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铁鹞悲歌
绥德城的初冬,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新建的铁鹞营校场上,发出沙沙的碎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皮革、桐油和冻土的冷硬气息。凌泉站在点将台边缘,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氅,脸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异常苍白。他望着校场中央那三百名肃立的骑士,目光沉凝如铁,眼底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这些骑士,皆是从各军遴选出的魁梧悍卒,此刻身披特制的冷锻鱼鳞重甲,甲叶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幽暗的蓝光,如同移动的铁塔。他们胯下的战马亦是百里挑一的河西骏马,肩高体阔,此刻同样披挂着特制的马面帘和半身锁子甲。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马鞍——那并非传统的硬木高桥鞍,而是一种形制古怪的鞍具。鞍座宽大,包裹着厚实的熟牛皮,鞍骨两侧嵌入数根粗壮的螺旋钢簧,簧片之间以精巧的齿轮连杆咬合,如同巨兽的筋骨。
“哥,都齐了。”凌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他一身轻便皮甲,站在凌泉身侧,目光灼灼地扫过那些沉默的铁骑,“三百铁鹞子!按你的图纸,鞍是‘弹簧减震鞍’,弩是‘棘轮连发弩’!狄帅把压箱底的镔铁都掏出来了!”
凌泉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算筹。弹簧鞍,是他依据前世模糊记忆,结合大宋顶尖簧钢锻造技艺所制,能极大缓解重甲骑兵冲锋时人马承受的巨大冲击。而马鞍右侧悬挂的那具形如卧虎的金属弩机,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内置齿轮棘轮结构,摇动手柄即可带动弩臂张弦,上弦速度远超寻常踏张弩,且可连发三矢!弩机上方还嵌着一具小巧的望山镜,用于精准测距。
这三百骑,是大宋对抗西夏铁鹞子最后的希望,也是他亲手打造的…杀戮机器。每一次看到那些冰冷的甲胄,听到簧片受压时细微的“嘎吱”声,绥德城下那片焚天的火海、无定河上那条猩红的冰河、以及耶律南仙肩胛处狰狞的箭创和那个惊心动魄的狼头刺青…便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晃动。他创造它们,是为了守护,可当这些钢铁巨兽真正踏上战场,又会带来怎样的毁灭?
“凌博士!”狄青洪钟般的声音在点将台上炸响,打断了凌泉纷乱的思绪。老帅一身玄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电扫过校场,“此三百铁鹞,乃我大宋破敌之锋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西夏野利遇乞部前锋三千,已至黑水峪!骄狂跋扈,视我大宋如无物!尔等——”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西北,“今日便让西夏蛮夷,尝尝我大宋铁蹄的滋味!出发!”
“吼——!!”
三百铁骑齐声怒吼!声浪如同闷雷滚过校场!骑士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冻土,发出沉闷如鼓的轰鸣!伴随着马蹄起落,马鞍两侧的弹簧簧片被强力压缩、释放,发出低沉而富有弹性的“嗡…嗡…”声,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骑士的身体随着簧片的起伏微微晃动,却稳如磐石!沉重的甲胄仿佛失去了重量!
铁流启动!速度由慢至快!沉重的马蹄声渐渐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恐怖洪流!大地在颤抖!积雪被激扬上半空!三百铁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巨剑,撕裂寒风与雪幕,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冲出绥德西门,卷起漫天雪尘,直扑西北黑水峪!
凌泉站在点将台上,望着那消失在雪幕中的钢铁洪流,胸口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旧伤,泛起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黑水峪。
狭窄的谷道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薄雪的黑色山岩。谷底,一支西夏轻骑正肆无忌惮地驱赶着掳掠来的宋地百姓和牛羊,喧嚣叫骂声在山谷间回荡。为首的西夏将领,正是野利遇乞的侄子野利锋,一脸骄横,浑然不知死神已至。
“轰隆隆——!”
如同闷雷贴着地面滚来!山谷入口处,雪尘冲天而起!一道黑色的钢铁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涛,以无可阻挡之势涌入谷道!
