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战地婚礼(齿轮凤鸣)
绥德城的冬阳惨白,斜斜照在伤兵营的土墙上,拉长了棚户的阴影,却带不来丝毫暖意。营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腐肉和草药混合的浊气,呻吟声如同钝锯,拉扯着紧绷的神经。白芷刚给一个腹部溃烂的老兵换完药,磺胺粉的气味混着脓血的腥甜,熏得人几欲作呕。她洗净手,指尖冰凉,目光扫过角落草席上那个脊骨断裂、下半身已无知觉的年轻都头——他叫陈石头,此刻正死死攥着一个褪色的荷包,荷包上歪歪扭扭绣着两只水鸭子,眼睛空洞地望着棚顶漏下的光斑。
“白…白姑娘…”陈石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漏气的嘶嘶声,“俺…俺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俺…俺想…想娶春妮…过门…”
他口中的春妮,此刻正跪在他身边,一个脸颊冻得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的村姑。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声泄出,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陈石头冰凉的手,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俺们…定亲三年了…”陈石头喘着粗气,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说好了…打完仗…就回村…办酒…请…请全村吃席…”他猛地咳嗽起来,带出血沫,春妮慌忙用手帕去擦,泪水终于决堤。
“求您…白姑娘…”春妮抬起泪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让俺们…拜个堂…石头哥…石头哥他就这一个念想…”
白芷沉默着。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绝望中最后一点微光。她走到药箱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密封的锡盒,里面是几块深褐色、散发着奇异甜香的块状物——干YS壳。她取出一块,用小铜臼仔细捣碎成粉末,又用特制的琉璃漏斗和滤纸,以高度烧酒反复萃取,最终得到一小瓶淡黄色的、散发着浓郁甜苦气息的药液。
“此物,YS酊。”白芷的声音清冷如冰,将药瓶递给春妮,“能止痛,但…用后昏沉,如同大醉。给他服下,半盏茶后起效,可保半个时辰无痛。”
春妮颤抖着接过药瓶,如同捧着救命稻草。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死气沉沉的伤兵营。角落里,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铜簪,塞给旁边一个头发花白、默默垂泪的老妇人:“…老婆子…跟了我三十年…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给过…”老妇人攥着簪子,哭得无声无息。
另一处草席上,两个年轻的士卒,一个瞎了眼,一个少了条胳膊,互相搀扶着坐起。瞎眼的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硬得硌牙的麦饼,掰成两半,哑声道:“…兄弟…咱俩…算不算…也算拜过把子…今天…再拜一次天地…下辈子…还做兄弟…”断臂的汉子接过半块饼,喉咙哽咽,重重点头。
陆陆续续,竟有十四对这样的“新人”。有的是青梅竹马,有的是战场结缘,有的是相濡以沫的老伴。他们大多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此刻却都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想要完成这生命中最后的仪式。
营房外一片空地。积雪被扫开,露出冻得梆硬的黄土。没有红绸,没有喜烛,只有惨淡的冬阳和呼啸的寒风。十四对新人被搀扶着,或抬着,聚集在空地上。他们穿着染血的军服或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脸上带着伤痛和YS酊带来的麻木,眼神却奇异地亮着,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跳跃。
白芷站在一旁,药箱放在脚边。她看着陈石头被春妮小心地喂下药液,看着他脸上痛苦扭曲的线条渐渐松弛,眼神变得迷离而平静。她看着那对老夫妻,老妇人笨拙地将铜簪插进稀疏的白发,老兵咧开没牙的嘴,无声地笑着。她看着那两个年轻的士卒,互相搀扶着,挺直了残缺的脊梁。
“吉时…到了吗?”有人低声问。
“还差…礼乐…”一个负责张罗的老书吏搓着手,满脸为难,“这荒郊野岭…连个响器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奇异的嗡鸣声,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咔哒…”的机括咬合声,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凌泉和凌云推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架车走来。车上固定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黄铜机匣!机匣表面布满大小不一的齿轮和连杆,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机匣顶部,一个精巧的铜制摇柄连接着内部复杂的传动机构。机匣前方,则伸出一排长短不一、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铜音梳,如同巨鸟的翎羽。
“凌博士?”老书吏愕然。
凌泉没有答话。他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血丝,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他走到机匣前,深吸一口气,握住摇柄,缓缓转动。
“嘎吱…嘎吱…”
沉重的发条被绞紧的声音响起。机匣内部传来密集的齿轮咬合、连杆推拉的“咔哒”声,如同无数精密的骨骼在摩擦运动。随着摇柄转动圈数增加,机匣内部积蓄的力量越来越强,发出低沉的嗡鸣。
当摇柄转到极限,凌泉猛地松开手!
“嗡——铮!!”
机匣内部,蓄满力量的发条骤然释放!带动主齿轮疯狂旋转!主齿轮咬合次级齿轮,再带动更小的齿轮!连杆如同被唤醒的精灵,精准地推动、拨动!
