任的。

婆婆果真已经睡了,李迎奥嘭嘭嘭地敲门,用力喊,里面没一丝反应。周全过去敲房东的门,问他们还有没有备用钥匙。

房东是个瘸腿老头,除了周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回过一次头之外,眼睛一直长在电视上。好不容易起身,找来一把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也不管门开没开,扭头就走。全程没说一个字,也没朝任何人看一眼。

床上有半颗麻灰色的头,以及扑面而来的说不清楚的怪味。周全站在门口,叫李迎奥去把婆婆叫醒。叫这么久都没反应,她担心老人是否已经猝死。没想到李迎奥扑过去就是一巴掌,老人惊醒过来,骂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了。

出得门来,回头一看,窗口的灯已经灭了,想必是她一走,他就径直爬到了床上。周全想想屋里的情景,觉得于心不忍,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去把他叫出来?那才是神经病呢。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周全差点叫出声来。

姨爹姨妈已经上床了,两人并肩端坐床头,腿上盖着被子,一只莲花灯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姨妈的眼窝显得更大更深更黑,姨爹因为没有视力,面容格外冷漠超然,周全想起李迎奥的话,一时间竟出不了声。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声音是姨妈发出来的,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连下巴的动作都没有,像一个会发声的……骷髅。

周全使劲清了下嗓子:你们已经睡啦?我还以为……我还没给你们铺床呢。

我看了下,你家里好像只有一张床,我想你总不会把我们放到地上睡吧。

周全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来到书房,恨自己出去之前没有给他们换一套被褥,那可是套纯白的,他们肯定没洗澡,也没洗手洗脚,姨爹还抽旱烟。周全痛不欲生地捂住脸。

周全在沙发上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昨晚因为想入非非,有点轻微失眠。

起身一看,床上没人,几间屋里都没人,房前屋后也没人,难道两个老人已经走了?有可能,老人醒得早,大概不想吵醒她,就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

立即奔回床边,枕头中间果然已经发黑,还有股陌生的油哈子味,被头也有明显污迹。

马上洗!嘴里还含着牙刷,手上就开始动作起来。

刚刚把被子泡好,就听见门响了一下,姨妈用棍子牵着姨爹不急不慌走了进来。

我们去帮你做了件事,不是说这里要拆迁了吗?我们帮你种了几棵树,到时候好算青苗费。

姨妈,没必要啊,我不想搞这种事。再说我还没想搬呢。

你犟不过他们的。

新栽的树人家看得出来。

你实在不想要的话,到时候这几棵树折算的钱算我们的,好不好?我们一共栽了五十九棵,既有松树也有柳树。

啊?

还有人往池塘里放鱼苗呢,待会吃了早饭,我跟你姨爹去弄点鱼苗来,我看你池塘里啥东西也没有。

这不好吧,太明显了。

你是在城里挣了大钱的人,看不上这点小钱,你看不上的给我们好了,我们稀罕得很。我刚才还想到一个点子,你可以挖一口井,井的赔偿才高呢,比青苗和鱼苗都划算。

我不会挖井。周全不客气地说。

我来帮你挖呀。姨妈那张眼窝深陷的骷髅脸,这时显出一些怪异的光泽来。你傻呀丫头,不是真的要挖一口井,只是做做样子,挖个一两米深,放一桶水下去,人家往里一看,哦,井里有水。

你是说,连桶一起放下去?

当然要连桶放,不然那水不漏了?

周全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老人却不笑,各自端了一杯水,起劲地喝,补偿他们一大早种树的辛劳。

笑过了,周全硬起心肠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送你们回去吧。

姨妈说:我们今天不走,今天要帮你把井挖好,明天也不走,明天要去弄点鱼苗。

我真的不想挖这种井,也不想养鱼苗。

不要你动手,我们帮你弄,知道你思想好,不会要这个钱,我们思想差,我们喜欢钱,到时候你把青苗、鱼苗还有井的赔偿款都给我们好了。

姨爹也说:遇上拆迁这种事是你的运气,送你钱你都不要捡,真是!你小时候家里也蛮穷的,什么时候养出这种大手大脚的习惯来了。

姨妈去洗脸,看到洗衣盆里的被子,高声叫起来:雪雪白的被子,怎么就洗了?

