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寒冰粮道
绥德城的秋粮仓空了。仓底残留的霉斑如同溃烂的疮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狄青捏着一把湿黏板结、爬满绿毛的粟米,指节捏得发白。粮官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将军…连日暴雨…漕船渗水…卑职…卑职该死…”
“该死?”狄青的声音冷得像冰河下的石头,“前日伤兵营已现霍乱!若军粮断绝,不用西夏人打,绥德城自己就会烂掉!”他猛地将霉米砸在地上,米粒四溅,“城中余粮,还能撑几日?”
“…五日。”粮官面无人色。
“五日?”狄青眼中血丝密布,“五日!五日之内,粮不到,军心溃!拿什么守城?!”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扫过沉默的众将,最终钉在角落的凌泉身上,“凌博士!你有法子让粮道快过西夏的骑兵吗?!”
压力如同冰水浇头。凌泉能感受到周遭或怀疑或绝望的目光。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猛火油柜的灼热和焦臭味。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凝:“将军,粮可速运,但需…以冰为道。”
“冰?”狄青浓眉紧锁。
“硝石制冰。”凌泉语速飞快,“造冷藏车!双层木箱,夹层注硝石水溶液。硝石溶于水,吸热极烈,可使夹层内温度骤降,保粮不腐!以快马或健骡拖曳,沿无定河故道冰面疾行!河床平坦,冰面光滑,速度远超陆路!”
“硝石?”军需官失声道,“那得多少硝石?!绥德城硝石储备早已见底!都拿去造火药和猛火油了!”
“我有!”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苏月白一身素色骑装,风尘仆仆地步入议事厅,“苏记商队自太原府运来硝石三百担,原为制药,现可尽数拨付军需!”她目光扫过凌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狄青眼中精光一闪:“好!苏小姐大义!凌泉!冷藏车,多久能成?”
“三日!”凌泉斩钉截铁,“需城中所有木匠!”
“准!”狄青大手一挥,“所需人手物料,任你调用!五日内,粮必达!”
接下来的三日,绥德城仿佛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木匠坊内灯火彻夜不熄,锯木声、刨花声、锤击声不绝于耳。凌泉亲自设计督造:双层松木箱体,榫卯咬合,缝隙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和鱼胶密封。夹层预留注水孔和排水口。凌云则带人日夜熬煮硝石,提纯结晶,忙得脚不沾地。
第三日黄昏,十辆形制古怪的“冷藏车”整齐排列在无定河干涸的河床上。车体比寻常粮车宽大厚重,双层结构,顶部留有透气格栅。五十匹精选的河西健骡已套好挽具,焦躁地刨着蹄子。苏月白亲自押送的粮队也已抵达,金黄的粟米、雪白的麦粉被小心装入内层木箱。外层夹层内,硝石晶体被倒入,随即注入冰冷的井水。
“嗤——嘶嘶——”
硝石遇水溶解的瞬间,大量白雾从夹层缝隙和顶部格栅喷涌而出!寒气肉眼可见地弥漫开来!靠近车体的士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伸手触摸外层箱壁,冰凉刺骨!
“成了!”凌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硝石灰,兴奋地低吼。
“出发!”狄青一声令下!
骡队启程。沉重的冷藏车在光滑的河床冻土上起步虽缓,但一旦动起来,速度竟远超预期!车轮碾压着薄冰和碎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无定河故道如同一条灰白的巨蟒,蜿蜒伸向东南方的延州粮仓。
凌泉和凌云亲自押队。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凌泉裹紧皮袄,望着车后腾起的雪尘,心中并无半分轻松。他太清楚西夏“铁鹞子”的速度和西夏主将野利遇乞的狠辣。这条“寒冰粮道”,注定是一条染血之路。
果然!第二日午后,后方天际线便腾起了不祥的烟尘!
“报——!西夏轻骑!约三千!距此三十里!打着野利部的狼旗!”斥候的声音带着风沙的嘶哑和惊惶。
“野利遇乞!”凌云咬牙,“这老狗鼻子真灵!”
凌泉心脏骤然缩紧。三十里!对于精锐骑兵,不过半个时辰!而粮队距离最近的隘口尚有五十余里!
“弃车保粮?”一个护卫统领急声道,“轻装疾行!”
“不行!”凌泉断然否决,“粮车一弃,硝石失效,粮食必腐!且车重难行,也跑不过骑兵!”
他目光如电,扫过河床两侧的地形。前方是一段相对宽阔的河道,冰层冻得结实,但河床两侧有数条被夏季山洪冲刷出的深沟,沟内积雪深厚。
“云儿!”凌泉猛地看向弟弟,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还记得我们在汴河炸冰捕鱼的法子吗?”
凌云瞬间会意,眼中爆发出狼崽子般的凶光:“冰雷?!”
“对!冰雷!”凌泉语速快如爆豆,“火药!薄陶罐!埋于冰层下!引信连绊索!位置…”他指着前方河道两侧的深沟边缘,“就埋在那里!冰层最薄处!沟沿雪下!”
