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净土梵音
绥德城外的流民营,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无定河干涸的河床上,歪斜的窝棚挤挨着,破败的草席挡不住七月毒辣的日头。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馊、粪便的恶臭,更有一股令人心悸的、若有若无的甜腥腐烂气息——那是瘟疫的触角,在绝望的阴影中悄然蔓延。
凌泉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望着这片人间地狱。他脸色依旧苍白,眼底沉淀着厚重的青影,那是火龙焚天之后,无数个被惨叫与焦臭填满的夜晚留下的印记。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还能嗅到那深入骨髓的焦糊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玉算筹,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疴。
“哥,白芷姐在那边。”凌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指向营地西侧一片相对规整的区域。那里用新伐的杨木桩和粗麻布围出了一片营地,入口处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两个娟秀却有力的字——“女营”。
与外面的混乱污浊不同,女营内虽也拥挤,却透着一股奇异的秩序。几十名穿着粗布衣裳、包着头巾的妇人或少女,正忙碌着。有人在土灶前熬煮着大锅的汤药,浓烈刺鼻的大蒜气味混合着草药香,顽强地抵抗着周遭的恶臭;有人用煮沸过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躺在草席上的病患额头;还有人正将捣碎的大蒜泥混合着某种油脂,仔细地涂抹在病患红肿溃烂的伤口上。
白芷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穿行其间。她左臂烧伤的疤痕在烈日下清晰可见,动作却依旧沉稳利落。她蹲在一个发着高烧、浑身长满红疹的幼童身边,用竹筒制成的简易滴管,小心地将几滴淡黄色的液体滴入孩子干裂的唇间。那液体散发着极其浓烈的大蒜气味,正是她耗费心血提炼的“大蒜素”。
“白姑娘!白姑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踉跄着跑来,脸上满是惊恐,“东头…东头棚子里又倒了三个!浑身滚烫,呕得厉害!脖子肿得老高!”
白芷神色一凛,迅速起身:“带我去!”她顺手拿起药箱,快步跟随老妇离去。营地里弥漫的紧张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凌泉默默看着她的背影。那单薄却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着整个营地的希望,也刺痛着他心中那难以愈合的伤口。他曾用火焚尽生命,而她,在用另一种方式,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
“阿弥陀佛!”
一声洪亮的佛号如同暮鼓晨钟,骤然打破了女营的忙碌与压抑。只见营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队僧人。为首者身披大红袈裟,手持九环锡杖,面如满月,宝相庄严,正是绥德城大慈恩寺的住持,慧明大师。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年轻僧人,个个神情肃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与惊惧,目光扫过营内那些正在为男性伤患擦拭身体、处理伤口的妇人时,更是如同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纷纷垂目合十,口诵佛号。
“女施主,”慧明大师声音洪亮,带着悲悯,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此间秽气冲天,疫疠横行,更兼…男女混杂,肢体相触,实乃大不净,大不祥!有违天和,亵渎佛法!尔等在此,非但救不得人,反会招致更大灾殃!速速遣散此营,随老衲回寺,诵经祈福,洗涤罪业,方是正途!”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忙碌的女营陷入一片死寂。熬药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木勺,照顾伤患的少女僵住了手中的布巾,连那些呻吟的病患也似乎被这威严的佛号震慑,暂时止住了哀鸣。一种无形的恐惧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大师此言差矣!”白芷的声音清冽如冰泉,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她排开众人,走到营门前,直面慧明大师,目光平静却锐利,“营中病患,皆为大宋子民,性命垂危。我等在此,施药救治,清创裹伤,何来不净?何来亵渎?佛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大师见死不救,反斥我等救人为‘罪业’,敢问慈悲何在?佛法何存?”
“放肆!”慧明大师身后一个年轻僧人忍不住厉声呵斥,“女子本为不洁之身!岂可触碰男子躯体?尤其伤兵,血气污秽,戾气缠身!尔等女流,阴气深重,再沾染此等污秽,必引邪祟,祸及自身,更累及全城!此乃天理昭昭!尔等速速离去,莫要执迷不悟!”
“祸及全城?”白芷冷笑一声,指着营内那些在“大蒜素”治疗下,高烧渐退、红疹消退的病患,“若无此药,若无我等日夜照料,这些病患早已化为枯骨!疫病早已蔓延入城!大师口中的‘天理’,便是坐视生灵涂炭?口中的‘佛法’,便是见死不救?”
她猛地提高声音,字字铿锵:“我白芷行医,只问伤患生死,不问男女之别!此身此手,只救人性命,何惧污秽之名!若佛祖有灵,当见我心!”
“冥顽不灵!”慧明大师脸色阴沉,手中锡杖重重一顿,“尔等女流,不知廉耻,不敬佛法,已犯大忌!此营不散,绥德城永无宁日!老衲今日便以佛法驱之!”他身后僧众齐声诵念佛号,声浪滚滚,带着无形的压力,竟有强行驱赶之势!
