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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现场2


外婆,你饿吗?我来给你做点吃的。蔓蔓想找点事做,赶走那种感觉。

不要听他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外婆,你肯定又把我当成别人了,你总是这样。

外婆嘿嘿笑:你不就是刚才出去那个人的老婆吗?

蔓蔓走进厨房,一边淘米一边想,外婆变成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又想到妈妈,从把她丢在舅舅家开始,对她来说,妈妈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此说来,身边仅有的三个亲人,有两个其实是活死人,真正关心她的亲人,其实只有舅舅一个了。

饭还没做好,舅舅就回来了。

我跟他谈了,他说你威胁他要报警,他好打牌,被拘留过两次,对报警特别敏感。他到现在都还在生气,但他也说了,你要是真把孩子做了,你们俩也就彻底完了。

蔓蔓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幸亏没有莽里莽撞径直跑到医院去。

舅舅还在数落她:太不懂事了,两个人过日子,哪有不吵不打的,有事关在屋里消化呀,外人知道了又不会去给你打抱不平。

吃饭的时候,蔓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还没告诉我妈呢,怀孕的事。

有必要告诉她吗?厨师学校的学费都不肯替你出!自从有了弟弟,她眼里就再也没有你了,我不是挑拨你们母女关系,做人要有点骨气。

只怪我自己太没用,要是我像弟弟那么聪明就好了。

你倒会替她开脱。我刚刚听说一件事,你弟弟读的那个小学,是民办学校,每学期学费要八万多,还不包括书本和用餐,听说每年还要出国交流一次,费用也是自己掏。

这么好的学校,他成绩肯定很好。

一个妈生的,你就一点都不嫉妒?

是我自己掉队了,妈妈说过,掉一步,步步掉。我还会一直掉下去吗?我会掉进万丈深渊吗?

舅舅敲敲碗说:吃饭吃饭。

舅舅,你也是掉了队的吧?

我?我从哪里掉?

你不掉队的话,应该跟妈妈一样在城里工作。

福林不好吗?那些从福林出去的人,现在还想方设法要回来呢,掉队的人都会发大奖,跑出去的人都没份。要我说呀,一些人靠运,一些人靠命,你妈妈生了你,你却要跟着舅舅,这就是我们俩的命。

难得从舅舅这里得到温柔对待的蔓蔓,回去的路上飘成了一朵云,这朵云一会儿滑过树梢,一会儿漫过屋顶,更多的时候,她飘在空中,看着正在失去本来面貌的福林,就像一只大饼,被看不见的大嘴一口一口地啃,啃过之后吐出来的是崭新的带着深深齿痕的街道。这样的齿痕,已经啃到舅舅家边上来了,下一口,那尖利的门牙必然将舅舅家的房子一劈为二。

安庆这天回来得有点早,不到半夜,居然就回来了,看见蔓蔓,似乎吃了一惊:你在家呀?我还以为你正在医院里做引产呢。

蔓蔓愉快地哼了一声。

安庆没说话,挨着蔓蔓卟地一屁股坐下来,一条腿长长地伸出去。

可以琢磨琢磨孩子的名字了,名字可马虎不得。

作为回应,安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另一条腿也长长地伸了出去。

可以取个中性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的。

没牌打,真无聊!安庆猛地收回两腿,站起来走向窗户。

蔓蔓有点失望,他好像还是不愿意谈孩子的事情。好吧,那就不提,她想起舅舅的提醒,告诉他外面正在抓赌博的,叫他当心点。

妈的,公民自娱自乐,关他们屁事。你都看到了,今后不要再找我要钱了,没得牌打,手上哪来零花钱。安庆抱着胳膊面向窗户站着:断我的财路,跟杀了我是一样的。

他开始叹气,踱步,坐立不安。她先是看着他的背影,偏瘦身板,后肩微微耸起,他踱回来时,她看见了他两只交握的手,青筋毕现,几根被烟熏黄的手指像在棕橘色的染料里沾过一样。蔓蔓以前仔细看过,那颜色永远也洗不掉了,一根手指不小心划了一道伤口,伤口里面的肉都是淡淡的橘色。她该怎么劝说他他才肯听呢?以他此时的姿态,等于在自己周身刷了一层混杂着烟气和怒火的外壳,抵挡着她,她根本没法走近。

常年打牌,对身体也不好……

你懂个屁!给我倒杯水。

蔓蔓把水递到他面前,他接过就喝,一眼都不看她。她真想变成一只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随着水流钻进他心里去看看,他一个人望着某处发呆时都在想些什么。

从来不跟我说说知心话。她忍不住抗议了。

我没有那玩意儿。他把水杯一放:你不是说牌打多了对身体不好吗?我出去捏一捏。

这么晚了还出去?按摩店早就关门了。不如我来给你按摩,你把去按摩店的钱给我。

那有什么意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蔓蔓照例来到川菜馆,老板格外看了她两眼,她觉得奇怪,偷偷跑去照镜子,脸上没什么呀。一切准备就绪时,老板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给你出个主意,你不要去看他,有人来问你,最好一问三不知。

你在说什么啊?我要去看谁啊?

你不知道?安庆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被抓了,人家埋伏了四五天,终于逮到他了。

在牌桌上抓的?哪个麻将馆?

