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鲸涛烈焰
琼州湾外,海天如沸。三艘新下水的“吞舟式”捕鲸船犁开墨绿的波涛,船身狭长,吃水深,高耸的柚木桅杆上鼓荡着特制的加厚硬帆。甲板上,巨大的钢制绞车齿轮咬合,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碗口粗的浸油棕缆盘绕其上,缆端系着磨得雪亮、倒钩狰狞的巨型捕鲸叉。海风裹着浓烈的腥咸与刺鼻的鱼油味,抽打着水手们油亮的古铜色脊背。
“下锚!静待!”船老大赵全福嘶吼,独眼扫过前方因季风洋流汇聚而形成的大片翻涌浑浊水域。那是巨鲸逐食暖流的必经“鲸道”。改良的蒸汽绞车静默着,钢缆如毒蛇盘踞待发。
凌泉背靠主桅,指尖无意识捻动着黎族猎户献上的抹香鲸油脂块。油脂灰黄粘腻,阳光下却折射出奇特的珍珠光泽。他凝视着这史前巨兽的遗泽,脑海却翻腾着船坞角落里那几桶刺鼻的褐色粘稠物——那是用新式冷凝管分馏琼西矿坑“火油水”(石油渗水)所得的纯质原油,蒸出的轻质分馏油清冽如水,遇火即燃。
“凌博士,”苏月白递过一盏冰镇椰汁,素纱兜帽在海风中微扬,目光投向远处不安分的浪涌,“猎捕抹香鲸,取其‘龙涎’入药治疠疫…当真是不得已?此物传闻乃其肠内秘宝…”
“非取不可。”凌泉将椰汁一饮而尽,冰冷液体压不下喉头燥意。琼州突发“绞肠痧”(霍乱),黎汉皆染,格物院药库中的南洋香料清肠方,就缺这味至宝“龙涎香”引药归经。此香传闻可辟秽定魂,乃治疫奇药,天下唯抹香鲸体内偶得。他摩挲着桅杆上新装的钢铸臂弩——弩臂碗口粗,机括森严,箭槽形如铁矛,正是为今日搏杀所备。箭槽旁,几个密封的陶瓮散发着浓郁的焦糊油臭。
“东南!三头!母幼在侧!”瞭望台上水手的声音猛地劈开风声,带着撕裂的恐惧!
浑浊水域如同沸腾!三道小山般的墨黑色背脊豁然破开海面!巨尾扫浪,声若闷雷!居中是一头体长逾二十丈的巨鲸,身旁伴游的幼鲸尚未长成,只七八丈长短。母鲸深陷的眼窝警惕地扫过三艘如箭般逼近的捕鲸船,发出一声悠长悲鸣,低沉如古老海神号角!巨尾掀起滔天巨浪,裹着浓烈如实质的腥风,兜头砸向为首的“斩浪号”!
“浪砸!左满舵!”赵全福目眦欲裂,咆哮穿透风浪!
“斩浪号”擦着那堵水墙惊险避过!巨浪拍空,轰然炸开无数白沫,漫天碎落如雹!
另一艘“碎骨号”借隙猛冲!船头绞车咆哮!精钢捕鲸叉带着刺耳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审判矛,狠狠钉入母鲸尾脊!倒钩入肉,撕裂筋骨!
“嗤——昂——!!”
无法形容的惨烈嘶鸣炸裂海空!母鲸巨躯剧震,扭身挣扎!棕缆瞬间绷直如铁弦!碎骨号被那洪荒巨力拖拽得舰艏猛沉!船尾高高翘起!甲板上水手滚落一片!
“放辅缆!绞车倒转!耗它力气!”赵全福声嘶力竭!其余二船急速包夹,捕鲸叉攒射!海面化作血池!幼鲸哀鸣着冲撞撕咬船舷,被水手矛矢逼退!