营内妇人面露惊恐,纷纷后退。一些伤患也挣扎着想要起身,眼中充满绝望。
“谁敢!”一声怒喝炸响!凌云如同愤怒的小豹子,猛地冲到营门前,张开双臂护在白芷身前,眼睛瞪得溜圆,“谁敢动白芷姐!谁敢动女营!”
“云儿!”凌泉一把拉住冲动的弟弟,将他拽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和那股因无力感而升起的烦躁。他看向慧明大师,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大师,疫病当前,救人要紧。白姑娘医术精湛,所制大蒜素确有奇效,已救下数十人性命。至于男女之防…”他目光扫过营内那些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妇人,又看向远处伤兵营方向——那里依旧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而有限的军医根本顾不过来。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他因疲惫而混沌的脑海。
“大师忧心肢体相触,有违清规。”凌泉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便不触!”
他不再理会慧明大师惊疑的目光,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女营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几根废弃的旗杆和破损的帐篷支架。他蹲下身,捡起一根相对笔直坚韧的木杆,又扯过几根备用的粗麻绳,手指翻飞,开始飞快地打结、缠绕。
“哥?”凌云不明所以。
白芷看着凌泉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凌泉的动作快得惊人。他仿佛又回到了格物院中专注的状态,眼中只有手中的木杆和绳索。他利用杠杆原理,在木杆两端巧妙地系上绳索,形成两个可以调节长短的绳圈。又在木杆中部偏上的位置,用绳索和短木棍固定出一个简易的滑轮组。很快,一个结构古怪却异常实用的工具在他手中成型——那是一个可以让人在数尺之外,通过绳索操控,稳稳抬起和移动伤者的担架!
“此物,名曰‘悬丝担架’。”凌泉直起身,将担架展示给众人。他拉动手中的牵引绳,滑轮转动,担架前端稳稳抬起。“以此担架搬运伤患,妇人无需直接触碰伤者躯体,只需牵拉绳索,便可将其抬起、移动、安置。距离可控,何来‘肢体相触’?何来‘污秽’之说?”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慧明大师:“大师,佛法戒律,戒的是淫邪妄念,而非救死扶伤之善行!以此法救护伤患,既全了佛门清规,又救了垂死性命,岂非两全其美?若大师仍觉不妥…”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锋芒,“那便是佛祖眼中,人命竟不如那虚无缥缈的‘不洁’之名贵重了?”
慧明大师看着那精巧的悬丝担架,又看看凌泉那双燃烧着智慧与坚持的眼眸,一时竟语塞。他身后的僧众也面面相觑,诵经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好!好一个‘悬丝担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只见狄青不知何时已来到营外,玄甲上沾满尘土,显然刚从城防巡视归来。他大步走到凌泉身边,拿起那副担架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妙!省力,且避嫌!凌博士心思奇巧,解了老夫心头一大难题!”他猛地转身,虎目扫过慧明大师及其僧众,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战场统帅的凛冽杀气:
“传本帅令!自即日起,女营救护伤患,皆用此‘悬丝担架’!凡有敢以‘污秽’之名阻挠救护、煽动人心者——”他目光如电,直刺慧明大师,“无论僧俗,以扰乱军心、贻误救治论处!军法无情!”
“得令!”狄青身后的亲兵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慧明大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狄青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凌泉手中那副精巧担架面前,所有冠冕堂皇的佛理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长叹一声,合十低诵一声佛号,带着僧众黯然离去,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有些佝偻。
女营内外,死寂被打破。妇人们看着那神奇的担架,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白芷走到凌泉面前,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手中那副凝聚着智慧的担架,清冷的眼眸中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
“多谢。”她轻声道。
凌泉摇摇头,目光却越过她,投向营外那片依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流民营地。他拿起一副新做好的悬丝担架,对身边几个跃跃欲试的年轻妇人道:“来,我教你们用法。”
他亲自示范,如何用绳圈套住伤者腋下和膝弯,如何通过滑轮组和牵引绳,在数尺之外稳稳地将一个呻吟的伤者从污秽的草席上抬起,平稳地放到干净的担架上。动作流畅,距离得当,果然没有丝毫触碰。
妇人们学得很快。很快,几副悬丝担架被分发下去。女营的救护效率陡然提升!妇人们两人一组,隔着数尺距离,牵拉绳索,便能将沉重的伤者轻松抬起、运送,安置到干净的病区接受治疗。营地里,痛苦的呻吟声中,开始夹杂着伤者被妥善安置后发出的微弱感激声。
凌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胸中那股因火龙焚天而淤积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沉重负罪感,似乎被眼前这无声的、用智慧和距离完成的救赎,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被绳索磨出的红痕,又仿佛看到了那日掌心下挣扎的、被烈焰吞噬的生命。
“悬丝…”他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绳索。这细细的绳索,隔开了肢体,却连接了生命。它无法洗刷他手上的血污,却似乎在黑暗中,为他指出了一条微弱的、通往救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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