哦,我……都是一天一洗的。周全绷着脸说。

气氛有点不对,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还是姨爹率先开了口,他对姨妈说:你带我去菜园子里看看。

两个人嘀嘀咕咕来到菜园,姨爹说他记得西北角有个沙坑,以前的山泉冲出来的,后来这里长了一棵血桃树,每年结了桃子,周全的母亲都会给他们送一些。周全是记得那棵桃树的,那年夏天来了暴风雨,桃树被连根拔起,从那以后,一家人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血桃了。姨爹决定就在当年长桃树的地方挖井。

姨妈把姨爹引到那个地方,把铁锹塞到他手里。姨爹虽然看不见,动作却扎实利索,哧地一锹下去,锹柄都下去了一截,一锹翻出,松软的菜园立即现出一个大坑。周全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一天,他们真能挖出一口假井来。

水井工地留给老两口,周全回去洗被子,重要的是,她要回去理理思路。

原来他们是来挣钱来了,拆迁队真来执行的话,人家只会认她,跟她结算,人家会把假树苗、假鱼苗、假水井都算在她头上,不识破还好,一旦识破,她的脸往哪里放?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们走。

没多久,两个人突然回来了,问他们是否已经完工,姨妈紧张地说:别作声,拆迁的人来了。

几个男人很快就扑进屋里,周全上前拦住他们。

想好没有大姐?今天可以把协议签了吗?我们这已经是第八次登门了,本来以为你的工作是最好做的,没想到反而是到你家来的次数最多……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周全发现他们的目光和声音一起冻在了两个老人身上。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周全又一次从他们身上验证了李迎奥说过的话,姨爹自然是一尊没有视线的雕塑,姨妈也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一张骷髅脸,乍一看,的确能把人吓一跳。

他们怎么在你这儿?

拆迁办的一个人低声问。

是我姨爹姨妈。

那些人话都没说完,就频频回头悻悻地走了。

姨妈这时已来到门边,密切关注着那些人的动静,等他们拐上了大路,才对姨爹说:走了!

天黑时分,周全去叫他们回来吃饭,发现水井已基本完工,井面跟脸盆差不多大小,探头一看,底下汪着圆圆的一井水。

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青苔来,就更像了。姨妈得意地说。

就怕碰上个认真的,拿根竿一戳,就知道下面的井底不过是一只桶。

没有这么认真的人,看一眼,有水,就行了。除非是跟你有仇,故意要出你的洋相。

周全想起刚才那几个人的眼神,她不敢确定。

万一被揭穿怎么办?

那就算了呗。

晚上周全煮饭时特意多加了两杯米,菜不多,带来的火腿和香肠,本地购买的青菜和鸡蛋,外加半只母鸡熬出来的汤,虽然只有三四个菜,但个个实惠而且开胃,老两口默默地吃着,看似不急不慌,却效率惊人,姨爹尤其喜欢那香肠,像吃青菜一样毫不吝惜。看他们这吃相,周全默默思念起母亲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给母亲做过一顿饭,母亲死之前,她还没有整出这样一顿饭的能力。