“得令!”凌云兴奋地低吼一声,带着一队精悍的护卫和几大桶火药、成筐的薄胎陶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预定地点。
时间如同被拉紧的弓弦。后方的烟尘越来越近,沉闷的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骡队拼命加速,鞭子抽得健骡臀背皮开肉绽。凌泉站在一辆冷藏车上,死死盯着后方天际那条翻滚逼近的黑线。
“快!再快!”护卫统领嘶声力竭。
凌云那边,动作更是快得惊人。他们用冰镐在选定的冰面凿出浅坑,将装满火药的薄陶罐小心放入,罐口插上浸透火油的棉线引信。引信另一端连接着坚韧的麻绳绊索,绊索浅埋在雪下,横跨河道。埋好一个,立刻用雪和碎冰覆盖伪装。动作麻利,配合默契,如同在冰面上跳着一场与死神竞速的舞蹈。
“好了!”凌云最后一个绊索埋好,滚回车队,脸上沾满冰屑和硝灰,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够他们喝一壶的!”
骡队刚刚冲过埋雷区,后方的西夏骑兵已如狂风般卷至!野利遇乞一马当先,黑色的大氅在风中狂舞,如同扑食的秃鹫。他看到了前方缓慢的粮车,眼中露出残忍的兴奋,长刀高举:“儿郎们!宋人的粮车!杀!一个不留!”
三千铁骑发出震天的咆哮,速度再增!马蹄践踏冰面,冰屑纷飞!他们如同黑色的洪流,毫无顾忌地冲向河道中央,冲向那看似唾手可得的猎物!
冲在最前的数百骑,毫无防备地踏入了那片看似平坦的雪地!
“轰!轰轰轰——!!”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如同地龙翻身!埋于冰下的薄陶罐被触发,猛烈爆炸!脆弱的冰层根本无法承受这来自下方的恐怖冲击!瞬间被炸得粉碎!巨大的冰块混合着灼热的火药破片和激射的碎石,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冲天而起!
“唏律律——!!”
战马凄厉到极致的悲鸣瞬间撕裂长空!冲在最前的骑兵连人带马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掀飞!战马被炸断的马腿、撕裂的腹部、骑士被抛飞的残肢断臂、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内脏,在刺目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中四散飞溅!冰面被炸开一个个巨大的窟窿,冰冷的河水混合着血水喷涌而出!
更可怕的是爆炸引发的连锁反应!剧烈的震动传导开来,河道两侧本就因深沟而冰层较薄的区域,瞬间发生大面积的冰层塌陷!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后续冲锋的骑兵根本收势不及,如同下饺子般连人带马栽进冰冷刺骨、布满锋利冰棱的深沟和冰窟窿里!
“噗通!噗通!咔嚓!”
落水声、冰层碎裂声、战马垂死的嘶鸣、骑士绝望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宽阔的河道瞬间变成了吞噬生命的死亡陷阱!鲜血如同泉涌,从破碎的冰窟窿里汩汩冒出,迅速在洁白的冰面上洇开,如同打翻的巨大朱砂砚台!浓稠、刺目、带着死亡温度的猩红,在惨白的冰河背景上肆意流淌、蔓延,形成一幅惊心动魄、妖异而残酷的泼血长卷!
“停!停!”野利遇乞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拼命勒住受惊的战马,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浑身都在发抖!仅仅几个呼吸间,前锋精锐数百骑,竟已折损大半!河道中央,破碎的浮冰上漂浮着人马的残骸,冰窟窿里挣扎的骑士很快被冻僵淹没,宽阔的冰面被染成了刺眼的红毯!
“撤!快撤!”野利遇乞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和暴怒。残余的骑兵惊恐地勒马后退,阵型大乱,自相践踏,又造成新的伤亡。
河对岸,骡队已趁机冲远。凌泉站在车辕上,回望着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冰河。刺目的猩红倒映在他瞳孔深处,如同燃烧的火焰。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胃袋一阵阵冰冷的抽搐。那刺目的红,让他瞬间想起了绥德城下焚天的烈焰,想起了那些扭曲的火人。
“哥…”凌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少年脸上兴奋的红潮褪去,看着那片血河,嘴唇微微发白。
凌泉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如同泼洒了无数桶朱砂的冰面,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看…像不像…汴梁苏记…染坊里…晾晒的…红绸?”
凌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残阳如血,映照在冰河之上。猩红的血水在冰隙间流淌、凝结,与破碎的浮冰交织,在夕阳下反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泽。真的…像极了最上等的、浸透了鲜血的朱砂染就的红绸,铺满了整条河道,艳丽得令人窒息。
野利遇乞站在对岸,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狂舞。他死死盯着河对岸那两个模糊的身影,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疯狂。他猛地拔出弯刀,狠狠劈向身边一块巨大的浮冰!
“凌泉!凌云!”他野兽般的咆哮穿透冰冷的河风,带着血淋淋的诅咒,“此仇不报!我野利遇乞誓不为人!他日破城!必屠尔满门!鸡犬不留!”
冰屑四溅。他不再看那片吞噬了他无数精锐的血色冰河,猛地调转马头,声音如同地狱寒风:“绕道!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那粮车给我碾碎!”
残余的西夏骑兵如同受伤的狼群,跟着主将,带着冲天的怨气,沿着河岸向上游寻找渡口。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如同索命的鬼魅。
凌泉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片刺目的红。他转身,望向东南方粮道尽头那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冷藏车在骡马的拖拽下,在冰河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辙印,延伸向未知的前路。寒风卷着血腥味掠过鼻尖,冰冷刺骨。
“走。”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粮,必须送到。”
骡队再次启程,在染血的冰河上,向着暮色沉沉的东南方,沉默而坚定地驶去。车轮碾过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仿佛在为身后那片无声的血色长卷,敲响沉重的哀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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