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风起青萍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永恒的诘问，可以孕育出无数可能的答案。或高尚如星辰，或卑微若尘埃，或平庸似流水，或无奈如飘萍。
如果让秦怀之来回答，他的答案注定归于最后一种。因为他连自己为何会活在这个世界都未能参透，更惶论每个熹微晨光中，是否会在另一个陌生世界惊醒。
于是，这个话题对于他来说就有些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他只能在无奈之中，执拗地追寻着那个或许永远无解的答案。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扶苏，他会说，为了大秦帝国的千秋万代，为了大秦子民的安居乐业，为了天下苍生。或许这是真的，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皇权。
这就像后世对某些阶层的讽刺，嘴里说的全是无上崇高的主义，心里想的却全都是生意。
“彼可取而代之!”
九年前，十二岁的项羽第一次看到始皇帝时说出这句祸言，为此拖累叔父项梁不得不举家逃到吴县，但从那以后，他便认定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取代始皇帝，这也是他认定自己生而为人的原因。
会稽郡，吴县市集。
寒衣节的晨雾尚未散尽，市集青石板上凝着昨夜的霜花，项羽大马金刀地坐在酒肆屋檐下，三枚秦半两在他指间翻飞如蝶。
晨光穿过檐角冰凌，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这张脸犹如刀劈斧凿，眉骨如断崖般陡峭，鼻梁似剑脊挺直，下颌线条刚硬得能割破雾气。
最慑人的是那双重瞳，黑得发蓝的眸子里像锁着两道雷电，常人与其对视一眼，便会即刻升起畏惧感。
酒肆老板与项羽熟识，每次项羽来吃酒，他都要多送一坛，几碟下酒菜。项羽也不客套，却会在临走时多扔下几个铜钱，他不愿欠人情，更不会贪这种小便宜。
“项兄弟，尝尝新酿的椒浆...”话音未落，酒肆老板捧着陶瓮的手突然一抖，他看见项羽腰间那柄乌木鞘长剑正在颤动，鞘上暗刻的蟠螭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楚式剑比秦剑长三寸，佩戴时尤为显眼。
秦统六国后，收天下之兵，官府对兵器实行集中管控，普通百姓无法持有刀剑等实战武器，即使有功名的贵族或官员，若私藏兵器也会受到严惩。
但项羽对这个禁令毫不理会。
倒不是他不怕死，实则是他伯父项梁在吴县有威望，打通了官府的上下关系，再加上项梁与大公子扶苏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吴县官员对项羽的行径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他也不敢这般狂妄。
“好啊，取来一坛我尝尝…”
话音未落，街上突然传来布帛撕裂声。
项羽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双鬟的少女正被一名锦衣年轻男子拽着头发拖行，少女奋力挣扎之下，身上的藕荷色襦裙在青石板上绽开血梅。
“那是何人？”
项羽扭头问酒肆老板。
自有人伊始，仗势欺人就是常态，国与国，人与人，皆是如此，所谓的公平、公正，只是弱者最后的呐喊。
自古仗义屠狗辈，项羽不是一个愿意多管闲事的人，只是觉得那名锦衣年轻男子眼生，也就随口问了一句。
酒肆老板探头望了一眼，赶紧缩回脖子，低声回道:“那人名叫殷武，是咱们会稽郡守的侄儿，从故鄣郡刚搬过来，人称“殷霸王”。”
说完锦衣男子，酒肆老板又说起那个正被拖行的少女。
“她叫虞鸢，听说她父亲曾是楚国的军将，楚都城破时，战死了，家人逃到吴县。”
说着，酒肆老板轻叹地摇了摇头，“世道就是如此，没了倚仗，任谁都能欺负，更何况还是“殷霸王”，虞鸢恐怕是难逃魔爪了。”
“区区鼠辈，也敢称霸王？”
项羽听到少女是楚将后人，陡然变了脸色，也露出极度不屑与厌恶的表情，又喝了一碗酒，起身朝街面走去。
“项兄弟，莫招惹他…”
酒肆老板想拦一下，没拦住。