吃完了,稍坐片刻,就爬上了床。周全已赶在晚饭前换上了深灰和米色相间的条纹套装。姨妈上床前犹豫了一下:难怪你要洗被子,昨天的白色不经脏,怕我们给你睡脏了。

不是啦,白色的是我睡过的。

不管,享你几天福也是应该,你小时候我们多疼你呀。

明天你们真的不要去弄鱼苗了,不然人家会觉得我这人不厚道。

老两口没有回应,周全以为他们正在考虑她的建议,正要离开,姨爹叫住了她。

你过来!他的语气很严厉。

什么叫厚道?我问你,我的儿子们都该死吗?他们生下来注定都是短命鬼?不是的,我跟你说,我的老三是被医院的人断送的那就不用说了,医院当时稍微厚道一点,我的老三就不会死。我的老大老二也跟这些人有关,如果这些人不歧视他们、不嘲笑他们、不孤立他们、不瞧不起他们,他们会平白无故地感到心灰意懒?自己的病是一方面,这些人的目光也是能杀人的,他们稍微厚道一点,良善一点,我的儿子们也不会走那条路,所以我跟你说,我恨死这些人,我恨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奴才,都是哈巴狗,谁有钱有势,他们就敬奉谁。连你都得到了他们的敬奉,你说你一个走了的人,如今想回来,他们居然也允许你回来,你有什么权利回来呢?你一没土地,二没户口,但你却盖了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有自己的菜园,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比他们有钱吗?你比他们认识的人多吗?那个下来扶贫的干部,听说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好吧好吧,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去弄鱼苗。周全甩手走开。

吃了早饭走,太早了养鱼的人还没开门。

这是在命令我明天给他们做早饭哪!周全直接来到厨房,在抽油烟机下点了一根烟。她震惊至极,他们之间并不亲密,他们凭什么对她指手划脚?又凭什么在她的拆迁上动脑筋?

第二天,过了中午,还不见买鱼苗的两个人回来,周全戴上帽子,出去散步。

事情真棘手,如果真的像佩琪估计的能赔给她二十万,也就罢了,拿到骁城好歹也能买套安身的房子,谁知远远不够,才十万,够干什么?她掏出手机,给佩琪打电话。

……鉴于这个原因,我是不是该在莲花另找地方盖个房子?

如果住祖屋,我可以理解你这种感情,但现在祖屋没了,你还想呆在莲花?你对莲花的感情就这么深?

额……周全说不出话来,隐瞒太多,想说都无从说起了。

有个新情况,以后莲花的事我可能插不上手了,刚刚开了个会,这一期的扶贫工作告一段落,下一期我的扶贫点肯定不在莲花了,每期都要更换地点的。

什么?没有你我呆在莲花还有什么意思?

你忘了?历来都是如此呀,哪有永久性的挂点?

周全顿觉大厦将倾,仿佛莲花不再是佩琪的扶贫点这件事,彻底断送了她的莲花计划似的,但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天气并不热,周全背上却沁出一层薄汗来。

焦头烂额地回到家,姨妈正好牵着姨爹回来,姨爹背上背着个背篓,边沿露出一圈塑料,估计背篓里装着他们弄回来的鱼苗。

池塘并不大,这些年没有清理,堰塞得厉害。姨爹放下背篓,周全发现他后背全都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背篓里浸出来的水,她劝姨爹回家擦把汗换身衣服再来,姨爹说:这些鱼苗可是我花钱买的,再不放进去,就活不了了。

到了水边,刚刚拿下背篓,周全一眼瞥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一动不动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她见过他们,这些拆迁队的人,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黑社会三个字。

她小声提醒:姨爹,有人!正看着你们呢!

姨爹赶紧住手,但已经不管用了,一大团鱼苗像一瓢墨水一样滑倒进了池塘,瞬间就没了踪影。

穿黑衣服中的一个叉着腰大声说:大姐,听说你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怎么还贪这种小便宜。要贪便宜可以,但你把合同签了再去放鱼苗啊。

周全感到血直往脸上冲:去你的!我在我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这个自由,我根本就没想跟你们签那个鬼合同,回去跟你们的领导汇报去吧,就说我铁了心了,绝不搬走。

那几个人朝这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了。

静了一会,周全听见姨爹说:看见了就看见了,大不了鱼苗不作数,我们还有青苗和水井。

借着刚刚吼过的大嗓门,周全回过身来吼道:当人家是傻子呢,既然看见了鱼苗,自然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青苗和水井。

姨爹隔了会儿说:那么生气干什么呢?他们那么做,是他们的本份,我们这么做,也是我们的本份,谁都别笑谁,谁也不怨谁,就看谁的运气好。

周全正要反驳,一抬头,看到他那双空无一物的双眼,没了勇气。

一个小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她莫名地感到欢欣,接着就自责,李迎奥,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小家伙,倒比身边这两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更让你乐于接受,这说得通吗?

眨眼间,李迎奥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两眼放光地说:他们走了?太好了。

与此同时,两个放鱼苗的老人出现在李迎奥背后。

姨妈说:你又来了?

