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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双月同辉


琼州湾的黄昏被涂抹成一种病态的赭红。海天相接处,浓墨般的云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推进,吞噬着最后的光线。风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巨兽,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咆哮,卷起浑浊的浪沫抽打在“福宁号”紧绷的帆面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咸腥和铁锈般的压迫感。

“来不及了!”船老大陈彦信嘶吼着,声音被风声撕扯得破碎,“回风(台风)!是回风!跑不过了!找岛!找避风锚地!”

凌泉死死抓住湿滑的舵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舵轮传递着船体在越来越汹涌的浪涌中挣扎的震颤,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海图,又投向那片被乌云吞噬的海域。前方,只有一片星罗棋布的、如同被天神随手抛下的黑礁——鬼螺屿。礁群犬牙交错,暗流密布,是海图上标注的“死地”。

“左满舵!冲鬼螺西口!”凌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别无选择。

“哥!西口有暗礁群!”凌云攀在桅杆上,脸上雨水混着汗水,那道疤痕在昏暗天光下更显狰狞。

“赌一把!冲滩!”凌泉牙关紧咬,猛地转动舵轮!

“福宁号”如同离弦的箭,在风浪的推搡下,歪斜着冲向那片狰狞的礁盘!船身剧烈颠簸,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巨浪砸落,都如同重锤擂在胸口!船舱内,货物翻滚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苏月白死死抓住舱壁的铜环,素白的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她脸色苍白如纸,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每一次船体剧烈的倾斜,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她看着对面角落里同样紧抓固定物的白芷。白芷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已被海水打湿大半,紧贴在单薄的身躯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她脸色同样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却沉静如古井,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的紧绷。

“轰——咔啦啦——!”

船身猛地一震!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兽骨骼断裂的恐怖声响!船体被一股巨力狠狠托起,又重重砸下!龙骨触礁了!

“弃船!上岛!”凌泉的嘶吼穿透风雨!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涌入船舱!众人如同下饺子般被抛入墨绿色的怒涛!凌泉一手死死抓住被巨浪卷得晕头转向的凌云,另一只手奋力划水,目光在翻滚的浪沫中疯狂搜寻那两道纤细的身影!

“苏小姐!白姑娘!”

一个浪头劈头盖脸砸下!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凌泉呛咳着,眼前一片模糊。就在绝望之际,他猛地瞥见不远处一块凸起的礁石上,苏月白正死死抱住一块湿滑的岩石,半个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长发散乱,狼狈不堪。而白芷,竟在稍远处,一手攀着礁石,另一只手正奋力将呛水的船工老周往礁石上拖拽!她的动作在狂涛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

“抓住!”凌泉奋力游近,将呛水的凌云推上礁石,又转身扑向白芷!巨浪再次袭来!凌泉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腰侧!眼前一黑,被卷入冰冷黑暗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被冰冷和窒息包裹。凌泉猛地呛咳起来,吐出几口苦涩的海水。他挣扎着睁开眼。

天光昏暗。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依旧在头顶呼啸,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沉闷而遥远。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礁石凹坑里,身上盖着一件半湿的靛蓝布袍——是白芷的。旁边燃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苗在狂风的余威中艰难跳跃,散发着松脂燃烧的微香和一丝暖意。

他挣扎着坐起,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被巨大礁石环抱的洼地,如同风暴之眼中心短暂的宁静。洼地边缘,凌云蜷缩在火堆旁,裹着湿透的皮袄,沉沉昏睡。老周和另一个幸存的船工靠在一起,发出粗重的鼾声。

洼地另一侧,靠近背风的巨大礁壁下,两个身影依偎着。

苏月白裹着凌泉那件半湿的玄色大氅,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重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

白芷坐在她身侧,只穿着单薄的素色中衣,湿透的布袍盖在凌泉身上。她正低着头,用一块从药箱里抢救出来的、边缘被海水泡得发白的干净布巾,仔细擦拭着苏月白手臂上被礁石划破的伤口。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火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冷吗?”白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洼地中沉闷的寂静。

苏月白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抬头,只是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冷…骨头缝里都冷…”她顿了顿,目光茫然地投向洼地外那片依旧被狂风肆虐的、如同鬼域般的礁石滩,“…那些货…那些船…都没了…”

“人还在。”白芷的声音依旧平静,手下擦拭的动作却未停。她拿起一小块干净的布角,蘸了些随身携带的烈酒(消毒用),轻轻按在伤口边缘,“伤寒论有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风寒湿邪虽厉,只要心气不散,便有转机。”

苏月白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她眼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自嘲:“心气?白姑娘…我还有什么心气?”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丁香期货…压垮三佛齐!香料崩盘!多少商贾倾家荡产!多少船工葬身鱼腹!…琼州港外…那些围港的蕃商…那些炮口…那些血…都是我!都是我苏月白一手铸成的孽债!”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死死攥着大氅的边缘,指节惨白,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我算什么商道奇才?不过是个…踩着尸骨往上爬的…刽子手!那些金子…那些契约…每一张都沾着血!沾着命!”

她猛地抬手,指向洼地外呼啸的风暴,声音嘶哑:“这风!这浪!就是老天爷降下的天罚!罚我贪心!罚我…不配活!”