母鲸巨躯翻滚,血浪滔天!钢叉在它身上留下数个碗口大的血洞,棕缆深深勒入皮肉!但它挣扎愈发狂暴!深陷的眼瞳透过血浪,死死锁定凌泉所在的“吞舟号”主桅,如同烙刻着远古诅咒!那是智慧生物临死前的刻骨恨意!
“弩!准备!”凌泉的声音因风浪撕扯而嘶哑!他猛力扳下臂弩机括!
“嘎吱——崩!”
绞紧的钢弦爆鸣!一道赤红的流火撕裂污浊空气!那不是寻常弩箭,矛尖后竟裹绑着塞满浸油棉芯的密封陶罐!正是新制石油燃烧箭!
箭头狠狠撞在母鲸侧背伤痕累累处!陶罐“砰”然炸裂!混合着原油与凝胶(苏合香树脂增稠)的漆黑粘稠液体瞬间泼洒,牢牢附在鲸鱼黝黑的皮脂上!
“点火引信!”凌泉厉吼!
弩箭矛尖处延时引燃的火棉“嗤”地爆出一团青焰!火焰如毒蛇吐信,舔上粘稠原油!
“轰——!”
一道无法形容的爆燃!赤白色怒焰瞬间腾起!粘稠的石油混合物疯狂燃烧,如同地狱之花在母鲸庞大的躯体上绽放!皮脂是绝佳燃料!火焰温度瞬间飙升!巨大的痛苦让母鲸发出不似生灵的哀嚎!身躯疯狂扭动拍击,血水与燃烧的油脂泼洒如雨!
风卷火舌!吞舟号甲板上瞬间燃起数个小火点!水手们哭嚎着扑打满身火油!
“救人!抽海水!”苏月白的嘶喊被淹没!
幼鲸凄厉长鸣,不顾一切地撞向燃烧的母鲸!被滚烫的火浪舔舐,发出痛极的悲嘶!
“放缆!弃矛!”凌泉望着那片炼狱,嘶声力竭!
晚了!
狂暴挣扎的母鲸巨躯猛地向上拱起!腹内积累的腐尸臭气(抹香鲸吞食大量乌贼后肠道积聚腐败气体)在高温与巨压下!
“嘭——!!”
闷雷般的爆鸣自母鲸体内炸开!
庞大如山岳的躯体,在漫天血浪与赤焰中骤然解体!如同一个被撑爆的巨大脓包!炽热的火焰混合着破碎的肠肚脏器、腥臭如渊的腐败气浪、还有粘稠燃烧的脂肪,形成一道横扫千军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气浪和亿万碎片,如同地狱之火喷发的火山口,猛地炸向三艘围猎的捕鲸船!
首当其冲的“碎骨号”如同撞上无形巨墙!炽烈的火焰冲击波夹杂着血肉碎块狠狠拍碎了艉楼!甲板被硬生生撕裂!燃烧的碎片暴雨般砸落!绞车崩断,钢缆如巨鞭横扫!血肉横飞!惨叫淹没在持续不断的爆炸碎裂声中!整艘船在血色火焰中迅速解体、下沉!
“退!全速后退!”赵全福在“吞舟号”上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咆哮!舵盘急转!
一道由燃烧的鲸脂和猩红肉块组成的巨浪如山崩倾泄!狠狠盖在“吞舟号”与“斩浪号”上!甲板上的人如同蚂蚁般被拍落、淹没!高耸的桅杆瞬间燃成巨大火把!柚木船板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整片海域化作翻腾的血肉焦油火海!无数扭曲燃烧的人形在火焰中翻滚、哀嚎、直至无声!