李迎奥倏地回身:你们怎么还没走?

姨爹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没礼貌?你老师没教你要尊敬老人吗?

你们算什么老人?你们是催命鬼,没人愿意跟你们打交道。

姨妈上前一步,作势要打李迎奥,李迎奥躲到周全背后,周全把他往外拉:你要给爷爷奶奶道歉!

我不道歉,又不是我发明的,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也不能跟着人家瞎起哄,你又不是文盲,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才不是瞎起哄,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有人叫我告诉你,如果你继续跟他们来往,这里的人也会像对待他们那样对待你。

李迎奥,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继续胡言乱语,现在就从这里滚出去!

你怎么这样?有人专门让我来提醒你,你却赶我走。

谁?谁让你来的?

人家不让我告诉你,总之,你让他们走就对了。

太阳就在这时刷地翻到了西山那一面,院子里顿时阴凉起来。姨爹拍拍身上的灰,惨淡地对姨妈说:走吧。姨妈听话地把棍子塞进姨爹手里。

周全去夺那根棍子,姨爹拽得很紧,根本拿不下来。

别听这孩子瞎说,要走也得明天走,天都黑了。

天黑或不黑,对我来说有什么两样。姨爹昂着头,迎着越来越暗的天。

姨妈在周全耳边说:你就依了他吧,他脾气一上来,任何人都没法劝。

周全只好进屋去找来电筒,交到姨妈手里。姨妈拿在手里掂了掂:事先说好,这电筒我不还给你了。

李迎奥耸耸鼻子,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周全板着脸说:你也回去吧。

我是来上课的。

今天停课。

李迎奥的声音变了:要走也不能现在走,我不想跟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会拿走我的命的。

是哦,我会要你的命!姨妈蓦地回过头,冲李迎奥一笑,李迎奥尖叫一声,躲到周全身后:

你看你看,她真的像鬼。

周全啪地在李迎奥身上抽了一下。

两个老人走远了,周全才一把将李迎奥拽到面前:老实告诉我,谁跟你说的那些话?不说实话,我马上关掉这个读书班。

谁都这么说,真的,你随便找个人问问,看我说谎没有。现在好了,总算把他们赶走了。

他们还会来的,他们是我的亲戚,亲戚之间怎么可能不来往呢?

他们也会要你的命,一点一点的。我不想你死。

滚!

李迎奥嘻皮笑脸地倒下来,往屋里滚去。

只得进入读书模式。中间,周全盯着李迎奥问:为什么你脸皮这么厚?赶都赶不走,你同学没一个像你。

我们有缘分呗。

周全绷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哟!

干脆,让我当你的儿子吧。

去!我儿子叫大左。

可他现在不需要你了。

又瞎说!你怎么那么多胡说八道?

反正我要当你的儿子。

你妈会拿刀砍了我的。

等她回来,我就当她的儿子,她不在时,我就是你的儿子。

你好坏啊。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上完课,李迎奥不经请示就爬上了大床,还叮嘱周全,明天是周末,他可以睡个懒觉。妈妈晚安!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摇了摇。

这是什么鬼灵精啊,无论如何,她不敢拒绝一个孩子的好意,也许他只是被冷落太久,太需要温暖和被爱了,既然没人来爱他,那他就主动出击,去爱自己有好感的人。勇敢而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周全被敲门声惊醒,打开窗户一看,是那几个黑衣人,心里一阵厌恶,加上自己刚起床,形象不佳,便没好气地吩咐他们半个小时后再来。

都快中午啦。

睡觉也犯法?周全抢白一句,刚刚转身,咔嚓一响,有人在拍照,本能地回头,又是几声咔嚓。

你们干什么!

与此同时,李迎奥光着上身坐在床上问: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拍照呀?

