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天罚之辩(龙首量天)
绥德城的冬雨来得毫无征兆。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脏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城头,将白昼压成了黄昏。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带着刺骨的寒意,抽打在格物院临时搭建的工棚油毡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很快,雨势转急,豆大的雨点砸落,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棚顶的缝隙蜿蜒淌下,在泥泞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
凌泉蜷缩在工棚角落一堆废弃的弹簧鞍骨架上,身上胡乱盖着一件沾满油污的皮袄。宿醉的头痛如同钝斧劈凿,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狂跳。胃里空空如也,却翻腾着酸苦的灼烧感。他闭着眼,黑水峪谷底那血肉横飞的景象、马蹄踏碎头颅的闷响、野利锋亲兵临死前那声凄厉的“少主快走”,如同跗骨之蛆,在酒精麻痹后的神经末梢疯狂啃噬。他下意识地又去摸腰间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囊,指尖只触到冰冷的皮革。
“哥…”凌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火药库…火药库那边…”
凌泉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将皮袄拉过头顶,试图隔绝这恼人的雨声和更恼人的现实。火药库?炸了才好。连同这该死的工棚,连同他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色画面,一起炸个干净。
“不是!”凌云急了,几步冲进来,一把掀开凌泉头上的皮袄,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是渗水!西墙根!老赵头说墙缝里往外冒黄水!库里堆着新制的硝化棉和颗粒火药!这雨再下下去…”
“渗水?”凌泉猛地睁开眼,宿醉的混沌被瞬间刺破!硝化棉!颗粒火药!遇水受潮,轻则失效,重则自燃自爆!那库房紧挨着伤兵营和粮草垛!一旦出事…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冬雨更冷!他几乎是弹了起来,宿醉的眩晕让他踉跄了一下,被凌云一把扶住。
“走!”凌泉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火药库位于城西一处背阴的低洼地。此刻,库房厚重的木门外已围了一圈人。狄青的亲兵统领按着刀柄,脸色铁青。几个库管老卒正徒劳地用木盆舀着从门缝下渗出的浑浊泥水,脸上满是惊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石硫磺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令人不安的、若有若无的酸涩气息——那是硝化棉受潮后开始分解的征兆!
“让开!”凌泉推开人群,扑到库房西墙根。只见厚重的夯土墙底部,一道半指宽的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浑浊的黄泥水!水流不大,却源源不断,在墙根下积成一小片泥潭,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库门方向蔓延!
“堵不住!”一个老卒哭丧着脸,“里面…里面怕是已经…”
凌泉的心沉入谷底。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墙内地基下的积水压力,正通过裂缝持续释放!堵漏?杯水车薪!唯一的办法是泄压!将墙内积水引走!可怎么引?破墙?无异于自杀!
“凌博士!”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人群分开,监军使王黼在一群随从簇拥下踱步而来。他身着簇新的紫袍,手持一柄玉骨拂尘,雨水打湿了他精致的官靴下摆,他却浑不在意,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唉,”王黼摇头叹息,拂尘指向渗水的墙缝,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此乃天意啊!天意!格物院专务奇技淫巧,造此凶戾杀器,屠戮生灵,有伤天和!如今火药库渗水,分明是上天示警!降下天罚!警示尔等,莫要再行此逆天悖理之事!”
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库管和沉默的士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蛊惑:“尔等还不醒悟?!速速开库!将此等妖物尽数清出,付之一炬!再请高僧设坛,诵经禳灾,或可平息天怒!否则…”他拖长了音调,拂尘指向阴沉的天幕,“这雨,便是上天之泪!这水,便是涤罪之洪!绥德城,恐遭灭顶之灾!”
“天罚?!”凌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放屁!分明是这库房地势低洼,排水不畅!连日大雨…”
“放肆!”王黼厉声打断,拂尘直指凌云,“黄口小儿!焉敢亵渎天威?!此乃天象示警!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妄加揣测?!”他转向狄青的亲兵统领,语气咄咄逼人,“李统领!速速开库!清缴妖物!否则天罚降下,殃及全城,尔等担待得起吗?!”