老板望着她摇头:安庆是福林黑道之一,你不会不知道吧?昨天砍了一个摩的,据说是动了家规,一条腿只剩一块皮连着了。

蔓蔓想笑,看看老板的样子,又笑不出来,安庆怎么可能是黑道呢?人瘦精精的,说话走路一点都不威风,平时也不出去玩,更没见他打过架,成天就知道打牌打牌。

老板又摇头:反正你这几天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人家不像我这么清楚你。

好,就算他是黑社会,你告诉我,安庆为什么要砍人家?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他是收保护费的,街上那些开店的,摆摊的,开摩的的,都要乖乖地交保护费,不然就别想安生。那保护费也不是交给安庆的,安庆只负责收,收齐了还要交给别人的。

听到这里蔓蔓终于笑了:不可能,他白天在屠宰场上班,晚上在麻将馆上班,除了这两个地方,他连门都不出的,哪有时间去……

屠宰场?谁告诉你他在屠宰场上班的?

他自己说的呀。

哼哼。老板几声怪笑。

蔓蔓心里开始发毛,扯下围裙就往外走,她要去屠宰场问个清楚。不可能,安庆不可能骗她,他还跟她讲过现在的屠宰场是怎么杀猪的,他说他现在用的是先电击再肢解的人道杀猪法。

屠宰场远远不如她想象的大,就是个臭气熏天的手工作坊,空中飞舞着嗡嗡叫的苍蝇,地上到处是淙淙流动的臭水,团团猪毛像野草一样在地上生了根。她先问那个壮实的大个子门房,大个子一听就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她问谁是领导,大个子说:我们没有领导,只有老板。大个子抬手一指,蔓蔓看到一个穿皱巴巴黑色体恤的男人站在院子里高声打电话,对方不知怎么惹了他,惹得他爹娘老子一通乱骂。等他骂完了,蔓蔓走到他面前,报出安庆的名字,那人一惊:安庆怎么会在我这里?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阵,又问:你是安庆什么人?蔓蔓开始觉得川菜馆老板是真的为她着想了,赶紧支支吾吾逃了出来。

如果他不在屠宰场,那么,每天那七八个小时他在哪里呢?

当天晚上,舅舅慌慌张张把蔓蔓转移了,也不管蔓蔓愿意不愿意。

上了火车,舅舅往窗外张望了一阵,才对一脸紧张的蔓蔓说:这时不走,明天想走都走不了了。你的运气真不怎么样,跟了他才几天,就碰上这样的事。

舅舅叫蔓蔓远走高飞,直到安庆的事有结果了再回来。作为家属,少不了会把你叫去问话,三句话不对,就把你牵连进去了,就算你是孕妇人家不敢动你,等你生完了那些人还是会来找你,把你抓进去的。蔓蔓渐渐觉得舅舅的话很有道理,问舅舅:安庆会坐牢吗?舅舅笑了一下:那是肯定的。蔓蔓的声音打着抖:他不会被判死刑吧?不会吧?舅舅平静地说:那要看他运气怎么样,赶在风头上的话,真的难说。

因为是夜火车,车上很安静,舅舅睡着了,蔓蔓却直直地挺着身子,睁大眼睛,像在屏住呼吸憋大便一样。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蔓蔓叫醒了舅舅。

舅舅,我不想生这个孩子了,既然他要坐牢,我何必给他生?生下来没爹,孩子太可怜。我们赶紧回去,到医院做掉算了。

舅舅瞪她一眼,凑到她耳边吼:什么叫给他生?你生的孩子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还去医院做掉!好啊,你去做,你现在就去做,你前脚刚做完,后脚人家就把你抓进去!好多死刑犯还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呢,孕妇是受法律保护的,只有把它留在肚子里,才能保你无事!我是替你着想哦,抓不抓进去关我屁事。

我不希望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坐牢的父亲也是父亲,何况现在你没得选。

又想起川菜馆那边还没告别,舅舅低喝道:你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行踪?你是不是生怕那些警察找不到你?

蔓蔓被舅舅安排到外婆的娘家,接待他们的是舅舅的表哥表嫂。蔓蔓叫他们伯伯伯母。伯母对着蔓蔓叹气:可怜的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蔓蔓说:我只是看着像孩子。

没结婚却要生孩子,在我们这里想都不敢想。伯母一会儿盯着她的肚子一会儿盯着她的脸。

我结婚了,只是现在还达不到登记年龄,等我年龄一到,我们就会去登记的。

要小心,越是身边的人越要小心。

伯母大概七十岁左右,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信嘴乱说,蔓蔓顺着她的话开玩笑:小心谁呢?我舅舅?我老公?还是我外婆?