周全心头掠过几片黑影,但她不相信,笑自己是小说看多了。

果然,黑衣人在外面解释:没事,我们随便拍几张工作照。他们又开始用手机在院子里拍,拍房子,拍池塘,拍菜园,拍对面的山。拍完了,扬长而去。

星期一也是李迎奥上读书班的日子,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周全就开始熬骨头汤,同时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要是大左知道她此刻在做的事,不知会不会吃醋呢。

李迎奥没来,一直等,路上始终光光的,不见那个小身影。

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情况?周全决定去迎他。

一走竟走到了李迎奥的家,小家伙正趴在小饭桌上写作业呢。

看,我的新鞋,我妈妈给我寄回来的。

周全瞟了一眼,的确是双新鞋,蓝白相间,很漂亮。

这叫牛逼鞋。

啥?周全心里一炸。

牛逼呀。李迎奥指指鞋面一侧两个大大的字母:NB。

什么呀,那是纽百伦。你不去了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害得我一路找来。周全有点恼火。

李迎奥左右看看,凑到周全耳边,告诉她,那天从她家回来,没走多远就被拍照的几个人截住了,他们问了他一些事,都是跟她有关的。有什么好问的!周全觉得好笑。

问我们是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你对我做过什么。今天上午,我正在上课,又有几个人来找我,问我我们在一起时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还拿录音笔录了下来。

你怎么回答的?周全听到自己声音都变了。

我说我是你干儿子,你像妈妈对儿子那样对我。我当然是向着你的。

一颗飞速下沉的心总算止跌了,她摸摸他的头,虚弱地说:你应该去把这些情况告诉我呀。

陈校长不让我去。

陈校长也知道了?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再也不要去你那里了,说我要是再去,公安局的人会把你抓起来。我不想你被他们抓走。你看吧,我就说过你那两个亲戚不是好人,肯定是他们给你带来的霉运。

周全心里又开始轰轰乱跳,高一脚低一脚走了出来。

为了逼走她,他们真敢做啊,思维真新潮啊,真与时俱进啊,居然知道拿小男孩做文章。不过,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他们知道她离了婚,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一个单身女人,鬼鬼崇崇跑到乡下,无端端把一个小男孩拖进家里……她不敢想下去了,那天可是有人拍下了李迎奥在她床上的照片的。

本能地拨通了佩琪的电话,讲了发生在李迎奥身上的事,佩琪哈哈大笑:电影看多了吧?居然能想到这招,不简单!

你笑个屁呀,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的,我还有儿子呢。算了,我认输,我搬走,你告诉我,现在该去哪里找他们签那个协议呀?

佩琪答应帮她打听,很快就有了结果,她叫周全去附近的镇上,他们在那里设有办公室。

还好有去镇上的中巴车,周全上了车,找到那个办公室,以前见过的那群黑衣人稀稀拉拉散在那里,见周全过来,不动声色地聚到一起,拦在周全面前。

我好害怕呀,我现在见了你们就浑身发抖还不行吗?周全狠狠地瞪着他们:协议呢?拿来我签。

一个人进去片刻,出来说:户口和身份证带了吗?

只有身份证。

那不行,还得有户口。

多说无益,返身往回走。路上又打佩琪电话,佩琪说:你不是早就在准备迁户口吗?还没办好?

哪有这么容易啊,我连户口该怎么迁都不知道呢。

你可真拖拉,首先当然要落户方同意,一层一层往上报,这边派出所我可以帮你做做工作,让他们尽快给你批,但你得先去找杨运龙村长,让他给你出具同意接收的证明,再让他迅速往上报。没有户口,很可能拿不到那笔拆迁费哦。

好吧,去找杨运龙。

马上坐中巴车回到村里,好不容易找到陈运龙,周全已累得两眼发花。杨运龙倒也干脆:我出证明没问题,但你得写个落户申请,让全村的人在上面签字,他们都签了字,我马上就给你出。

挨家挨户找他们签字?

