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税刃悬颈
琼州府衙的卷宗房里,霉味与灰尘味浓得呛鼻。凌泉伏在案上,油灯光晕昏黄,笼着他深蹙的眉弓。指尖捏着羽毛笔的芦管,墨汁在稿纸上游走,勾勒着线条、数字、律文断句。墨迹旁散落着揉皱的纸团——皆是废稿。市舶司裁撤的风暴已在朝廷激荡数月,宰执间角力不止,边饷、民生却如涸辙之鲋。他必须在这撕裂的缝隙中,为海道寻一条活路。
“十取一…不论舶货贵贱,量度后十中抽一…”他低语,目光梭巡纸上反复修订的条目,“报关验明,立单完税,凭单行销…” 笔锋忽顿。十抽一,太狠了吗?可无市舶司这等饕餮,已是大善!商人逐利,重在一个“定”字!他猛地蘸墨,在纸上重重圈定——“琼州海关”、“量度抽分”。不是市舶司的巧立名目,而是明明白白、板上钉钉的关税!
房门轻响。苏月白悄入,月白素袍被潮湿夜气洇出深痕。她将一小篓新摘的、散发着奇异清凉的香茅草置于案角,素手拂过篓上凝结的露珠,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又去港头‘看潮’了?”凌泉未抬头,声线沉哑。
“嗯。”她轻应,指尖捻开一份淋了雨气的薄册。那是今日蕃舶入港录,一页页浸润着海雾洇痕。“三佛齐的丁香油船泊了,‘巨蜥号’…被索了五成‘买水钱’,底舱象牙都抵了进去。”声音清冷如旧,尾调却泄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绷紧。她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浓沉如墨,隐约传来海港特有的呜咽。
凌泉搁笔,将那份墨迹淋漓的新税制推至灯下:“定下它,便无买水钱。”
苏月白眼波微动,指尖划过纸面上力透纸背的“十抽一”、“验明立单”。油灯光晕在她眼底跳跃,映出惊涛过后的沉凝。“好税制,”她颔首,指尖停在那“琼州海关”四字上,“需铁账为基。”
翌日,琼州府衙正堂。
廉州转运使兼琼州知州陈廉,一个面团脸的老好人,捧着凌泉递上的章程,眼皮直跳,白胖手指蘸了汗意,污了纸角。“凌…凌博士啊,”他喉结滚动,“此议…甚好!甚好!只是…京里风急浪高,是否…稍待…”声音虚得如同蚊蚋。
“陈大人!”新提点的户部员外郎钱谦(主战新党干将)猛地起身,声音洪亮得震得梁尘簌簌,“待?!再待下去,海道枯竭,边饷断绝,我等皆要自缚上京领罪了!此议明税薄赋,商民皆便!正当立行!”他目光如刀,扫过堂下几位眼观鼻鼻观心的本地豪商,“莫不是有人…舍不得那些市舶司塞给的油水?!”
“钱大人言重!言重了!”一个绸缎商连忙作揖,额头沁汗,“我等…只求安稳做生意,税…按规矩就好!按规矩就好!”
“正是此理!”凌泉踏前一步,手指点向章程首页,“明码标价,照章纳银,账册通明,有凭有据!此乃琼州活路!亦为天下海商开一新局!”
字字千钧,砸在死寂的大堂上。
暮色四合。暴雨将至。
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苏记报关行”新漆的木牌匾,水渍顺着红字淌下,如同泣血。堂内算珠碰撞声、书记低语声交织一片。苏月白盘坐正中长案后,案上高堆账册。素袍在烛火下晕出暖光,她却似置身冰窟。指尖冰冷,拨动算珠的嗒嗒声在雨夜轰鸣中显得格外单薄。案头烛台边,静静摊着那份凌泉亲笔所书、墨迹未干的海关税制草案副本。蝇头小楷,字字孤悬,仿佛承载着整个琼州的重量。
“白姑娘,”管账先生老周佝偻着背递上最后一本账簿,“泉州迪亚尔丁老爷那船丁香、一百二十坛‘醉仙酿’…盘清,立单待用印了。”
“好。”苏月白接过,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账簿封面厚实的牛皮。动作细微顿挫。她抬眼望向窗外被暴雨扯碎的墨色,闪电撕天而落,惨白的光瞬间照亮雨帘中数道鬼魅般贴墙急掠的黑影!