你舅舅从小就是个人精!伯母的头一直摇个不停,那是一种老年病。

待产的日子里,蔓蔓也没闲着,帮着亲戚家干活,地里的,家里的,他们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他们停下来了,她还要琢磨饭食,他们听说她在餐馆干活,一定要她做几道餐馆的菜给他们尝尝,她不会,他们就让她背菜名,然后凭想象帮她搭配材料,她拿着两尺长的大锅铲,在深得像澡盆一样的大锅里奋力铲动,做出来的菜跟菜名完全不相干,但他们不介意,连声说:蛮好蛮好,换个口味,蛮好。有时她累得扶着墙喘气,伯母就过来安慰她:动动好,不动的话,恐怕会难产。

蔓蔓马上警觉起来,她一定不能难产,这里离医院很远,如果她难产死了,孩子谁管?爹已经坐牢了,不能又没了妈。舅舅走时说得好好的,一回去就给她写信,告诉她安庆判了没有,判了几年,结果一回去就没有音信。又不能给舅舅写信,更不能打电话,舅舅说千万不能暴露行踪,可是不写信不打电话,她就没法知道安庆的消息。他该是多么希望她去探视他啊,肯定的。

靠着对这些问题的猜测和想象,蔓蔓一天天熬过了漫长的孕期。秋天快结束的时候,蔓蔓生了个男孩,是顺产,伯母自己帮她接的生,孩子皮肤暗暗的,脸上满是皱纹,像极了牌桌边的安庆。她给他取名小庆,算是小名,大名等安庆来取。

欢天喜地地养了一个月,有一天,伯母说:再过个把月,小庆就可以送走了。

蔓蔓没听懂,伯母说:你舅舅没跟你讲清楚吗?他都安排好了,孩子我们先给他送回去,你过几天再回家。孩子要先回去上户口,你男人的事还没落定,所以你暂时还不能回去。

蔓蔓不信,信也不肯,差点跟伯伯伯母对骂起来,从此寸步不离小庆。舅舅就像看得到这边似的,立即写了封信来,告诉她,安庆的案子依然没有判下来,所以她还不能露面,但孩子必须先一步给他送回来,晚了就办不上户口了,所以只能辛苦伯伯伯母跑一趟,先把孩子送过来,这边安庆一有结果就通知她,她接到通知后就可以回来了。

户口是大事,她既不能小庆当一辈子黑户,也不能让小庆一生下来就没爹没妈,两样事情都是她最忌讳最不愿见到的,只能听舅舅的话,把小庆交给伯伯伯母,出发前一次又一次让他们练习如何在火车上冲奶粉。

三个月后,盼星星盼月亮度日如年的蔓蔓终于接到舅舅的消息,说孩子的户口弄妥了,她可以回来了,至于安庆,舅舅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蔓蔓猜安庆一定判得很重,否则舅舅不会是这种语气。

不管怎样,先回去了再说。

孩子已经跟她认生了,她一抱他就哭,惹得她也跟着哭。哭了一会,眼泪一擦,就问舅舅,安庆如今关在哪里,她得带上孩子看他去。

舅舅哼了一声: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在麻将馆里。

他出来啦?蔓蔓高光得一跳三尺高:无罪释放啦?那他看过他儿子了吧?他说什么了?他给他取了名字了吗?

舅舅转过脸去:你自己去问他吧。

蔓蔓一口气冲进麻将馆,安庆正全神贯注地打他的麻将呢,打量了好一会,蔓蔓觉得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她想象中吃官司的狼狈相。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猛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猛地抬头,一抹不安在他眼里晃过,接着就笑了。他终于对她笑了,这说明他也想她了。

先出去等我。

蔓蔓兴冲冲出来,听到里面传来推倒麻将的声音,与此同时,安庆悄没声地来到了她身后。

我看到孩子了。

可爱吧?特别像你对不对?小庆这个小名你喜欢吗?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个大概,你最好不要深究,过去了就过去了,有智慧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跟你舅舅是有合同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保重。我很忙,我要进去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回去问你舅舅。

蔓蔓一把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

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回去问你舅舅。

是我们俩的事,干嘛要问他?

我只有一个回答:去问你舅舅。他收住笑,瞪着她,目光冷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吗?孩子你也不要了?我为你担惊受怕,觉都睡不着,生怕你给判了死刑,打定主意你坐多少年牢我们都等你,好不容易见到你,一见面你就跟我说这个?

总有这一天,总有这个时刻,何必拖延,干脆点对谁都好。

不要,你不能在这种时候……

你都当妈了,还这么不懂事,现在最要紧是拽住我不松手吗?我要是你,就赶紧去找份工作,不工作,怎么养活孩子?怎么养活自己?

蔓蔓拽着他不让他走,他不推她也不搡她,只垂下眼皮冷冷地看着她的手,一直看到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不要再来找我,你应该还记得,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最恨啰里啰索死缠烂磨。

他进去了,她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抓错了刚刚从那里面放出来的样子,跟她最后一次见他相比,他的脸色似乎还有好转的迹象。

一路高高低低回到家,见到舅舅,扑过去问:那个合同是怎么回事?你跟他到底订了个什么样的合同?