亲兵统领面露难色,看向凌泉。开库?潮湿的火药见风可能自燃!不开?若真如王黼所言“天罚”…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众人身上,冰冷刺骨。库房墙缝渗出的黄水越来越多,泥潭的范围在扩大。空气里那股硝化棉分解的酸涩气味似乎更浓了。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人群中悄然蔓延。几个士卒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看向库房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凌泉死死盯着那道不断涌出黄水的墙缝,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王黼那“天罚”的诅咒如同魔音灌耳,与脑海中黑水峪的惨嚎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天罚?”凌泉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淬火的冰锥,穿透雨幕,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天象不责勤勉者!要泄水,何须开库破墙?!”
他不再理会王黼阴鸷的目光,猛地转身,对凌云吼道:“云儿!取我的炭笔!还有工棚里那根备用的青铜导水槽!快!”
凌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像离弦的箭般冲向雨幕。
凌泉则大步走向库房侧面一处堆放着废弃建材的角落。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被雨水淋湿的梁木、石条,最终落在一根足有碗口粗、丈许长的废弃青铜钟架上!钟架早已锈蚀斑驳,但主体结构尚存。
“来人!把这架子抬到西墙根!对准裂缝!”凌泉厉声指挥。
几个士卒虽不明所以,但在亲兵统领的示意下,还是奋力抬起沉重的青铜架,将其斜靠在渗水的墙缝下方。青铜架底端深深插入泥泞的地面。
此时,凌云抱着炭笔和一截三尺来长、形如半圆凹槽的青铜水槽跑了回来,浑身湿透。
凌泉接过炭笔,不顾雨水冲刷,蹲在青铜钟架旁,飞快地在锈蚀的铜架上勾勒起来!他沿着钟架主梁的弧度,画出一条蜿蜒的引水线,又在关键节点标注出榫卯接口和支撑点。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
“凿!按我画的线凿!”凌泉将炭笔塞给旁边一个手持凿锤的老石匠,“把这条凹槽凿出来!要快!”
老石匠看着铜架上那清晰流畅的墨线,虽惊疑不定,却不敢怠慢,抡起锤凿便干!火星在冰冷的雨水中迸溅!坚硬的青铜在凿击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云儿!把导水槽给我!”凌泉又接过凌云递来的青铜水槽。那水槽形制古朴,原本是工坊里引水淬火用的。凌泉将其一端抵在青铜钟架刚刚凿出的引水槽末端,另一端则对准不远处一条早已废弃的、通往城壕的砖砌泄洪暗渠入口!
“不够长!”凌云急道。
“接!”凌泉目光扫过堆放的建材,猛地抓起几根废弃的陶制排水管!他手脚并用,用麻绳和湿泥快速将陶管与青铜水槽、青铜钟架上的引水槽连接起来!一条由青铜凹槽、陶管、青铜水槽临时拼凑的、歪歪扭扭的引水通道,如同一条匍匐的怪蛇,从墙缝一直延伸到泄洪渠入口!
“成了!”凌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声音带着一丝嘶哑的兴奋,“开缝!”
他拿起一把铁钎,对准墙缝涌水最急处,狠狠凿了下去!
“噗嗤!”
一股浑浊的黄泥水如同压抑已久的怒龙,猛地从扩大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入下方青铜钟架刚刚凿出的引水凹槽中!
水流沿着凹槽急速流淌!冲过连接的陶管!汇入青铜水槽!最后如同找到了归宿般,咆哮着冲进那条幽深的泄洪暗渠!浑浊的水流在渠口打着旋,发出哗哗的声响,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墙缝处涌出的水流肉眼可见地减小!墙根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泥潭停止了蔓延!