只有幼鲸那声被火焰与冲击撕裂的、戛然而止的悲鸣,如同最后的挽歌,萦绕在血火地狱之上。
两日后。
风暴肆虐过的海面终于暂息。残骸遍布,焦木如簇。半沉的“吞舟号”船壳如巨大浮棺,倾斜着漂在污浊的海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肉恶臭。
一条小艇艰难地劈开漂浮的残骸油污。艇上,帕隆(黎族头人)面色铁青,手握黎刀,身后是几名同样沉默的黎族壮年,眼神如冰。凌泉半跪艇头,双手死死抠住船帮,指甲翻裂渗血。目光在漂浮的焦尸、内脏碎块、燃烧的残木间疯狂搜寻!胃袋早已吐空,只剩酸苦的胆汁灼烧喉咙。
另一艘小艇停在半沉的母鲸尸山旁。白芷素袍溅满油污血点,却不顾一切地攀上那巨大的、被烈火烤得半焦的鲸鱼头颅。她手中的短匕插在鲸鱼额顶凹陷处搅动几下,用力撬开!
随着令人牙酸的“咔”一声,一大块粘稠如凝脂、黑褐色、闪烁着神秘奇异光泽的块状物被剥离出来!那奇物形如山峦沟壑,裹着粘液,散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奇异的咸腥、浓郁的泥土气息、却又带着若有若无的芬芳。那香气初闻怪异,细嗅之下竟如沉水香般层层漾开,沁人心脾,将周遭的焦臭都短暂压下。
龙涎香!传说中可辟秽安魂的珍宝!
“找到了!”帕隆身边的一个黎族汉子难掩激动。
白芷却毫无喜色。她死死攥着那块价值连城的奇物,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龙涎香的滑腻、冰冷透过布帛渗入皮肤。浓烈的香气中,夹杂着血肉焚尽的焦糊气味,刺鼻而绝望。
她的目光扫过海面。
血水混合着油污,漂浮着无数人类与鲸鱼的残骸。半截烧焦的碎骨号船板旁,一只残破浸血的手无力地浮沉,指缝间还捏着一把没入船舷的断刀。更远处,幼鲸肿胀发白的肚皮朝天翻覆,露出数个被矛矢贯穿的幽深创口。
焦木碎屑间,一块刻着“云”字的破裂臂弩钢制机簧随浪起伏。污秽的海面上,浮沫间漂浮的肠肚脏器如同破碎的星云——那是人与鲸共同铸成的血色星河,冰冷死寂地旋转。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吞舟号残骸上,那个呆立如同石雕的身影。
凌泉也正看着她。
隔着漂浮的血色浮沫、焦黑残骸、以及那在腐肉间依旧顽强弥漫的、异样浓烈的龙涎奇香。
凌泉脸上无泪,泥浆血污混着汗碱板结成壳。嘴唇因紧抿而裂开数道血口,海水与血沫挂在伤口上。他身体僵硬如同枯木,唯有那双眼,死死钉在海面上那片修罗残骸之上——那里,漂浮着几片烧焦的陶瓮碎片,瓮壁上清晰的“黑油”字样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碎片旁,刻着“云”字的弩箭残片在血污中沉浮。箭簇狰狞,箭尾浸血。
白芷与他目光相撞。
死寂。
唯有海浪舔舐残骸的呜咽。腥风卷着龙涎香的奇异芬芳与血肉焦糊的恶臭,沉沉压着这片猩红的海面。
许久。
白芷紧紧攥着龙涎香的手骨节惨白,那块奇珍仿佛有了千钧之重,灼热的烫感刺透掌心。她缓缓抬起那只手,用力之猛,带得身体都在颤栗。
她的眼神越过龙涎香闪烁的光泽,穿透弥漫的血雾焦烟,直刺在凌泉几近凝结的瞳孔深处。被烟呛过的嗓音沙哑如碎铁摩擦,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血气,撕裂了死寂的海风:
“科技…不可逆天!”
声若裂帛,撞在倾斜的吞舟号焦黑船壳上。
帕隆握刀的手背上,铜铃护腕猛地一震。
风噎住了喉。
那沉坠的刻字弩箭残骸,缓缓沉入被血金浸透的,深渊般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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