舅舅一口否认:哪有什么合同,他这是耍赖,他就是不想要你了。黑社会的人就是反复无常,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蔓蔓急得嗓子都哑了:他叫我来问你,说你什么都清楚,你跟他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笑话!我能做什么?这年头,感情就是个屁,说没就没,不光你们,谁都一样,不能因为感情生变,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行了,既然他是这样一个人,你也没必要纠缠不休,你还这么年轻,好好休养,不出一年,就能恢复成原来那个小姑娘。

他不要我了总有个理由啊,他什么都没说,只说跟你有合同,叫我问你,说你什么都清楚。

是的,是有个口头合同,我当时提出来,如果他对你不好,我会以父亲的身份去干涉你们的私生活。

他还说什么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是他说的,你再去问他呀。

她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又没跟你们住在一起,我还想问问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人家两口子在你们这个阶段正是最带劲的,你们呢?安庆自始至终只来这里看过一次他的儿子,他不光对你不感兴趣,对他儿子也不敢兴趣,为什么?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几乎不做饭,他在外面吃盒饭,你在外面吃酸辣粉,这能像个家?这样的家庭主妇怎么留得住男人?只能寒了男人的心。

蔓蔓知道跟舅舅是吵不出啥名堂了,他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合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反正是蔓蔓没把这个家笼住。不过舅舅有个建议她倒是听进去了,安庆这么绝情,一定是嫌弃她了,没钱打扮自己,又刚刚经过了怀孕生子,形象上是打了许多折扣,不如暂时离开这里,去城里找个工作,好生休养一段,再好好装扮一下,现在不是流行微整型吗?攒点钱,去做一个,回来让安庆大吃一惊,说不定就回头了。至于孩子,幸亏还有外婆,最近一段时间,孩子几乎全是外婆在带,外婆虽然老年痴呆了,一些生活本能还在,一个小肉球到了她手上,三下两下就把好了尿,再擦擦干净裹好尿布,没准有了孩子,外婆的病倒能得到些控制呢。就算外婆不行了,还有我呢,舅舅说:总不至于把你儿子饿死。

你确定?等我变漂亮点了,安庆会回心转意?

谁喜欢丑女人!

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蔓蔓心里一股气慢慢憋了上来,你不要孩子,可以,我来养孩子,你嫌我丑,可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刮目相看。

没多久,蔓蔓在一家理发店找了个洗头的工作。

蔓蔓的理发店离妈妈家只隔两条主街,可惜妈妈搬到弟弟的学校附近去了。她记得妈妈说过,周末才会回来,但她周末去敲门,屋里一样没人应。也许只能指望偶遇了,她渐渐养成了个习惯,有事没事都爱往玻璃外面望一眼,看到那些烫着头发拎着购物袋的中年妇女,总要格外多看一眼。她想象哪天妈妈进得店来,她冷不丁出现在妈妈身后,轻轻喊一声:妈妈,你好啊。她想看看那时候妈妈是什么表情。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她已经有一年零九个月没见着妈妈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母亲,妈妈竟然不知道。她该怎样跟妈妈讲述那一切啊。

周末是她最忙的时候,比较而言,周一周二反倒比较清闲。

她跟老板商定,每两周休一次,时间定在周一上午,半天。

为了多点时间跟孩子在一起,她总是在周日夜晚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家,那时候理发店关门了,路上行人稀少,地铁站到家那段路,公共汽车也停了,只剩下摩的。

有一回,她碰上了上次送他找安庆的那个摩的,摩的也认出了她,她告诉他目的地,他随口说了句:今天不直接去麻将馆了?

不去了。她语气消沉。

安庆这个人,最爱的其实是麻将。

你说对了。听说上次他砍断了一个摩的的腿?是谁?你认识吗?

砍人?不知道啊。都有手有脚,没那么容易被砍吧。

咦?他都为这事关了大半年呢,你怎么会不知道?

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你们摩的真的没人受伤?

起码这大半年来,没听说有人受伤。也有打架的,但那都是小打小闹。

没砍人?没被抓?蔓蔓整个人忽然腾空了,她在晃晃悠悠中回忆这消息来自哪里,对了,最先告诉他的是川菜馆老板,然后才是舅舅,她去屠宰场核实过,那边的人似乎也不知道安庆被抓的事,也就是说,至少目前看来,这消息只有舅舅和川菜馆老板知道。只有这两个人知道这事,这意味着什么呢?她想不清楚。

她拍了拍摩的的后背,要他改道,直奔麻将馆。她要去问问安庆。

麻将馆也关门了,又让摩的掉头送他去安庆的家,安庆家里还有灯光,她一下车,摩的就走了,也没收她钱。

安庆出来开门,扶着门框把她堵在门外。

不是说了吗?已经结束了。

我有事问你,你并没有被抓进去,对吗?

你听谁说的?

你不管,你就告诉我,你到底砍人没有?到底被派出所拘留了没有?

安庆望着她,好一会才说:哪个王八蛋告诉你的?

你没有是吧?你哄我的是吧?目的就是为了甩掉我。

安庆的眼睛飞快地移动了两下:去问你舅舅,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已经不相干了。

怎么可能不相干?就算你不喜欢我了,孩子还是你的,你还是孩子的爸爸。

我一点都不喜欢孩子。安庆的脸跟眼皮一起耷拉下来。

那你干嘛要我生他?蔓蔓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得不像话,像勺子刮在铁锅上。

不要总是跑来问我了,早就跟你说过,去问你舅舅,他什么都清楚,你的每个问题他都有正确答案。

不要又往我舅舅身上推,我们俩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砍人没有,被抓过没有?