洼地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噼啪的爆响和洼地外风暴沉闷的呜咽。

白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静静地看着苏月白,看着这个昔日叱咤商海、冷静自持的女子此刻崩溃的泪水和绝望的自责。许久,她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擦泪,而是轻轻覆在苏月白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那手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气。

“《伤寒论》亦言:‘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白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寒夜中的一缕微光,“商道沉浮,如同疫病蔓延。病已成,责其源,不如思其治。压垮三佛齐的,非你一纸契约,是其百年积弊,贪婪自腐。琼州港外之血,非你一人之过,是贪婪、愚昧、刀兵之祸交织。你心有悔,便是…药引。”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月白手臂的伤口上,声音更轻:“如同此伤。礁石所划,非你之过。然,若任其溃烂,便是取死之道。清创,止血,辅以生机…方是正道。”

苏月白怔怔地看着白芷。火光下,白芷清冷的眼眸中,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沉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那覆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带着医者特有的微凉,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

“正道…”苏月白喃喃低语,泪水依旧无声滑落,眼中的绝望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饿吗?”白芷忽然问,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问诊。

苏月白下意识地点点头。

白芷松开手,起身走到洼地边缘一处背风的石缝旁。那里,几株低矮的灌木在狂风中顽强地摇曳着枝叶。她蹲下身,仔细拨开荆棘丛生的枝叶,露出下面一串串指甲盖大小、圆润饱满、呈现出诱人深紫色的野莓。她小心地摘下几颗最饱满的,用衣角仔细擦去表面的水珠和尘土,走回火堆旁,递给苏月白。

“尝尝。”白芷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月白迟疑地接过。野莓入手冰凉,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她犹豫了一下,将一颗放入口中。牙齿轻轻咬破薄皮,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清甜与微酸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爆开!那纯粹的、属于自然的甘美,如同一股清泉,瞬间冲淡了喉头的苦涩和胸中的郁结。

“好…甜…”她低声道,又摘了一颗递给白芷。

白芷接过,也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接下来的两日。

风暴如同被囚禁的巨兽,在洼地外围的礁石群中疯狂咆哮、撕扯,却始终无法侵入这片被巨大礁壁庇护的、方圆不过百步的“风眼”。洼地内,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篝火日夜不熄。幸存的几人轮流值守,收集被风浪卷上礁石的浮木、海藻,甚至几条倒霉的鱼。食物匮乏,那几丛野莓成了最珍贵的补给。每日清晨,白芷都会小心地采摘一些,洗净,分给众人。苏月白总是默默接过自己那份,坐在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神渐渐从空洞麻木中恢复了一丝生气。她开始帮着白芷照顾受伤的船工,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丝帕蘸着烈酒为老周清理伤口。动作虽笨拙,眼神却专注。

凌泉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加固避风处,或用捡来的浮木制作简陋工具。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火堆旁那两个身影。他看着苏月白在篝火旁,用烧焦的木炭在礁石上无意识地划着复杂的算式,眉头紧锁,又颓然抹去;他看着白芷在晨曦微光中,仔细分辨着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几株草药,指尖拂过草叶上的露珠,眼神专注而沉静。

她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有时只是苏月白递过一块烤得焦糊的鱼干,白芷默默接过;有时是白芷将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莓放在苏月白手边,苏月白低声道谢。但那种弥漫在两人之间、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却让这方绝境中的孤岛,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第三日清晨。

风暴的嘶吼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乌云裂开缝隙,一缕稀薄却真实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洼地上方弥漫的灰霾,洒落在湿漉漉的礁石上,也洒在篝火旁沉睡的众人身上。

凌泉站在洼地边缘一块最高的礁石上,眺望着远方渐渐平息的海面。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忧虑,以及…胸中那股压抑了太久、此刻却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情感,交织翻腾。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向篝火旁。

苏月白和白芷正并肩坐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礁石上。苏月白用一根细树枝,在潮湿的沙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复杂的海图航线。白芷则低头整理着药箱里仅存的几样药材,将它们小心地分类包好。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凌泉走到她们面前,停下脚步。他的影子被拉长,笼罩住两人。

两人同时抬起头,看向他。苏月白眼中带着一丝询问,白芷则依旧是那副清冷沉静的模样。

凌泉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苏月白苍白却已恢复了些许神采的脸庞,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坚韧;白芷清瘦沉静的侧脸,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深藏波澜的眼眸。三日同生共死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惊涛骇浪中的无助与挣扎,冰冷礁石上的相互扶持,篝火旁沉默却温暖的陪伴,野莓的清甜在舌尖化开的瞬间…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情感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再也无法抑制。

“月白,”凌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直视苏月白,“白芷。”

两人微微一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凌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此间事了,若你我三人能活着离开这座岛…”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我凌泉,愿以余生为聘,求娶二位为妻。”

“得此双璧,平生…足以。”

话音落下。

洼地内一片死寂。

篝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火星。

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阳光穿透云隙,将凌泉的身影拉得笔直,也照亮了苏月白骤然睁大的、盛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眼眸,以及…白芷那微微颤动的、低垂的长睫下,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难辨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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