“放开她。”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让市集骤然寂静。
“哦…？”
晨雾中，殷武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目。
他身着锦缎深衣，衣摆绣着暗红色的虺纹，那是故鄣郡守特有的家徽，腰间玉带镶着七颗南海明珠，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烦躁的碰撞声。
平日里，殷武跋扈惯了，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强出头，不禁一怔，上下打量了几眼项羽。
“你是何人？”
殷武说话时总爱歪着头，用鼻孔对着人，一张脸原本称得上俊秀，却被左眉骨处一道疤破坏了整体。那是他十三岁时强占民女，被那女子的兄长用陶片所伤。
此刻，他正用戴着玉扳指的右手用力揪着虞鸢的头发，小指上的金护甲在少女脸上刮出红痕。
问了一句后，他又转头问身边的随从:“哎，这腌臜之物是从你们哪个的裤裆里冒出来的？”
“哈哈哈…”
随从们发出谄媚的哄笑。
这时，一个独眼汉子凑过来耳语几句，殷武突然露出毒蛇般的笑容：“哦？原来是项燕的孙子！”他故意提高声调，“就是那个被王翦老将军打的抱头鼠窜，最终还是难逃一死的项燕吗？”
话音未落，剑光如白虹贯日，直劈向殷武的脖子。
殷武有几分本事，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拽过虞鸢挡在身前，剑锋在少女颈侧半寸处急转，削断了她的一缕青丝。
“就这点本事？”殷武并未把项羽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在被袭击后立即吩咐随从动手，而是舔着嘴唇大笑，“你这只丧家犬是打算为她出头吗？”说着，他猛然扯开虞鸢的衣领，“倒也应该，你们都是楚国旧人，虞氏还是你们项氏的属将，你应该替他出头…”
说着，他将手伸进虞鸢的衣领，狂笑道:“可你帮得了吗？你就是个废物，连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中，怎么帮？”
虞鸢因胸部被抓，脸上露出痛苦难忍的表情，满是双眼望向项羽，那种可怜以及祈盼被救赎的眼神让项羽不禁锁紧眉头。
“放手!”
项羽又吐出两个字，长剑也随之再次挥出。
“阿籍，别冲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街边米铺窜出来，用力按住项羽挥剑的手，“和你没关系，不要多管闲事，走走，陪我喝酒!”
来人叫恒楚，是吴县的县尉，与项梁交好，平时喜欢舞刀弄枪，跟项羽走得也挺近，平时多以兄弟相称。
“他才是个聪明人，”殷武瞥了一眼恒楚，抽手重新薅紧虞鸢的头发，冲着项羽轻蔑笑道:“你就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废物，管不了闲事…”
剑光再此打断了他的讥讽。
第二剑来得太快，快到他脸上的狞笑还没褪尽，右臂齐肩而断，因为手还抓在虞鸢的发上，断掉的整条手臂荡在少女的眼前，血溅一身。
不等殷武的惨嚎喊出，项羽的第三剑已穿透他的咽喉，并将他整个人钉在卖陶器的摊位上，彩绘陶俑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长剑贯穿咽喉的瞬间，殷武凸出的眼球里终于映出项羽的重瞳。那双眼睛冰冷得不像人类，倒像是...像是他去年在云梦泽猎杀的那头黑豹。
殷武至死都想不明白：这个楚国余孽怎么敢？怎么敢在会稽郡的地界上...怎么敢对他这个...
“杀人了！项氏子杀人了！”
市集瞬间炸锅。
“铛…”
随从惊慌失措地敲锣报信，只是刚敲了一下，便被人群中冲出的于英一脚踹翻，“阿籍，还不快走！”
于英跟项羽也是称兄道弟。
这时，虞鸢挣开头上的断臂，扑到项羽跟前重重叩首：“虞氏阿鸢，谢壮士救命之恩！”她抬头时，一块玉璜从领口滑出，“先父虞嗣纪，曾任楚...”
“我知道虞将军…”
项羽听叔父说起过虞嗣纪，那人曾是祖父麾下的猛将，当初寿春城破时，战至力竭而死。项羽用剑尖挑起少女下巴，笑道：“你阿爹是条汉子，你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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