“叮…咚…铮…琤…”
一连串清脆、空灵、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音符,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玉盘,又如幽谷微风拂过风铃,骤然流淌而出!音符跳跃、组合,竟清晰地构成了一曲古老而熟悉的旋律——《凤求凰》!
没有丝竹的婉转,没有钟磬的浑厚,只有冰冷的金属在精密的机械驱动下,碰撞、摩擦、震颤,发出的纯粹而奇异的乐音!那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超越血肉的、近乎神性的空灵与执着,在空旷的营地上空回荡!
所有人都惊呆了!伤兵忘记了呻吟,妇人忘记了哭泣。连白芷清冷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她看着那台在凌泉手下“活”过来的冰冷机匣,看着齿轮咬合间迸发出的、不可思议的乐音,仿佛看到了某种被禁锢的灵魂在钢铁中歌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老书吏喃喃念出曲词,老泪纵横。
凌泉没有停。他站在机匣旁,如同掌控着无形的丝线,手指偶尔在机匣侧面的几个调节杆上微动,调整着齿轮的啮合深度,改变着音梳的震动频率。乐音随之变化,时而清越如凤鸣九天,时而低回如凰鸟低语。冰冷的机械,竟被他赋予了生命般的韵律。
凌云默默地走到新人队列前,充当起了司仪。少年脸上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声音却异常洪亮:“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十四对新人,在亲友或同伴的搀扶下,面对着惨淡的夕阳。陈石头被春妮和另一个妇人架着,YS酊的药力让他身体瘫软,头无力地靠在春妮肩上,但嘴角却挂着满足而恍惚的笑意。那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努力挺直佝偻的背脊。两个年轻的士卒,瞎眼的扶着断臂的,断臂的指引着方向,两人都努力站得笔直。
“一拜天地——!”
凌云的声音在《凤求凰》的乐音中响起。
十四对新人,或被人搀扶,或自己挣扎,朝着苍茫的天穹和冰冷的大地,深深俯首。动作艰难,甚至有人因剧痛而身体抽搐,但无人放弃。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冻土上,如同十四株在寒风中相互依偎的枯树。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空无一物的东方——那是家乡的方向。有父母在的,朝着家乡叩首;父母已逝的,朝着虚空默默祷祝。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
“夫妻对拜——!”
这是最艰难的一拜。陈石头几乎是被春妮抱着,才勉强完成对拜的动作,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春妮颈窝。那对老夫妻颤巍巍地互相鞠躬,老妇人头上的铜簪在夕阳下闪过一道微光。两个年轻的士卒,瞎眼的摸索着,断臂的用仅存的手扶住他,两人额头轻轻相触,如同兄弟的盟誓。
“礼成——!”
凌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凤求凰》的乐音在此刻攀上高潮!齿轮飞转,音梳震颤,清越的金属之音如同凤凰涅槃时的清唳,穿透云霄!夕阳在这一刻仿佛燃尽了最后的光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绝伦的血红!那红光泼洒在十四对新人身上,泼洒在他们褴褛的衣衫、染血的绷带、苍白却带着奇异光彩的脸上,泼洒在凌泉那台依旧铮铮鸣响的齿轮机匣上,也泼洒在白芷脚边那瓶残留的、琥珀色的YS酊上。
血色残阳中,十四对身影互相依偎着,仿佛凝固成了十四尊染血的雕像。没有欢呼,没有笑语,只有冰冷的乐音在血色中流淌,和那无声的、沉重如山的誓言。
陈石头靠在春妮怀里,呼吸渐渐微弱,脸上却带着无比安详的笑意,手指还紧紧攥着那个绣着水鸭子的荷包。春妮紧紧抱着他,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
白芷默默走上前,蹲在陈石头身边,手指搭上他颈侧的脉搏。脉搏微弱,几不可察。她抬头,看向春妮。
春妮泪眼婆娑,却用力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让他…睡吧…他…不疼了…”
白芷收回手,没有再拿出任何药瓶。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其他新人。那对老夫妻互相依偎着,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老头靠在老妇人肩上,似乎睡着了。老妇人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乡音小曲。那两个年轻的士卒,互相靠着肩膀,闭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齿轮机匣的发条终于走到了尽头。最后几个音符带着一丝金属摩擦的余韵,缓缓消散在血色弥漫的空气中。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复位声后,机匣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寒风掠过音梳,发出细微的呜咽。
凌泉站在沉寂的机匣旁,手指还搭在冰凉的黄铜摇柄上。夕阳的血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望着那十四对在血色中凝固的身影,望着陈石头嘴角那抹安详的笑,望着那对老夫妻依偎的剪影,望着那两个年轻士卒靠在一起的头颅…
他缓缓松开摇柄,指尖微微颤抖。那冰冷的金属乐音,曾试图对抗死亡的沉寂,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他创造过焚天的火龙,折蹄的钢锥,轰鸣的铁鹞子…可最终,在这片血色残阳下,他唯一能送上的,只是一曲冰冷的《凤求凰》,和片刻YS带来的、虚幻的安宁。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沉寂的机匣,掠过白芷素青的裙裾,掠过那十四对在血色中完成生命最后仪式的新人,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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