真不是我们俩的事……

谁被抓了?一个女人突然从安庆身后钻出来,孩子样趴在安庆背上,细白的胳膊搂住安庆的脖子。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胳膊,还有尖尖的小白脸,搭在安庆肩头的彩色指甲晃得人眼花缭乱。

像沸水锅里倒入一碗冷水,蔓蔓陡地安静下来,她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心里既害怕又难过,还咚咚乱跳,不等安庆回答,掉头就走。

没走多远,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抽泣起来。明明被安庆甩掉有些日子了,明明理发店的洗发水冲淡了好多被甩的羞耻和愤怒了,此刻,那个女人的出现又把她揪回到几个月前,她感到就在刚才,她又被甩掉了一次。

但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事情还没搞清楚。她从地上爬起来,眼泪鼻涕地往前走。

舅舅不在家,家里只有外婆和小庆。小庆在外婆身边睡着了,外婆似睡非睡,见了她,咕哝两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蔓蔓爬上床去,小庆身上有股变质的牛奶味,还有剩饭剩菜的溲味,伸手一摸,围嘴是湿的,下巴下面生着一层湿疹。蔓蔓抱着熟睡的孩子,一边轻声喊着小庆一边流泪。

清晨,小庆一泡热尿把坐了一夜的蔓蔓浇醒了,她抱着他去烧水,最要紧的是先给他洗个澡。

水刚烧热,舅舅回来了,见到蔓蔓,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就往自己房间里钻。

蔓蔓跟进去,大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人说,安庆没砍人也没被抓。

已经和衣躺到床上的舅舅轮起带血丝的眼睛瞟了她一眼:都过去了,还提他干嘛,好好过自己的。

如果他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要我躲开那么久?

舅舅翻向床里:我哪知道,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什么借口都找得到。

他要我问你!

我不知道,你们俩的事,你去问他,或者问你自己,就是不要来问我。出去出去,我一夜没睡,现在要补觉了。

蔓蔓站在门口喘粗气,孩子开始哇哇大哭。

我会查清楚的。

去查去查!

给孩子洗完澡,换好衣服,外婆也出来了,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不满地喊:你做的早饭呢?

蔓蔓把孩子往外婆怀里一塞:先替我抱着,我去给你买早点。

蔓蔓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川菜馆赶。老板就住在门店楼上。

川菜馆老板倒很热情:听说改行了?其实餐饮这一行也不赖,不愁活不出来人,当然美容美发的路子也不错。

我就问你一件事,当初安庆砍人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老板一愣: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

你就说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忘了。老板抹了把脸,丢开蔓蔓去忙店里的事情。

怎么会忘呢?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还是你亲眼看见的。

老板整理了一会前台的小柜子,突然抬起头来,诚恳地说:我真的忘了,下次我会记好的,反正安庆不可能只来这么一次。

你不告诉我是吧?

我不能撒谎对不对?真的想不起来了。要不,去问下你舅舅?

蔓蔓掉头就走,她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可以问出来。

出了门,奋力蹬起自行车,不一会就来到福林派出所,她有办法查出安庆有没有被抓过,两年前,舅舅突然从家里消失,一个多星期了还不见人影,当时是川菜馆老板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去派出所报失踪,接待她的人自言自语:前段时间抓了一批赌博的,他会不会在那批人里面呢?那人在一个簿子里找了几遍,没找到舅舅的名字。她便知道,抓起来的人,是有一个专门登记的簿子的。

同样打着报失踪的借口,蔓蔓主动问人家,好打牌的安庆会不会是被抓起来了。

谁告诉你打牌会被抓的?好久都没抓过打牌的了。

有多久没抓过?

还是去年初抓过一次的。

那,砍人呢?安庆也喜欢打架,打起来就拿刀砍人。

真有那事,肯定要通知家里人的。

好了,所有的疑点都在舅舅那里,似乎舅舅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蔓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舅舅居然没睡觉,正在给小庆喂米粉。

舅舅,你别骗我了,我连派出所都去问过了,安庆没有砍人,也没有被抓,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这个谎。

舅舅不吱声,一口一口喂孩子,直到刮完碗里最后一口米糊,才回过头来望着她说:如果不撒谎,我要怎么跟你说?说安庆嫌你素质低,好吃懒做,还爱去牌桌上偷他的钱,丢他的人?

似乎有道理,但蔓蔓仍然觉得迷雾重重。

舅舅提醒她:你在外面最好不要提到这个孩子,不要让人家知道你生过孩子,只要你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谁没走错过路,绕过那个坑,回到正路上来就好了。

孩子不是我的坑,我也不打算绕过去,我要一直守着这个坑,守他一辈子。

你以为这是对他好?恰恰相反,如果你够聪明,就应该跟你妈一样,自己先跳过去,回头再来搭救他。

你肯定没有告诉我妈吧?我妈至今都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对吧?