“宋…宋军铁骑?!”野利锋脸上的骄横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未见过如此装束的宋军骑兵!那沉重的甲胄!那古怪的马鞍!那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压迫感!
“迎敌!迎敌!”野利锋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西夏轻骑仓促调转马头,张弓搭箭!稀疏的箭雨射向冲锋的宋军铁鹞!箭矢撞在厚重的鱼鳞甲上,只溅起几点火星,便被无情弹开!
“三百步!”宋军阵中,一名队正厉声高喝!声音透过面甲,沉闷如雷!
三百铁鹞子齐齐俯身!右手猛地摇动马鞍右侧的摇柄!齿轮咬合发出密集的“咔哒”声!弩臂在棘轮带动下飞速张弦!
“两百步!”
“放!”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鸣!三百具连发弩同时激发!近千支淬火三棱破甲箭如同死亡的蜂群,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空气,泼洒向混乱的西夏骑阵!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西夏轻骑单薄的皮甲如同纸糊!人仰马翻!鲜血如同泼墨般在雪地上绽开!惨叫声、马嘶声、骨骼碎裂声轰然炸响!
“第二矢!放!”
“第三矢!放!”
三轮箭雨!间隔短促得令人窒息!如同三把巨大的铁梳,狠狠犁过西夏骑阵!谷道狭窄,避无可避!野利锋的先锋骑队如同被卷入绞肉机,瞬间崩溃!残肢断臂与无主的战马在雪地上翻滚、践踏!
“冲锋!”宋军队正长刀前指!
“杀——!!”
三百铁鹞子齐声咆哮!声震山谷!他们放下弩机,挺起丈二马槊!战马在弹簧鞍的缓冲下,速度飙至极限!沉重的铁蹄踏碎积雪,踏碎尸体,踏碎一切阻挡!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狠狠撞入已经七零八落的西夏骑阵!
“轰——!!”
撞击的瞬间,如同山崩地裂!西夏轻骑如同脆弱的麦秆,在重甲铁骑的冲击下纷纷被撞飞、踏碎!马槊轻易洞穿皮甲,将骑士挑上半空!沉重的马蹄如同铁锤,将落地的伤兵踏成肉泥!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垂死的惨嚎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混合着金属撞击的刺耳鸣响,瞬间将黑水峪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野利锋肝胆俱裂!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卫被一支马槊洞穿胸膛,尸体被后续的铁蹄踏得不成人形!他怪叫一声,调转马头就想逃窜!
“哪里走!”一名宋军队正如同杀神般冲到近前!马槊带着恶风直刺!野利锋慌忙举刀格挡!
“当!”一声巨响!野利锋虎口崩裂,弯刀脱手飞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剧震,差点栽下马背!他胯下战马也受惊人立而起!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野利锋身侧一名落马的西夏伤兵,一条腿已被踏断,白骨森森,正拖着残躯在血泥中艰难爬行,试图躲避践踏的铁蹄。他看到了野利锋遇险,眼中爆发出绝望的忠诚,嘶吼着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扑向宋军队正的马蹄!
“少主快走——!”
“噗嗤!”
沉重的马蹄毫无怜悯地踏下!如同踩碎一颗熟透的西瓜!西夏伤兵的头颅瞬间爆开!红白之物混合着碎骨脑浆,在雪地上泼洒出刺目的扇形!无头的残躯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
野利锋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趁机猛夹马腹,带着几名残兵,如同丧家之犬般冲出谷口,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战斗结束得如同开始般迅猛。谷内一片死寂,只有战马粗重的喘息和伤者微弱的呻吟。雪地被鲜血染成刺目的红褐色,残肢断臂和内脏碎块随处可见,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内脏的恶臭。幸存的宋军铁鹞子沉默地收拢队形,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碎肉,如同刚从地狱归来的魔神。
绥德城,庆功宴。
帅府大堂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狄青高踞主位,满面红光,举杯畅饮。将领们兴奋地谈论着黑水峪大捷,三百铁鹞子歼敌两千,自身伤亡不过数十,此等战果,足以震动西北!