少一家都不行。

这时周全已经没信心了,但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先找紧隔壁的那家,那家人的家长看了周全两眼,没说什么,把字签了。

都像这样,倒也容易,用不了两天,就能跑遍全村,把签字收齐,没想到第二家就不行了,说是签字的人不在家,得等他回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答,我想他们春节总是要回来的吧?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一个是签字的人不在,一个说大家都签了我就签,但我不抢在前面签,一个干脆说你疯了吧?当年好不容易跳龙门从莲花跳出去了,变成城里人了,现在又把户口迁回来?听说一个城里户口值好多钱呢。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杨运龙,杨运龙问她签得怎么样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多人都不在家,签不到字。

哦,那只能等,一定要有各家各户的签字才行,否则我送出去也没用。

走了一截,杨运龙又回过身来:喂!你要抓紧,下个星期我要出远门,得去个把月。

一个星期万万办不到。周全这时已周身麻木,呆呆地看着杨运龙把手插在兜里哈着腰往前走去。

一筹莫展过了几天,天刚蒙蒙亮,周全就在床上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噪音,沉重,粗野,像怪兽闯进静谧花园。

爬起来撩开窗帘一看,一辆挖土机正在东边的山脚下挖土。已经开始施工了吗?可是,那座山上还有父母的坟呢,得赶紧迁坟哪。脸也顾不上洗,套上衣服就往外冲。

开挖土机的人一问三不知,说到迁坟,他听懂了,摆摆手说:简单得很,你去找个筐子来,跟在我后面,挖出骨头,你往筐子里捡就行。

不行不行,迁坟又不是挖土豆,总得有个迁坟的样子,起码也要搞个简单的仪式吧。周全挥舞着两手,瞪着眼睛,冲司机直嚷,司机淡淡地看她一眼,说:那你还不抓紧时间?

你就不能先去别处施工?

有人花钱雇了我,当然是人家叫我挖哪里我就挖哪里。

她马上想到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的,就是冲着她来的,李迎奥身上的算盘没打下去,又换了一套方案。罢罢罢,投降吧,她承认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在他们面前,她像鸡蛋一样不堪一击。啥也不说了,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她现在还有地方可去吗?真失败啊,一步退,步步退,退无可退。

不管怎么说,先把父母的坟处理好了再说,当年费了好大劲才逃掉火化,不能眼睁睁又被挖土机碎成粉末。

没办法,只得去求姨爹姨妈,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姨父动作倒蛮利索的。

关键时间还是得靠自己人。姨爹一听,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还说:就迁到我家山上来吧,现在去找别人,一来找不到人,二来人家正好趁机要价。周全感激得一迭声地谢恩。

姨爹接着说:起码我不会向你要高价,你就按两千块钱一个坟头给我好了。

周全喉咙里噎了一下,但还是说:好的,没问题。

正好也去看看我那个水井,我猜你大概没去看过,该往里面倒点水了,别让它干了。

你去迁坟,我帮你把井灌满。

姨妈用一根棍子牵着姨爹,不紧不满地穿田埂,过小河,还没到山边,就听见了挖土机恨恨的嗒嗒声。这回倒蛮快,我还以为又会一拖再拖,拖得无影无踪呢。周全往姨爹脸上扫了一眼,她不确定那那表情到底是惊讶还是兴奋。也许兴奋居多吧,毕竟他的井和树苗就要得到赔偿了,说不定还有鱼苗。周全突然一阵难受,她想她还不如瞎了眼的姨爹呢。

姨爹拿起尖镐,奋力挖坟。周全买来一些冥洋,和姨妈一起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烧。

坟还没挖开,只听得咣地一声响,挖土机随即熄了火。司机下来一看,开始骂娘:一家伙毁了老子两根斗齿啊,开车十几年,从没出过这种事。接着就打电话,哇啦哇啦地跟谁抱怨着。

周全倒很高兴,全都坏了才好呢,永远修不好才好呢。

司机打完电话,索性下山,躺在草地上,翘起二郎腿晒太阳去了。

姨爹对姨妈说:你信不信?我们的麻烦又来了。

姨妈接过姨爹手里的锄头:习惯了,虱多不痒。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大路上风尘仆仆来了一群人,往这边直扑过来。

谁在阻扰施工?这是什么工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有几个胆子?

周全主动上前迎接,想要解释,但那些人的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或者说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的目光只在姨爹姨妈身上。

周全跟在他们身后往回跑,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把姨爹搡到地上了,姨妈扑上去,护住姨爹,颤巍巍的低吼:挖土机坏了也怪我们,我们何曾动过挖土机一个指头,我们躲它还来不及呢。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你们身上有鬼气呀,谁碰上你们谁倒霉,还不赶快给我滚开!