心脏骤缩!如坠冰窖!
“闭窗!落闸!”她厉喝破空!
晚了!
“嘭!哗啦!”
两道窗板被蛮力砸穿!木屑飞溅!刺骨的寒意裹着雨腥与浓重铁锈味轰然灌入!数道黑色身影如同蝙蝠般钻窗滚入!手中长刀在烛火与惨白电光下泛着淬毒的幽蓝!刀光直劈堂中几人头顶!
“噗嗤!”
两声闷响!靠窗坐着的两个年轻书记,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头颅已被刀锋削飞!热血如泉喷上屋顶!无头尸身摇晃着栽倒,撞翻了案上烛台,账页瞬间被鲜血与火油引燃!
“啊——!”老周被热血溅了满脸,惊恐嘶叫拔腿欲逃!一道刀光毒蛇般抹过他脖颈!叫声戛然而止,身体软倒。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苏月白瞳孔缩成针尖!身体反应却快如惊鸿!在刀风及体前的刹那,她猛地掀翻沉重的柏木长案!案上账簿、算盘、墨砚轰然砸向冲来的刺客!同时脚下发力急退!一支擦着她鬓角飞过的毒镖钉入身后木柱,入木三分!
“护…护账!”她嘶声指向案头那份税制草案!那是琼州、或许是整个大宋海道的命脉!
刺客却似早有目标!三名刺客缠住仅存的几名苏府护卫(均是退下来的悍卒),刀光雪练般泼洒,金铁交鸣惨烈!首领模样的黑衣人一刀劈飞一名挡路的护卫,目标明确,一步踏至翻倒的长案前,枯爪般的手直抓向那份被血火浸染、字迹晕开的薄薄纸页!
苏月白心胆俱裂!
就在那枯爪即将触到纸页的瞬间!
“嗤!”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一道白影如幽灵般自暗处飘出——是一直如影子般守护在侧的哑仆“白鬼”!他形销骨立,脸色惨白如纸,动作却快若闪电!手中薄如柳叶的短匕精准地在那杀手手腕筋络处一划而过!动作无声,带着冰冷的死气!
“呃!”杀手痛哼一声,手腕筋断,抓出的力道骤失!
白鬼根本不看他,身形一晃已至苏月白身侧,苍白的手闪电般探出,不碰那份草案,却猛地抄起案头那本厚重至极、牛皮封面染血的迪亚尔丁《货单总账》!他枯瘦的手指在账簿封面摩挲一下,随即猛地发力!
“嗤啦——!”
厚重的牛皮封面被整个撕下!封面夹层中,赫然露出两页被折叠整齐、字迹淋漓的…草案原本!
“调虎离山!”杀手头目厉喝!仅存的那只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怨毒与惊骇!他不再理会其他,猛扑向白鬼!刀光如匹练,裹挟着必杀之意!
晚了!
白鬼苍白的手指如同变戏法般,将那张染血浸水的草案飞快叠起,夹入迪亚尔丁账簿几页深处!动作快到只剩残影!随即他不再看扑来的刀光,双手捧着账簿,如同供奉神祇般,极其恭敬、却速度惊人地递向暴雨如注的窗外!
暴雨夜!窗外码头上!恰有一队戴着尖顶皮帽、罩着油布雨披的蕃商扈从,正牵着驮满货包的骡马,冒雨赶往码头泊船!
“迪亚老爷的账!急送船!”白鬼的声音嘶哑破败,如同枯木摩擦,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和杀戮!
窗外风雨中的一名蕃商随从下意识伸手!
厚重的牛皮账簿精准地落入他怀中!
随即白鬼的身体如同被狂风扯碎的纸片,向后飘去,正迎上杀手倾尽全力的刀锋!
“噗——!”
刀锋透体而过!血泉喷涌!白鬼苍白的面容在刀光映照下如同石雕,无喜无悲,轰然倒地!血水瞬间浸透身下碎裂的账页与墨痕!