“神了!”老石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被成功引走的黄水,手中的锤子差点掉在地上。
周围的士卒也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赞叹。亲兵统领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丝。
王黼的脸色却瞬间阴沉如锅底。他死死盯着那条简陋却有效的引水通道,看着墙缝处迅速减少的渗水,如同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天罚?”凌泉直起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指着那条哗哗作响的引水通道,声音在雨幕中清晰而冷冽,“此乃人谋!此墙渗水,非是天怒,实乃此地势低洼,百年雨汛冲刷,地基水脉淤积所致!若要问天,何不问问这绥德城百年的雨量?!”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王黼:“监军使大人!您既言天象,可知绥德城近百年最大雨量几何?可知此等雨势,几年一遇?若无此排水之渠,若无我格物院日夜赶工所备之硝石火药守城,西夏铁蹄早已踏破城门!那时,天罚的是谁?是勤勉守城的将士?还是坐而论道、空谈天象的衮衮诸公?!”
“你…你强词夺理!”王黼气得浑身发抖,拂尘乱点,“雨量?百年雨量?此等虚无缥缈之物,岂是你能知晓?!分明是狡辩!”
“我能!”一个清冷的女声穿透雨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白芷撑着一把油纸伞,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围。她身后跟着两名医徒,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形如铜壶滴漏的器物。那器物主体是一个硕大的青铜圆筒,筒壁刻着精细的刻度,筒口呈漏斗状,下方连接着一个带刻度的玻璃量杯。
“此乃‘测雨器’。”白芷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凌博士所绘图样,依《数书九章》所载‘量雨’古法改良而成。置于院中开阔处,承接雨水,一日一测,刻痕为记。”她示意医徒将测雨器放在一处平坦的石台上,雨水正落入上方的漏斗中。
她走到石台旁,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翻开。册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和数字。
“自庆历元年冬至今,绥德城每场雨雪,皆录于此。”白芷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去岁七月暴雨,三日降雨量达一百八十毫(毫米)!为近十年之最!而据州府旧档所载,天圣五年夏,绥德曾有三日降雨二百二十毫之记录!此库房建于天圣八年,选址低洼,当时便有水患之忧!州府工曹案卷中,明确记载‘基址卑湿,夏秋多潦,需常疏浚’!此非天罚,实乃人祸!是选址失察,疏于维护之过!”
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如冰,直视王黼:“监军使大人若不信,可调阅州府工曹旧档,一查便知!”
王黼的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白芷手中的记录册和那台正在承接雨水的测雨器,如同两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天罚”的谎言!周围的士卒和库管看向王黼的眼神,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雨势渐歇。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天光艰难地透下,照亮了那条依旧哗哗流淌的引水通道,也照亮了测雨器玻璃量杯中不断上升的水位线。
狄青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后方,玄甲上挂满水珠。他沉默地看着那条简陋却救命的引水龙,又看了看石台上那台沉默记录着天象的测雨器,最后目光落在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眼神灼亮的凌泉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李统领,”狄青的声音低沉而威严,“调一队工兵,加固库房地基,疏通所有泄洪暗渠!再遇大雨,若库房再有闪失…”他目光如刀,扫过王黼,“唯你是问!”
“末将领命!”亲兵统领肃然抱拳。
王黼拂尘一甩,冷哼一声,带着随从,灰溜溜地消失在雨幕中。
人群渐渐散去。凌泉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青铜钟架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他看着那条将祸水引走的“怪蛇”,又看向石台上那台在微光下静静工作的测雨器。玻璃量杯中的水位,正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这场差点引发灾难的雨量。
白芷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块干燥的布巾:“擦擦。”
凌泉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把脸。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缝隙中透出的微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百年雨量…”他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青铜钟架上那粗糙的引水凹槽,“天象不责勤勉者…责的,是愚昧,是懈怠…”
他走到测雨器旁,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玻璃量杯。杯壁上的水痕,清晰,冰冷,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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