她那个大忙人也没来问我呀。对了,这事先别告诉你妈,她要是知道了,恐怕你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期望中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妈妈拎着漂亮的皮包,一身洋装,匆匆从理发店前经过。蔓蔓顾不得手上全是泡沫,用肩膀顶开门跑了出来。

蔓蔓去跟别的店员小声说了几句,那个店员过来站在蔓蔓刚才的位置,把蔓蔓腾给了她妈妈。

蔓蔓洗头已经很熟练了,一边说着那套程式化的服务用语,一边夹进几句自己想说的:这是我第一次给妈妈洗头哎!妈妈,我们的头发很像,都是很软很细的那种。妈妈你有几根白发了,待会我帮你拔掉吧。妈妈,我们这里还可以免费修眉哦,待会儿我也帮你修一个。

偶尔一抬头,蔓蔓的手抖了一下,妈妈在镜子里流泪,两条长长的、发光的湿印一直爬到下颌边缘。

当初我生下你,可没指望你当洗头妹。

蔓蔓停下来,傻站着,她正琢磨着要怎样告诉妈妈那件事,妈妈都哭起来了,她是说还是不说呢?

她一停,妈妈的眼泪流得更凶,得安慰安慰妈妈呀,说什么呢?她看到妈妈身上穿的衣服,信口说了起来:妈妈你这件衣服真漂亮,好衬你的皮肤,妈妈你的耳环也很漂亮,等我发工资了,我也想去买副耳环来戴。妈妈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那,我们去冲洗吧。

她带妈妈到另一个房间,服侍妈妈舒舒服服地躺下。妈妈全身都在她眼皮底下了,这种姿势让她有种取得了主动权的感觉,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现在不说的话,又不知要何时才能碰到妈妈了。她试好水温,看看周围,伏在妈妈耳边说:旁边有人,我说句话,妈妈听了克制点,不要太大声。

你说。

她看到妈妈绷紧了身体。

妈妈,你当外婆了,我儿子快一岁了,他叫小庆,舅舅和外婆帮我带着。

妈妈的身体弹了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蔓蔓赶紧用干毛巾把妈妈的头包起来。

妈妈抓着她,几大步冲到外面角落里,压低声吼:怎么回事?

本来是说等我到了年龄就去跟我领结婚证的,后来他突然不要我了,他不要我,我也不想死缠着他,我也有自尊心嘛。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但总算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她还以为要好大一篇才说得清楚呢。

妈妈开始撕扯身上的防水罩衣,带子都扯断了,蔓蔓去拽她的手:先把头上冲一下嘛,这样对头皮很不好。

重回洗头的位置,妈妈咚地倒在长椅上,淙淙水流中,妈妈的身体一抖一抖的,虽然她捂着嘴,旁边的人还是听见了,一眼一眼往这边看。

洗完,吹干,妈妈把蔓蔓揪到领班跟前,替她请了假,拖着她来到路边,扬手站了一会,打到一辆车,两人直扑福林。

蔓蔓想说什么,妈妈抬手制止了她:再说一个字,我就掐死你!

妈妈打通了舅舅的电话,并没说自己正在回福林的路上,也没说跟蔓蔓在一起,只确认了一件事,舅舅此刻正好在家。

一进门,妈妈端起手边一把椅子,直直地向电视机扔去,可惜她力气不够,椅子没有命中目标,中途掉了下来。舅舅看一眼她身后的蔓蔓,什么都不打算说了。

我把女儿托付给你,每月寄给你钱,足够养活你这个寄生虫,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我今天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我就不是人。

儿大不由娘,何况我只是个舅舅。你问她,她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跑到安庆家去的,我回来一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不要一味地责怪我,你这个母亲又为她做过什么?人家把猫狗寄养在宠物店里还定期过来看一眼,你呢?多久才偷偷回来看她一次?半年还是一年?你早就背叛她了,抛弃她了,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话又说回来,姑娘大了总是要嫁的,也没有错太远。

妈妈的脸几乎成了紫黑色,指着舅舅说:别的就不说了,你怎么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带她去处理掉啊。你还不惜淘神费力把她藏到那么远的地方生下来,为什么?就为了留下个罪证好毁掉她今后的生活?

我当然有我的想法,你不替她着想,我也不替她着想,她什么都没有,将来怎么过?

真是好笑,你把她害到这步田地的同时,难道还替她想了些什么?

你等着。舅舅转身去了里屋。

舅舅拿来一只文件袋,掏出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展示给妈妈。

这是收养证,这是户口簿,这是拆迁补偿合同,下个月就要到位了。早就叫你想办法把蔓蔓的户口搞定,你总是拖,一直拖,要是她有福林的户口,我也不会抓破脑壳想出这个笨办法来。

妈妈盯着那些东西,突然不说话了。

舅舅端来一杯水,递给妈妈,妈妈一抬手,水杯碰翻了,水洒了一地。

你这是何必呢?舅舅一脸悲伤地望着妈妈。

妈妈整张脸都被泪水打湿了,就像她不止长了两只眼睛,而是整个额头都长满了眼睛一样,泪水哗哗而下,彻底淹没了她。

眼泪流完了,妈妈的脸变干了,她擤了把鼻涕,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蔓蔓看到舅舅追上了妈妈,两人在路边指手划脚张牙舞爪地吵了起来。

两个大人吵上了,反倒没蔓蔓什么事了,蔓蔓来到外婆房间,外婆一边打盹一边用一只脚晃着老式摇篮,但摇篮里面是空的,再一看,小庆蜷缩在小沙发上的衣服堆里睡着了,不禁笑了起来:外婆,你干嘛要摇一只空摇篮啊?