杀手头目一把撕开白鬼胸前染血的布帛——空空如也!
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独眼死死钉向窗外码头!那抱着厚重账簿的蕃商随从,已被同伴护卫着,仓惶冲向一艘悬挂着三佛齐旗帜的高大海船!
“追!”杀手厉鬼般嘶吼!剩余刺客撞破门窗,扑入暴雨!
“拦住他们!”苏月白的声音因极度悲愤而撕裂!残余护卫嘶吼着扑上!
雨夜码头瞬间沦为修罗场!刀光在闪电中明灭,血水被暴雨冲刷入海。
三日后的正午。泉州港“万国商馆”。
钟声长鸣。巨大的汉白玉厅堂内人头攒动,檀香混着浓烈的异域香料气息刺鼻。大食、天竺、占城、三佛齐、波斯、甚至远至拂菻(拜占庭)的巨商们华服竞艳,议论着最新舶来的奇珍与海路风险,声音汇成一片嗡嗡的海潮。高台上的拍卖师正声嘶力竭地推高一件琉璃盘的竞拍价。
迪亚尔丁端着一小杯琥珀色的“醉仙酿”,心不在焉地用镶嵌宝石的指套敲着杯壁。海鹘号黄金劫案、琼州报关行血洗夜…这大宋东南海路愈发凶险。他目光扫过嘈杂人群,最终落在一个角落。
角落里,数名深目高鼻的蕃商(天竺、占城)头碰头挤作一团,神色凝重地翻看一本极其厚大的、边缘犹带暗红印记的牛皮账簿。其中一人摊开的书页间,露出一角笔锋遒劲、墨色沉凝的字纸——正是那份琼州海关“十抽一”的税制草案!草案边缘,一点暗红的血渍如同朱砂痣,触目惊心。
“十取一?”
“报关验明…立单完税?”
“凭此单可通行琼州…无需另索?”
低低的议论声在角落里压抑地流淌,惊疑、不信、继而转为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商路艰难,苦苛政久矣!这“十抽一”看似凶狠,却胜过“市舶司”敲骨吸髓!一单在手,畅通无阻!有账可循,有法可据!
狂喜如野火燎原!草案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飞快地在蕃商巨贾间传递!惊叹、议论、质疑、狂喜的低吼交织翻滚,压过了拍卖师的高喊!整个商馆的焦点,竟从高台奇珍转向了这一角翻飞的纸页!
“此议…真乃神授!”
“若琼州试行,我占城船队当倾力以赴!”
“苏记!苏家姑娘好手段!”
嗡嗡声浪如同涨潮的海水,拍打着商馆华丽的穹顶,激荡出无数涟漪。无数道炽热、精明、充满力量的目光,穿透千山万水,交汇于南方那片被雨血浸染过的港岸。
琼州府衙。后堂。
雨歇檐滴。凌泉站在廊下,望着庭中被暴雨打落一地香茅草。草叶断裂处,散发出浓郁的、略带辛辣的辛凉气息,如同昨夜那场腥风血雨的回味。
脚步声轻响。
苏月白一身素缟,缓步走近。素净的脸上一片清寂,唯眼底深处埋着寒铁般的锐光与无尽疲惫。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匣。
“白鬼的后事…安排了。”凌泉的声音沉哑如砂纸。
“嗯。”苏月白轻应,打开木匣。匣内垫着素绸,躺着两样物事:一张浸透血水与火痕、字迹已然模糊难辨的税制副本残页;一截被削断、烧得焦黑的细钢链,链下坠着半枚刻了“红”字的残损金块——正是白鬼从不离身之物。
残金如火,映着纸上凝固的血字。
凌泉的指尖抚过冰冷铁链,在那半枚“红”字上顿住。指腹传来铁器的冰凉触感,那残金的断面微微硌手,如同刻在人心上的印记。火光下,金屑幽微,铁链沉坠。一室无声。
许久,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庭院断裂的香茅草,投向天际微露的薄芒。海风穿过回廊,带着潮汐的信讯,拂动苏月白素缟衣袂,露出袖口内紧握的、指节青白的拳。
她始终未看那匣中血金。
背脊挺直。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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