哪来的鬼气呀?家里死了人就一定有鬼气?你们家没死过人?你们这些人家里都没死过人?

人家都是老死的,病死的,你们家呢?

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下来。

起来吧老头子,你还能走吗?我们走!看他下回断了齿找谁算帐。姨妈拉起姨爹,头也不回地说:全儿,你只能自己干了。

周全知道拦不住,也没打算去拦。坟已刨开,但挖得不深,骨殖不至于暴露出来,不行就自己干吧,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不信挖不出来。她问司机,这山上的工程什么时候能完?

总得个把月吧。我会尽量先挖别处,给你留点时间。

也就是说,一个月之后,他就要把挖土机开到她的院子里去,他要把这一片荡为平地,再耕成菜园,而就算磕头作揖,她也没法在一个月内把户口迁回来。

周全腿一软,坐到地上。什么都来不及了,想都别想,眼下她能做的最多就是付给姨爹四千块钱,然后把父母的骨殖捡出来,迁到姨爹姨妈家的山上去。

继续找佩琪,问她如果没有户口的话,房子怎样处理损失最小。

很简单,卖给有户口的人。

哪个莲花人这么傻,眼睁睁买下一栋马上就要拆的房子。

你脑子没以前灵了嘛,低价买高价卖的事谁不抢着接?人家买了,合理合法地享受拆迁补偿,傻子都会跳起来抢啊。

坟还没迁好,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出版社打来的。

居然是一个返岗机会,出版社要办一个大型书屋,兼具咖啡馆、讲座及沙龙功能,本人愿意的前提下,内退的职工几乎全都返岗了。周全眼里一热,差点哽咽起来,还是单位好呀,就像在千里之外看到了她的窘境,及时向她伸出温暖的大手,救她于水火。

临走前,她把房门钥匙交给佩琪,全权委托她去处理,说不定那些人介意佩琪的地位和价值,不会像逼她一样逼佩琪呢。

当然不能跟佩琪说真话,只说出版社临时有事,她非回去不可。

回来才发现,事情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返岗,她仍然是内退状态,冻结的一切仍然冻结着,书屋是另一套运行体系,之所以起用她这种内退职工,可能仅仅因为她们的价格更低,还不用签劳动合同,也不用交各种保险。

人家当然不知道她已经把房子卖了,需要另外租房,还觉得她内退工资之外,每月再拿两三千临时聘用工资,是额外增加了一份收入。

也罢,就用这点工资去外环之外租间小房,内退工资用作日常开支,先勉强安顿下来吧。明年后年怎么办,未来怎么办,她不敢想。这状态有点像她当年从骁城跑出来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没结婚,也没有大左,一切都像刚刚挑开夜幕的清晨,无论怎样,只会越来越光明,而现在……对了,先把大左稳住再说,他现在是她的主旋律,主旋律可不能错拍子。

她告诉大左,她被出版社返聘了,莲花那边只好先放下。

大左说:也好,我早就觉得你去莲花做那些事有点矫情,包括回莲花这件事本身也很矫情。

周全马上不高兴了:那你为什么还夸我好高尚?

故意违反常情,表示高超或与众不同,不正是矫情的定义吗?

周全心里一阵堵,眼泪差点冒了出来:你、懂、个、屁!

过了一段时间,佩琪打电话给她,房子总算卖了,价格令人沮丧,只卖了不到六万,亏了近两万,就这,还是佩琪动用各方面的资源,耍尽手段才卖出去的。

周全强打精神说:反正当初也不是指着它赚钱才做的,我只是没想到,我对祖屋有感情,祖屋对我无所谓。

这方面我比你看得开,我也有祖屋,但我一次也没回去过,祖屋就是一件扔掉的烂棉袄,早就冷了,捡回来也穿不得了。

那你当初还劝我回来重修祖屋?

我哪有?是你自己有兴趣,我只是帮你完成了这次消费而已。

消费?天哪!

周全紧闭双眼,像把一切都苦苦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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