外婆赶紧起身找孩子,却对蔓蔓怀里抱着的孩子视而不见。

她想看看舅舅到底给妈妈看了什么东西,一见之下,竟然让妈妈陡地没了脾气,但她找不到那只文件袋了,舅舅把它藏起来了。

妈妈又来了,这回不是来洗头,是来约她吃饭的。

妈妈把她带到一家韩式料理店,一人一锅铁板饭,拌得热气腾腾。妈妈说:我后来仔细想过了,你舅舅……也有点道理,我们女人,自己的物质生活要有保障,然后才谈其他。

蔓蔓不说话,人人都有大篇大篇的道理,就她没有,有也说不出来。

你就当做了一场梦。改天我带你去买几件衣服,一切从头开始。

蔓蔓还是无话可说。

拆迁得来的房子有三套,外婆一套,舅舅一套,舅舅收养的孩子一套。

舅舅收养的孩子?你指小庆?

妈妈抬手捂住嘴,好像在强忍恶心,好一会才说:如果舅舅不办收养手续,小庆就是黑户,就上不了户口。舅舅说了,小庆那套房子归你。

蔓蔓瞪着眼睛想了好一会,落下眼皮,盯着铁锅问:没有小庆,就没有我的房子,是吧?

那当然,你的户口又不在福林。

蔓蔓拾起又长又重的不锈钢饭勺,狠狠舀了一口,拼命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又舀起一口,塞了进去。

妈妈皱起了眉头:又没有谁跟你抢,你就不能吃慢点?

蔓蔓含着饭说:真是个好孩子,就像是专门为了报答我而出生的一样。

妈妈看了她一眼,夹起一根荠菜,心不在焉地咬起来。

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我什么都不能报答你。

妈妈嘴里的荠菜掉了出来: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喜欢弟弟,弟弟比我聪明。

妈妈眼里浮起泪光:你知道吗?一个母亲,就是一列火车的列车长,不能因为某个乘客不舒服,就停下来,耽误大家的行程,她只能一边安抚这个不舒服的乘客,一边保持速度带着大家往前跑。

蔓蔓听不进妈妈的感慨,继续说自己的:可惜那天你没看到小庆,他很可爱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我,大概像安庆吧,但仔细一看,也不像。他谁都不像,他像他自己。

妈妈望着她,忘了吃饭。

等他大一点,我想把他带到城里来上幼儿园。

妈妈放下饭勺。

放了学,我就把他接到理发店来。我要给他留最时髦的发型。

不可能,你好好上班,孩子留在福林,交给舅舅。我都说了,一切重新开始。

我不要让他像我,自己在福林,妈妈在城里,我想让他每天每天都跟我在一起。

那你就得创造条件,你现在还没有跟孩子在一起的条件。

既然我在福林有了房子,我想回福林找个工作。如果我把孩子养得好,人见人爱,不愁安庆不重新回到我身边来。

不要想着那个家伙了,不是什么好人,越早离开越好。

只要小庆长大了喊他几声爸爸,他就会回来的。你不知道,有段时间他对我真好,抓起一把钱就塞给我,数都不数。

妈妈拿起餐巾纸揩眼睛,揩了这边揩那边。

蔓蔓一锅饭已吃了大半,妈妈那锅还没怎么动,忍不住说:你吃不完吗?分我一点吧。

妈妈说:你就不能少吃点?现在腰围一尺八的人都在喊着减肥。

我生孩子的那家人,家里没什么吃的,每天到了下午三四点,我就饿得浑身发抖,直流冷汗,到现在都不能饿,一饿就心慌,就得马上吃东西。

妈妈在喉咙里咳了两声,把锅里的饭拨了一半给她。

你先好好上班,等我把弟弟服侍到高中毕业,就来找你,我们娘儿俩一起吃一起住,把过去欠你的统统还给你。

好啊,正好你有经验,再把小庆也服侍到高中毕业。

妈妈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下,看看左右,低声说:成天把孩子挂在嘴上会对他不利,如果你想要他平安长大,顺顺当当,就不要总是小庆小庆的。

蔓蔓一脸紧张地捂住嘴: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不要紧吧?

以前就算了,现在开始改。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放在心里!

吃完饭,妈妈带蔓蔓去买衣服,又买了胭脂和眉笔,让化妆师现场给她涂抹了一通,蔓蔓看看镜子,高兴得咧嘴直笑。

还是跟妈妈在一起好,人漂亮了,心情也变好了。

所以你不要总是往福林跑了,有时间就来找我,只要不是周末,不是晚上,不是周一到周五的上班时间,其他时间你都可以来找我。

蔓蔓认真想了想:那你就没时间见我了。

妈妈苦笑:总之,来之前先打个电话。

蔓蔓不得不降低回福林的频率,因为老板突然很不高兴:你每次都说只回去半天,结果呢,你走的时候无限提前,回来的时候又无限推迟,加起来差不多就是两天,这两天我还得照样给你发工资。这样下去不行,如果你家里实在离不开你,你就留在家里,否则你就必须像其他人一样,一个月请假不要超过一次。