“凌博士!奇才!当浮一大白!”狄青大笑着,亲自斟满一杯烈酒,递向角落的凌泉。
凌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他苍白失神的脸。他仰头,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烈酒如同烧红的刀子滑入喉咙,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黑水峪的战报早已传来——“歼敌两千,敌酋野利锋遁逃”。冰冷的数字背后,是谷中那片修罗血海,是那个被踏碎头颅的西夏伤兵最后的嘶吼,是无数扭曲的残肢和凝固的绝望眼神。
他借口不胜酒力,悄然离席。屋外寒风刺骨,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踉跄着走向格物院临时搭建的工棚。棚内炉火已熄,寒气逼人。角落里,一台尚未完工的弹簧减震鞍骨架静静矗立,簧片在黑暗中泛着冷硬的微光。
凌泉走到鞍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钢簧。那簧片光滑、坚韧,承载着守护的力量,也传递着杀戮的震颤。他仿佛又听到了黑水峪谷底那密集的骨骼碎裂声,看到了马蹄下爆开的头颅…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扶住鞍架,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些酸苦的胆汁。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那是白芷配给他的安神止痛药粉。他拔开塞子,将大半瓶药粉直接倒入口中!苦涩的粉末瞬间糊住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涌出。他抓起旁边水缸里半结冰的冷水,狠狠灌了几口,将药粉冲下。
冰冷的寒意和药物的麻痹感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恶心。他靠着冰冷的鞍架滑坐在地,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渐渐模糊…
…黑水峪的雪变成了绥德城下的火!燃烧的铁鹞子战马在火海中翻滚、嘶鸣!马蹄踏碎的不再是西夏伤兵,而是身披宋甲、在烈焰中挣扎的士卒!那些士卒的脸,赫然是凌云!是白芷!是苏月白!他们哀嚎着,伸出手,抓向凌泉!
“不——!”凌泉在梦中嘶吼!
场景猛地切换!无定河猩红的冰面!冰层下,无数被炸碎的西夏骑兵残骸伸出白骨嶙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冰面碎裂!他坠入冰冷的血河!血水中,耶律南仙肩胛处那个狰狞的狼头刺青猛地睁开幽绿的眼睛,化作一头巨大的铁鹞子战马,扬起碗口大的铁蹄,朝着他的头颅狠狠踏下!
“咔嚓——!!”
颅骨碎裂的幻听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凌泉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眼前依旧是冰冷的工棚,昏暗的光线,那台未完工的弹簧鞍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狰狞的阴影。
胃里的药粉似乎失去了作用。那被马蹄踏碎的头颅,那飞溅的红白之物,那骨骼碎裂的脆响…无数血腥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恐惧、恶心和巨大负罪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酒…酒!”他嘶哑地低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踉跄着扑向工棚角落!那里堆放着清洗器械用的烈酒!他抓起一个半满的酒坛,拍开泥封,仰起头,将辛辣刺鼻的液体如同灌水般狠狠倒入口中!
酒液灼烧着喉咙,冲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麻痹和灼热!他剧烈地咳嗽着,眼泪横流,却依旧不管不顾地猛灌!仿佛只有这穿肠的毒药,才能暂时淹没脑海中那无尽的、血淋淋的惨嚎与碎裂声!
酒坛空了。他随手将空坛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酒精如同火焰般在血管里奔流,烧得他浑身滚烫,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可那些血腥的画面,却仿佛在酒精的浸泡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那被踏碎的头颅似乎就在眼前,那红白之物仿佛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入手冰凉,只有冷汗。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空洞,在寂静的工棚里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他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绥德城下猛火油柜的灼热,无定河上冰雷炸开的猩红,黑水峪中铁蹄踏碎骨肉的黏腻…
“铁鹞子…”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刻骨的嘲讽,“我造的…好…好兵器…”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弹簧鞍骨架上!坚硬的木头硌得指骨剧痛!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在黑暗中沉默的簧片,眼中燃烧着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工棚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积雪,如同白色的幽灵在夜色中飘荡。棚内,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凌泉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因酒精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意识在麻木与剧痛的交织中沉浮。那台未完成的弹簧鞍,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在昏暗中投下沉默而沉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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