蔓蔓愣了好久,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妈妈见过老板,她想请妈妈来跟老板说说。

结果妈妈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办法:老板不让你回你当然不能回,你可以给舅舅打电话让他把小庆抱来给你看看,注意,不要直接抱到店里来,你们可以约定一个地方。

妈妈真有办法。蔓蔓在电话里跟舅舅说了那个意思,舅舅满口答应。

到了约定好的那个下午,蔓蔓还是没有接到舅舅的见面电话,忍不住打了过去,舅舅说:哎呀不巧,家里水管子坏了,我在找人修水管,如果今天能修好,我明天就过来,如果修不好,我就过两天来,你不要着急,小庆好好的,能吃能睡。

舅舅几乎每次都要爽约,蔓蔓屈指一算,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小庆了。

这边老板又交给蔓蔓一个新任务,让她兼职煮饭,到了饭点,蔓蔓就放下洗头的事,去后面厨房里给六名店员做饭。

你等于是双薪了,足不出户,就能拿上双薪,上哪去找这么便宜的事。

蔓蔓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喜出望外:你运气真好,好好干,争取在那学会理发,我听说理发师跟厨师一样,是可以评级的,到了一定的级数,你就是人人都想挖的造型师。

蔓蔓就想,自己要是成了星级理发师,工资肯定会高一些,就可以把小庆带到城里来了,从此没事就盯着理发师的双手,妈妈说,那才叫学艺。

有一天,舅舅一脸焦急地站在玻璃橱窗外向蔓蔓招手。

外婆没来找你?

外婆?怎么可能?她又不知道我在这里。

完了!舅舅的视线茫然地转向大街:外婆走丢了。平时我都是把她反锁在家里,偏偏就疏忽了这一次,我已经找了一天多,派出所也报案了,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蔓蔓想想外婆慢吞吞行走的样子,安慰舅舅说:她不会走远的,她手上又没钱,不可能坐车,不坐车她就走不远。

应该不会走太远,她手里还抱着小庆呢,一老一小跑到哪里去了呢?

蔓蔓眨巴了两下眼睛,拔脚就往外跑。

舅舅好不容易揪住她,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不出来话,光是抖着嘴唇,两片角质高高地翘着,似乎刚才这几步耗光了她体内的水分,眼底都干燥发红了。

妈妈!蔓蔓只喊得出这两个字。

我来之前已经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在帮着找。

第二天下午,外婆有消息了,果然没走出福林,有人认出了她,将她送了回来,但小庆还是没找到,问她把小庆放到哪里去了,她一会儿说放在长椅上,一会儿说一个妇女帮她抱着。

蔓蔓的反应已不像最初那么强烈,只会张着嘴点头,或是机械地摇晃身体。

这年春节,蔓蔓回舅舅家过年,路上偶遇安庆。她喊了声安庆,安庆本打算走开的,想想又停了下来,望着她:理发学得怎么样?

蔓蔓明显比以前迟钝了,面无表情地问他:我们的孩子丢了,你知道吧?

安庆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说:怎么会不知道?福林就这么大。

是外婆把他弄丢的,她要不是我的外婆多好,我不能掐死自己的亲外婆。

不是她。

我舅舅亲口说的。

反正不是她。

那会是谁?

安庆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高层建筑,问蔓蔓:你的新房子在几楼?

十一楼,舅舅把它租出去了,外婆的房子卖了。

如果我是你,就把产权证从你舅舅那里拿回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蔓蔓心里存不住事,回去就跟舅舅提出要产权证,要住自己的房子。

舅舅在看电视,是戏曲频道,一个身披凤冠霞帔的人在那里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地唱,舅舅抽个空子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谁给你出的主意?那房子是小庆的,凭什么给你?

电视声音有点大,蔓蔓怕舅舅听不见,把声音提高了些:小庆是我儿子,我是他妈妈,我当然可以住他的房子。

你喊什么喊?舅舅横了她一眼,起身拿来户口本,在蔓蔓面前晃了一下:在这里,小庆是我的养子,这是国家法律承认了的,小庆是未成年人,作为他的监护人,我有权处理他的一切财产。

他怎么成了你的养子了?小庆明明是我的儿子。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们的关系不合法,上不了户口,只能由我出面,我出面就只能是养子,不可能是孙子。

那我呢?我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养父,你总不能是他妈妈吧?

舅舅出门去了,蔓蔓站在原地未动,眼睛盯着电视。

中间,外婆出来过一次,擦身而过时,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没反应。

直到半夜,舅舅推门进来,蔓蔓还站在那里,电视里重播着他白天看过的节目,不禁笑了一声:你也喜欢看这节目了?

坐下之后,舅舅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看,不禁一声惊呼:你头发怎么了?

蔓蔓头上像被洒了一层白粉似的,从额头和两鬢开始,均匀地向后缓缓推进,只有后脑勺和发梢暂时还黑着。

舅舅站起来,摸了摸她新白的头发,僵粗如钢丝。摸到脑后时,蔓蔓猛地抬起手,挡开了舅舅。

我明白了!

什么?舅舅屏住呼吸,盯着她问。

合同,还有小庆。

话音刚落,舅舅看到她余下的黑发瞬间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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